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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风度
写了一段时间的所谓诗这样的文字,我也很想将自己弄得蓬头垢面宛如艺术家,又想在穿西装的时候把衬衣拉出来,等到这衬衣掉在西服之下的位置的时候,你就知道,这已经时尚得很像明星了.
有一天,一位空姐来看了我在某社区的专栏,她乃奉献赞美道:一个艺术家!这时候,我高兴得笑出声来:女人真善良,我要将写诗这动作进行到跨世纪,那时,她就会说,一个伟大的艺术家!
我本来以为只有自己才有这妙想,后来去很多叫文坛的地方探头探脑乃发现,天下有太多的人已经伟大起来,而我居然还在等待下个世纪.此时,我颇有点阿Q的委屈:他们伟大了怎么不叫我呢?尤其让人惊讶的是,有文人早就号称英雄了,而且很有些人在那里山呼.我平素想,英雄者,杀人之冠也。杀人多,大家害怕杀到自己头上,赶紧给他戴上英雄的帽子--他已经等得很有些不耐烦.写字而能杀人,古有刀笔吏,但没听说可成英雄.这很令我想起罗素与萧伯纳.中国人一直有听洋人说自己好的习惯,只要洋人说我们好,我们就以为真是好.罗素访华,记者乃问对中国的看法,罗素者,忠厚长者也,微笑曰:"你们对我这么好,我就算想说什么也不好说了."后,萧伯纳至,中国记者如法炮制.萧伯纳者,幽默辛辣之绅士,冷语道:"如果我杀了十万人,你们再来问,我的话就很起作用."记者悻悻然......
对于英雄之伟大的构想,中国与西洋略有不同.虽然孔子说"人非生而知之",但国人却很追求生而伟大.伟大之伟大者,莫若皇帝,那出生确乎轰轰烈烈.从前医学不发达,编织这神话不太考虑生理学方面的问题.皇帝的母亲是女人,要产下龙崽这庞然大物谈何容易,而我们又向不闻有难产和剖腹产之说.后来,大凡有英雄降临,则一定要追问他童年当如何了得,有凌云壮志否,有豪言壮语否,椐我们所知,一般都会有,如果那英雄智商略低,憨憨而笑,问久了他也开窍.
就在中国的学者们忙于考证英雄伟人的出生的时候(例如,考证出李白乃李广之后,但又说中间有断代.--嘻,善哉!),拿破仑已经很伟大了,伟大了的拿破仑却很不识趣地说:"人不是生下来就伟大的,而是成功之后感觉自己伟大."虽然拿破仑很令人争议,但他倒的确是个很老实的人,"感觉伟大"确乎不应当有争议.然而他说漏了一点,伟大起来的人往往是特别有上进心的,为了更加伟大,也往往需要培养很多人来抬这伟大,抬得越高越好.
伟大中之最擅长伟大者,莫过于玩弄权柄者流。由于早已伟大,凡人乃往往误以为其心灵也纯洁,这正好让伟大者深藏其心机。我们知道,自古以来伟大而引人崇拜的最佳办法,乃是造深宫以隔绝,不可测也。越不可测,凡人越想去测,测的结果往往是伟人吃的苹果也来自天上。另外,中国人的热爱伟人又常常要和爱父母发生矛盾,大有不要爹娘的豪迈。以前还编了流行歌曲全国都唱。奇怪的是,每个唱歌的人的父母居然不反对,也跟着唱,而且唱得更加响亮。--于是伟大乃更加伟大了。伟大者虽然深通“距离产生美”而造深宫的妙法,但他却也深知,老是躲着不见人,大家很容易误会为是否死了,这可不太好,极易引起骚动而令大家六神无主。我们知道,就中国古老传统而论,大家怕的不是“主”脾气暴躁爱杀,怕的是“无主”。明白此理,主也就不时露一下尊容,好叫大家山呼一下。即如明星,虽不够伟大,但也深明此“大义”--不露面,大家便忘记,故不时混个脸熟;露面太多,距离大家太近,例如,和大家每天一起吃喝或者种树,诸君便很轻易就知道他(她)的很多光环掩盖下的陋习,比如他(她)也会上厕所而不冲马桶,这就令大家失望:原来和我们一样!所以,明星和伟人一样,可能十年种一次树,然后叫喜欢摄影的给拍下来,方便流传。因此,大家其实要的不是伟人和我们很亲近,而是不一样,最好是大不一样。--即如希特勒,大家提他的名字就要举手立正.然而在中国光是举手立正是不够的,虽然中国非宗教国度,但吃饭乃至于做一切事情都要背诵小书上的文字宛如<圣经>.后来,便又发明一种奇怪的舞蹈,全国的时尚青年在只要可以站立的地方跳.我那时年幼,不太懂得欣赏舞蹈艺术,看着总联想跳神,这样联想的后遗症是,此后一直厌恶中国舞蹈,总感到是装神弄鬼.关于这一点,倒和女人雷同,因为女人一旦遭遇一个坏男人,也就以为天下全是坏男人,她便宣言曰:我恨男人.但是多年以后,我改变了自己的固执,是这样改变的:这是一种旷世的艺术.
要伟大必须要做的一件大事情,古代是"文治"之外得有"武功"--凡人是很喜欢主子有杀人的记录的,而且要杀得多,正如萧伯纳所言.所以,皇帝从做太子时就开始磨练这杀人武功,即军功也,做了皇帝倘若御驾亲征为最佳.最好的皇帝凡人谓之"马上皇帝",威望最高,当然,杀人也最多.
伟大的道路自古都被很多玩权柄的大师霸占,文人要伟大,那道路就很狭窄,而且,文人的伟大与否还得看皇帝是否愿意.在这一点上,杜甫是最典型的一个伟大的工具.寂寞了好几百年,终于伟大了,未曾想这诗圣是用来装点圣主的,因此,"圣"的不是杜甫,而是"主".尤其是满清,杀汉人多又要令汉人臣服,借用杜甫的关注民生来用用是很有必要的.至于文人,乃天真又好面子,便更是假戏真做了.
中国文人的伟大和西洋又略有不同.法国之巴尔扎克和雨果,活着就很伟大,死了也伟大至今,而且享受了国葬,到如今法国人也没有说他们的坏话,非但如此,法国乃引以为自豪.中国人的方法常常是先由自己将伟大者抬起来,当抬得足够高的时候,再让他摔下来,而后大家一边骂一边用脚去踩.越是不想伟大的,伟大以后大家踩得更厉害.从小就野心勃勃要伟大的,大家一般不敢去踩,不但不踩,我们让他永远伟大.--但这后者却不是文人,文人没有如此好福气.
当今中国文人者流,我们知道,伟大已经更难,道路几乎如羊肠小道,怎么办?据再次探头探脑的观察,乃是如<水浒传>一样找一个山头,在聚义厅里朝贺和演唱卡拉OK.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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