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想起阿驴(稍事修改,敬请再批!)

金樽邀月

又想起阿驴
         谨以这些粗糙的文字献给那些卑微却绝不卑贱的人们。
                                                                              ——题记

1.
又想起阿驴。
他曾是我老家的邻居，大名金旺，可是，我从来没听人家呼过他的大名。大概也是根据老辈人的说法，为了好养，他父母给他起了这么个贱名。但这个贱名却并没太作践他，他长得猥琐极了，尖嘴猴腮，稀稀疏疏的头发象虾须，烂糟糟的眼睑似酒糟，鼻子也是，总之，又矮又瘦，真没个驴样。
2.
阿驴上过一年中学，就凭这学历，在当时的小村，就是个了不起的小秀才。
三十年前，当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跟一帮小伙伴特喜欢亲近他。
他常给我们讲故事。那时，夏夜，我们常在村口那棵高大的龙眼树下，燃一堆熏蚊草，围着他，静静地听他讲故事。时间长了，他搜肠刮肚地再也讲不出别的故事来，就瞎编，编得左支右绌，不能自圆其说时，我们就一哄而上把他扑翻在地，骑在他身上，揪他的耳朵，拧他的屁股，他也不生气，只杀猪也似地嚎叫讨饶。我们便要求他学驴叫，他就遵照执行。他学的那个驴叫啊，那叫惟妙惟肖！
他有好为人师的坏脾气，常检查我们的作业，总爱板着面孔装老师跟我们讲学习重要的道理。发现我们的作业出错，就强着要求我们重做，我们不听他劝告的话，他会拿小棍子抽我们屁股，真抽，一点不含糊。这时候，我们可真有点怕了他。谁的作业做得认真，他就极力表扬，会赏点零食什么的。我有时作业不会做主动向他请教，他就乐得不行，反复举例说明.他的嘴巴天生管不住口水，讲着讲着，口水常就溜溜地滴在我的作业本子上，气得我跳起来抓他挠他，他自己也忍俊不禁地笑，笑得象只打跌的皮皮虾。
他有一双挺灵巧的手。那时，大家都穷，买不起玩具，他就用玄武岩石子打磨溜圆的弹珠送给我们玩。他还曾剪硬纸皮，然后用蜡笔画依样画葫芦给我们做了一幅扑克牌，挺逼真的，于是我们常在一起开心地玩。我们玩扑克时，都喜欢他坐在身后给我们当军师，他也就乐得轮流在我们身边指手画脚。有一次，轮到他给我当军师，见我抓了把好牌，他喜形于色，激动得手足无措，突然地就仰面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手脚抽搐，口吐白沫，翻着白眼，嘴里发着古怪的声响，大家都慌了，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回家，掐他人中，给他喂水，折腾了好一阵子，他才清醒，坐了起来，叫我们继续。我们哪还有心思，一哄而散地都溜了。后来，听大人说，他那是犯了羊癫痫的毛病。

3.
他那时已是二十出头的人了，看起来还是个毛小孩的样，生产队长常不派他工。他母亲看他不成器，常嘀嘀咕咕数落他，骂他是做鬼都抢不到祭品的货。骂着骂着，他母亲就想起他死去的父亲，就抽鼻子抹眼泪地哭起来。
听大人们说，他父亲是个不老实的富农,曾因偷摘本是他家的后来收归集体的龙眼挑到集市上卖，阶级敌人想翻天,这还了得,于是,被大队书记郑业洪带领的民兵在集市上人赃俱获，于是就被五花大绑，戴着纸糊的高帽子，挂上写着他的罪名的大牌牌押着游街示众。因忍不住羞辱，他父亲就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吊死在他家屋后那棵龙眼树上。剩下他们孤儿寡母的，且不说日子艰难，农村人最重视的是传宗接代的事，他又长成那模样，成亲最是个难事，难怪他母亲闹心啊！
阿驴是个孝子，尊崇他母亲的旨意，有一阵子居然学起抽烟来。他母亲的意思是阿驴要是学会了抽烟，没钱买烟了，就会琢磨起挣钱的道道，就会长进，说得还真不无道理哟。他抽烟的样子也特滑稽，特招人嫌，总是那么三根手指死死地捏着烟，“叭”地一口就拿开，然后把嘴巴张成大喇叭，把吸进的烟雾猛力地呵出去。有时不小心就叫烟给呛着了，喀喀喀地一阵猛咳，咳得涕泗横流，,咳得身子弯成一只煮熟的虾。他母亲见了就直叹气直摇头。

4.
阿驴到底还是没学会抽烟。但他真的琢磨开挣钱的门道。先是捡猪粪、捡牛粪卖钱，后来还扛上锄头、洋镐上山垦荒，种上些花生、黄豆，番薯什么的。他变得忙忙碌碌，但他并没忘记我们，常从山上采些野果带叶子别在斗笠上带回分给我们解馋，有时也给我们捉些金龟子或者屎壳郎什么的分给我们玩。
后来，他又养起了蛋鸭，先是十来只，慢慢地就有百把只。他养的鸭子产蛋率高，把他母亲乐得见牙不见眼地笑。
自此，他年年月月日日都手执竹竿转悠在田间地头，河畔塘边。夏天，打赤膊，戴草帽，像桢皮影；冬日，穿着他父亲留下的老棉袄，缩着脖子，晃荡晃荡的，像只海里的鲎；下雨天，戴上斗笠，穿上棕衣，像个特意扎的另类的稻草人。我们一帮小伙伴，那时，每天下午放学后，或是周末，也都或放羊或放牛或拾柴火地在野外转悠，就乘机跟他汇合，一块儿玩耍。他就鼓励我们去钓些小青蛙，摸些小田螺什么的跟他换鸭蛋，他用来喂鸭子，我们就拿着鸭蛋到供销社换文具换零食。想想童年时光，我们过得那么有声有色，真从心底里感谢他，感谢我们的阿驴！
对待村里人，阿驴也显得忠厚、大方。那时谁家添了孩子，或是谁家有人病痛，他就会拎些鸭蛋上门恭喜或探视。
阿驴为人真没得说，他心里没有鬼胎，他从不会暗地里把鸭子赶进生产队的稻田偷吃谷子。有一次，那些鸭子擅自溜进生产队的水稻已成熟的稻田，他扯着破锣嗓子吆喝也不顶事，就发疯似地操着竹竿乱扑乱打，结果打死了一只。事后，他抱着头蹲在田边呜呜哭个不停，他担心遭他母亲训斥、责骂，后来灵机一闪，要我们跑回家偷偷地拿来厨具、佐料，就在地头拾掇起来，煮了共享。我相信，那是我们有生以来吃得最香最畅快的一次。

5.
七十年代初期，社会刮起一股“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风潮。大队一把手郑业洪组织民兵把本大队各个村庄的村民开荒种的庄稼全给毁掉，弄得怨声载道。阿驴更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啊嚎啊诅咒啊，弄得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个怨死鬼。当他听说大队部也要对他私养群鸭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行为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的时候，他不要命了，他像条疯狗似的冲到郑业洪家去哭闹打滚地撒泼，还扬言要杀了郑业洪为他父亲报仇，为民除害，一向霸气的郑业洪倒被他张牙舞爪的气焰给镇住了，特别是他一时情绪太失控，羊癫痫的老毛病适时发作，直挺挺歪倒在郑业洪家里，弄得郑业洪手足无措，一愣再愣，马上通知赤脚医生施行抢救，然后派人送他回家。
回到家后，阿驴不解气地编起顺口溜，教给一帮小孩，让他们见着郑业洪就齐声瞎嚷嚷，年代久远了，我只记着里边有这么几句：
业洪，业洪，无恶不作；
业洪，业洪，头生疮，脚流浓；
业洪，业洪，日本人的儿子，国民党的徒孙。
我们的老郑被没三分人样的阿驴,被阿驴这个富农家的狗崽子整得没了脾气，居然私下里找阿驴谈判，叫他制止小孩，别再瞎嚷嚷，他愿意睁只眼闭只眼放他一马。想想，当时的阿驴，他那对兔子样的红眼睛一定闪着得胜的红光。

6.
阿驴渐渐地步入大龄未婚青年的行列了，他母亲烧香拜佛，做梦都想他早日能娶上媳妇，她就怕死了之后没脸见祖宗，四处托人说媒，一次次地希望落空，一次次遭受打击，人憔悴成一片风中的枯叶，在岁月的枝头飘摇叹息。
阿驴自己也是落寞惆怅，每天赶着鸭子出去，在野外，孤零零的，更显得像庄稼归仓后的稻草人。每逢村里人家嫁女娶媳妇，他递给红包之后就躲开，说什么都不肯赴宴凑热闹。
   我们那儿有句老话说“花对花，柳对柳，破畚箕对破扫帚”，那是针对人的婚姻而言，意思是俊丑的人都可以找到跟他（她）相匹配的人。我们的阿驴到底也成婚了。新娘是个脑膜炎后遗症者，看上去像模像样，脑子却不灵光。但是阿驴满意，阿驴的母亲开心，于是全村人就都喜笑颜开。阿驴结婚的那一年，我们那帮从小跟他瞎闹瞎玩的伙伴都已是半大小伙了，相约着闹他们的洞房，大家都照顾新娘，只拿阿驴寻开心。让他唱歌，他就扯开破锣嗓子唱；让他念顺口溜，他就口水溜溜地念；让他学驴叫，也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个叫啊，逼真透了，逗得大家，逗得新娘都笑得要岔气。
打阿驴结婚那天起，阿驴的母亲就更是天天烧香拜佛，天天盯着阿驴媳妇的肚子看，盼着早日抱孙子，盼了年把都没如愿。原来新娘厌恶阿驴的猥琐，阿驴不是新娘的对手，他们就做了一年有名无实的夫妻。事情露馅后，阿驴的母亲捶胸顿足，请阿驴的老婶亲自出马，那瞎眼老太凶神恶煞般地操着根青竹鞭摸黑闯进他们的房间，对阿驴的婆娘实行法西斯专政……
于是，阿驴的母亲就喜滋滋地等着做奶奶了。

7.
可是，阿驴没见到他的孩子出生就撒手人寰了。
那是一个秋收后的日子，他像一只鹭鸶在离村外那口池塘不远的地方游移，照看着他的那群鸭子。近中午时分，他听见一个小孩呼救的声音，急忙奔去，用那根长竹竿把那落水的小孩拨到池塘边，把他拉了上来。那小孩造化大，会几下狗刨式，只了呛几口水，无大碍。南方秋收后的日子还不冷，他有些惊吓而瑟缩，被阿驴虎着脸呵斥几句，赶着跑回家了。
自从阿驴的媳妇怀上孩子，阿驴的心里就多了分牵挂，总是太阳没落山就赶着鸭群回家.可是，那天直到天擦黑了，他还没回去，她母亲急了，就央人寻到那口池塘，发现他已溺死池中了。
后来，根据大家推测，阿驴为那小孩庆幸而喝令他快跑回家后，回身弯腰要捡起长竹竿的时候，癫痫病突发，一头栽下池塘，加上他本身也不会游泳就遭难了。
不说阿驴的亲人如何悲痛。那获救的小孩的父母主动承担阿驴的身后事的料理事宜，且让自己的小孩以儿子的身份为阿驴披麻戴孝。全村人自发送阿驴上山，阿驴死后，也算是极尽哀荣了。
阿驴的媳妇后来生下个男婴，阿驴的母亲给他起名叫得灶，意思是得到那孩子就等于得到一户人家，使祖宗的香火得以延续。
阿驴的媳妇后来改嫁走了，小得灶由他祖母拉扯长大，长得一点都不象阿驴，挺壮实，是个棒小伙，在村人的资助下在上大学，快毕业了。阿驴的母亲身子骨还蛮硬朗，在村口开一片小杂货店，生活能维持。
8.
今天我又经过村外那口池塘，遥远年代中的那些往事又一次争先恐后涌上心头，简直就要挤破胸腔，于是执笔写下了这些文字，一是为了缅怀给过我们许多欢乐的阿驴，二是想把这些粗糙的文字献给那些卑微却绝不卑贱的人们。
写到这儿，恍惚间，我的眼前浮起阿驴的形象，他依然猥猥琐琐，并没因为我的这些文字而变得高大而要我“须仰视才见”。但是，他分明笑着，似乎是因为我为他写了这些文字而咪咪地笑着。他跟我的父亲同一辈分，此刻，他要是复生而站在我的面前，我想俯身轻轻揽住他，轻轻地拍拍他的后背，嘴巴附在他的耳边，轻轻地叫他一声叔，轻轻地跟他说，他是一个好人！
2007.1.11

[ 本帖最后由 金樽邀月 于 2007-1-12 08:44 编辑 ]

齐特

欣赏老师的文字。问好。

恒心永在

问好,一个朴实的农村人的故事,善良\真诚\勇敢.,

牧歌悠扬

一口气读完
风趣幽默
前面的看的我哈哈大笑
到后面有点伤感
尤其阿驴走了
描写的非常细致
钦佩你的记忆力
那么久远的事情
在你的笔下却活灵活现
整个文没有一点瑕疵
拜读欣赏学习：）））

韵雅

一个活生生的人物展现在读者面前，邀月的文字极具特色，乡土气息浓郁，淳朴、亲切的乡音、乡情，人物在他的笔下鲜活。

金樽邀月

原帖由 齐特 于 2007-1-10 14:53 发表
欣赏老师的文字。问好。

谢谢齐特来读!

金樽邀月

原帖由 恒心永在 于 2007-1-10 18:26 发表
问好,一个朴实的农村人的故事,善良\真诚\勇敢.,

像这类题材,不知道怎么才能把他写好,我的主要的目的还是想借这个人物反映一下那个时代农村的风土人情.
多谢来读!!

金樽邀月

原帖由 牧歌悠扬 于 2007-1-10 18:38 发表
一口气读完
风趣幽默
前面的看的我哈哈大笑
到后面有点伤感
尤其阿驴走了
描写的非常细致
钦佩你的记忆力
那么久远的事情
在你的笔下却活灵活现
整个文没有一点瑕疵
拜读欣赏学习：）））

好漂亮啊,牧歌悠扬,最好是来一桢挥动鞭儿赶着羊群的照片.
多谢赏光,更多谢表扬!!

金樽邀月

原帖由 韵雅 于 2007-1-10 18:53 发表
一个活生生的人物展现在读者面前，邀月的文字极具特色，乡土气息浓郁，淳朴、亲切的乡音、乡情，人物在他的笔下鲜活。

呵呵,你的表扬比新年的大红礼包更叫我开心!!
新年好!!

周飞雪

第八节是你想要表达的思想,"想把这些粗糙的文字献给那些卑微却绝不卑贱的生命。"可见大哥有着海一样的胸襟.正在构思一篇<海之眼>送给大哥.

低处的迷雾

文字鲜活,场面生动.问好.

金樽邀月

原帖由 低处的迷雾 于 2007-1-10 20:04 发表
文字鲜活,场面生动.问好.

谢谢低处的迷雾来读!

雨儿

一篇写实的文字，一篇描述小人物命运的佳作。

描写细腻、淋漓尽致，事件的穿插自然恰当，人物性格跃然纸上。

主题深刻，引人深思，读后不禁对这样朴素的小人物肃然起敬。

邀月对人物的把握非常自然、到位，这就是看似无技巧的技巧吧，非常欣赏与学习~

我觉得如果文章开端不要先对阿妒进行简要概述，留待后文进行铺叙，最后意想不到

的结果更令人震撼与感慨，效果可能会更好些，仅为个见，供邀月参考：）

问候邀月，写得真好，支持！~

金樽邀月

原帖由 周飞雪 于 2007-1-10 20:02 发表
第八节是你想要表达的思想,"想把这些粗糙的文字献给那些卑微却绝不卑贱的生命。"可见大哥有着海一样的胸襟.正在构思一篇<海之眼>送给大哥.

问好飞雪!
谢谢哦!
这些文字虽然不咋的,写出来,好像是把多年欠的债给还清了似的,觉得高兴,就瞎喝了几盅酒,晕乎乎的.
还好老婆大人不在家,不然又得唠叨说我酸.其实,她才是真正的科班出生,可她从不拿正眼瞧我的文字.好失败啊!!
今天还真的有点喝多了,她如果在家,说不定我会斗胆呼喝她几句.
我最喜欢人家叫我大哥!再次谢谢你!
不说了,怕出丑,明天见!

金樽邀月

原帖由 雨儿 于 2007-1-10 22:05 发表
一篇写实的文字，一篇描述小人物命运的佳作。

描写细腻、淋漓尽致，事件的穿插自然恰当，人物性格跃然纸上。

主题深刻，引人深思，读后不禁对这样朴素的小人物肃然起敬。

邀月对人物的把握非常自然、到位 ...

有点酒醉,借着酒劲,允许我跟你说声:亲人哪!!
明天,不,最好是过几天,等我冷静了再照你的意思斟酌一番,你说的有道理!!
我很高兴,不过我有些撑不住了,先下了.
不要笑我哦,喝得有点多了,荧屏上的字,老动,象当初我捧着喂阿驴养的那些鸭大爷的蝌蚪似的.
再见,雨儿!
祝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