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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2-6 1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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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古柏树下的那盏马灯
文/春意阑珊
晚饭后,牵着妻子和女儿的手,徜徉在都市五彩斑斓的光的海洋里,听着各种嘈杂的音乐,望着一辆辆飞驰而过的汽车,我常常感到茫然若失。这时,我就会有意无意地选择偏僻的小路,走进城市的角落,默默注视着道路两旁那些高高的路灯,静静地想我的父亲,和故乡古柏树下,父亲高举的那盏马灯——
我的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今年75岁。可他耳不聋,眼不花。一口好牙,常把吵黄豆嚼得嘣嘣响。他还能上山打柴,下地犁田。而且能将100斤重的化肥,从15里外的乡镇上,翻山越岭,几乎不歇肩地挑回家。
父亲虽然年事已高,也没有什么文化,可乡干部仍要他当村长。理由有二:一是这个村子太小(只有九户人家),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二是父亲当了几十年的村长,有经验,有威信。父亲是个不服老的人,又经不起别人夸,也就不知天高地厚地答应了。我想,他大概是中国任期最长、年龄最大的村长了。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确实是位好村长。他正直、无私,能为大伙着想,又非常能干。可他不是一位好丈夫,好父亲。
在家里,父亲是个粗暴、专制、喜欢发号施令的人。他的话就是圣旨,谁也不能违抗;谁违抗了就要挨打,而且挨了打还不能哭。温顺、善良的母亲总是谦卑地低着头,从不敢高声说话。即便如此,也没少挨他的拳头。我们小孩见了他,更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大气都不敢出。父亲的大男子主义和家长权威,使我从小对他充满畏惧与仇视。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他的畏惧渐渐消失,对他的仇视却变成了一种蔑视。这种蔑视直到不久前才完全消失。
也许是我在经济上独立了的缘故,也许是我的潜意识里想为母亲伸张正义吧,参加工作后,我每次回家几乎都要和父亲发生争执。为他当村长的事,为他种责任田的事,为他不关心母亲的事等等。总之,我们一说话,就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为此,父亲非常伤心,说我翅膀硬了,眼里就没有他这个爹了。我呢,却觉得父亲是个老古董,有些做法不切实际。再说,他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我不想让他太劳累。可他还是那么固执,我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进去:他不仅当了村长,还种了两亩地,养了三头猪,两头牛。累得母亲总在我面前诉苦,抹眼泪。今年六月,我一气之下,便将母亲接到城里,扔下他一个人。然而没过几天,母亲便唠叨着要回家——一会儿担心父亲没睡好,一会儿又担心父亲没吃好。这时我才明白,原来母亲心里是很疼爱父亲的。
十天后,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将母亲送回老家。进家门的刹那,我发现父亲和母亲都很激动。他们的眼里,都闪着晶莹的泪花。但他们只是对视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
这次父亲没有和我吵架。他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只是埋着头,做他似乎永远也做不完的琐事;也不再命令母亲干这干那。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父亲就悄悄出去了,直到下午两点多,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母亲一见父亲,便急忙去搀扶他,并问他到哪里,吃了中饭没有。父亲一屁股则坐在门槛上,上气不接下气得说:“想到镇上买只鸡给孩子吃……去晚了,没买到,只买了几个鸡蛋……明早煮给孩子路上吃。”我一听便震住了:从我家到镇上可有15里的山路啊!难道年迈的父亲就是这样冒着酷热,一步一步走出去,又一步一步走回来的吗?我平生第一次被父亲的爱子之情感动了。
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我一遍又一边地告戒自己:这个满头银发,胡子拉杂,盛夏整天穿着裤衩,光着膀子在太阳底下暴晒的老人,就是生你养你的父亲啊!难道你父亲有福不会享,注定就该受苦受累一辈子吗?
不,父亲,请停下来歇歇吧!我知道,你这样做,是为了减轻我的负担啊!可我为你做了什么?为您扶过一次耙,还是挑过一担谷?为您捶过一次背,还是洗过一次脚?我前年给你买的那双保暖鞋,您至今还藏在箱底,舍不得穿……父亲!
“文崽,你醒醒!别误车了!”就在我迷迷糊糊进入梦乡的时候,父亲已经提着马灯,站在床前唤我起床了。望着父亲那一脸的皱纹与疲惫,望着父亲那微微前倾的单薄的身子,望着父亲那绑着破裤衩的黝黑的小麻绳,我的鼻子酸了。我像对待女儿一般,双手轻轻的拥着父亲的肩,一边往外走,一边心疼地对他说:“爹,您再去睡一会吧,别太累了。”
可父亲坚持要送我到村口。
“爹,天快亮了,您回去吧。”我不止一次地回头说。
“孩子,路上小心——好好工作,家里有我呢。”最后,父亲在村口的古柏树下站住了。
在父亲的注视下,我独自上路了。可我几次回头,还看见父亲依然站在那棵沧桑而高大的古树下,双手高高地举着马灯,宛如雕塑一般。
那天,天色昏暗,没有星光引路,可我走得很快。因为父亲高举的那盏马灯,一直在我心里亮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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