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封闭的房间(短篇小说)

庄晓明 · 发表于 2006-11-15 11:23

　
　　　　　　　
　　
　　由于那场著名“风波”的打击，我避进H城这个近乎简陋的房间，已经很有些年头了。这个房间位于城乡结合部的一幢年代不详的大楼顶层的死角处，是一位刚好赶上“南巡”浪潮而奇迹般发了房地产巨财的朋友转让给我的，他关照说，爱住多长时间就住多长时间，直至他有精力或兴趣回来，将这幢碍眼的灰色大楼推平，开发出一片花园别墅为止。内心虽有些不对滋味，但还是无奈地住了下来。因为我不能也没有本事再寻找到比这更安静，更近乎封闭的住处。廊道上偶尔出没的被很好地隔音了的外地民工的脚步，并不能构成干扰，尤其是没有了威胁的意味。
　　那场“风波”之后，我对于外面的世界一直有着一种莫名的恐惧，这个约十五平方米的房间，实际上倒颇合我的心境。由于年久且无人维修，房间四壁的剥落日甚一日，尤其在霉雨季节，无孔不入的雨水从上部不断地向下渗透，蔓延，直至在墙壁剥落出的抽象图案间，又植上一丛丛的黑色霉斑。然而，我却从中读出了一连串的风景，读出了无限的趣味。
　　灯罩被烤的焦黄的台灯一侧，是胡乱堆积着的杂书，只有我自己才能理的清；另一侧，则是我伏案的地方，除了枯坐冥想的时间，就在这里不停地涂写着那些无法发表的文字，然后锁进抽屉，然后将它们忘却——我就这般在书写与忘却的循环中，消磨着过去的记忆与人生的欲望。我的时间已成了一种沼泽，我注视着自己的日渐陷落，竟有了一丝快感，眼前不时闪现深度溺水者的幻觉。
　　其实，这个近乎封闭的房间还是有一扇窗户的，就在书案的对面，与我对着，但因为长年被厚重的落地窗帘遮蔽，我的台灯又不分昼夜地开着，它已失去了原本的功能，意义，被遗忘了。如果读者问我此刻外面的时间，我根本就无法予以回答，或者，外面就从未存在过我所向往的时间，只有一个不断重复循环的圈子，徘徊于黎明前的那一不能肯定的时刻，但肯定地说仍是漫无止境的长夜的一部分。然而，我这房间内封闭的时间，对于外面的那重复循环的圈子，是否是它的投影，或仅是其内部裹挟着的又一个小圈子？这一天的某个时刻，我又为这个虚无无解的问题纠缠起来，枯坐于恍惚之中，突然，从身后蛛网占领的墙角处，刮起一股阴风，使案上的台灯烛火般摇曳起来——真是匪夷所思，这股阴风倒似乎有着穿透一切封闭隔绝的能量。我忙按住几张快落地的稿纸，同时吃惊地看到，从墙壁的霉变剥落处，一条臃肿的身影莲步移出，如电影上的古典鬼魂出现时的那样。当行到某个位置，大约离我的座椅两米远的地方，他又俯下首，兜起圈子，似在搜寻一只空洞的罐头盒——当然，我的变形起伏的地板上什么也没有。但借着台灯漏出的光线，凭着一种先天的直觉，我还是从他那太监式的肥胖脸上，搜索出了熟悉的轮廓——我儿时的邻居，捡垃圾的姜小三。在我儿时的印象中，他似乎总是裹着一件黑旧的棉布袄，腰扎草绳，提着一把竹夹子，村上东游西荡，自然更少不了顺手牵羊的把戏。他那时有着令人不快的大腮帮子——今天已为整个脸部的肥胖部分程度地修饰，但天生一双机警，贼亮的眼睛，本能地躲避着各种圈套。我小学刚毕业就离开了爷爷，到远在异地的父母身边，但从老家偶尔的到的信息是，捡垃圾的邻居姜小三后来还做过小商贩，跳窗子的采花盗，造反派小头目，村办企业的推销员等，然而，他究竟穿越了什么样的时空，成了我面前的这个太监摸样的人？
　　“啊哈！久违！”他终于也发现了我，太监式的尖细嗓音，仿佛某种动物的哮喘。
　　“哎哟！多年不见。老弟从何而来？”我也忙招呼着。
　　“太监国！”黯淡的光线中，他从头上摘下一顶黑色花翎帽，宝贝般端置我案前。我好奇地刚想用手触碰一下，他又小心地收了回去。
　　“人生而追求自由，但又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姜小三又退回三步，围着那个空洞的中心兜起圈子，“这是卢梭的名言，人类为此作了数不胜数的文章，以至于大雾弥天。其实依我看，很简洁，它直指一点：男人的生殖器——它是我们唯一的敌国，最为强劲的对手。在它的面前，单个的人类是软弱无力的。在人体的所有器官之中，它最不愿受约束，并不时地发动叛变。你可以强行终止思想，为某个不洁的念头抽自己耳光，对它却奈何不得。假如它乐意，随时可昂首独立，与你平等而陌生地对视，诱惑，仿佛不属于你的身体，而是来自另一星球。所以，在当今这个世界，嫖客，性解放先驱，多如过江之鲫。当然，我也不否认从他们之中有可能孕育出新型思想，但我无法对之发生兴趣。”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而视。”虽然我并不认为姜小三的逻辑无懈可击，但还是暗自惊讶他的小学都未毕业的水平的进步。
　　“人类的本能，就是作茧自缚，”见我注意倾听的样子，姜小三显然很满意，“无论是蒸汽机，相对论，克隆术——这些所谓人类文明的骄傲，都不能走出这个怪圈，所谓进步，不过是拆东补西耳！实际上，从亚当，夏娃胯间的第一片树叶之锁算起，人类便走上了歧途，开始了自我枷锁之程。你看，皮毛，棉布，绸缎，化纤布，越缠越紧，以至于当脱衣舞的节奏响起，下贱的酒吧居然发出解放的轰鸣——但这只是个幻象，时辰一到，老板清帐，他们捂着被掏空的口袋，幽灵般窜回街头。虽衣冠复又楚楚，内心却沮丧万分，那胯下的万恶之魔因为受到唤醒，刺激，此时加倍疯狂，占领高峰，召集地狱大军。”
　　“是的，这样的局面是令人担忧的，”我附和着，不禁想看清楚姜小三的面部，然而，这个念头反而使视线中的他的轮廓模糊起来。而且他的轮廓晃动的每一个角度，都呈现出不同的特征，这特征又使我想起曾经见过的某个人。有时，甚至某个瞬间，它居然晃动出我这个被封闭者的轮廓，虽然只是一闪而过。我竭力压制住自己的沮丧，打起精神，“难道太监国的诞生，就是出于对这一切的无私拯救？”
　　“对！但不仅于此。它的最高宗旨是为了彻底解放全人类！”
　　“但依我的粗陋理解，这亦可能阉割了自由的基本元素。”
　　“自由？算个球！”姜小三一挥手，“它总使人不快地联想到生殖器，以及与之毗邻的污秽。真理与谬误，并非疆域分明的两块大陆，它们不仅相邻相依，而且相互渗透，使有史以来试图划分它们的那一道曲线，总是在暧昧游移，令人烦恼不已。因此，我呼吁，莫如借国家之力，刀斩乱麻。”
　　“但这一工程是否也太浩大了，可能有甚于万里长城！”
　　“其实，你看，地图上的那一道万里长城，在某种意义上讲就是一道阉割的疤痕。”姜小三得意地笑到，“千百年来，太监国从未停止艰苦的努力，并竭尽古老的智慧。比如，在具体的应用中，你要阉割掉人的某一方面的欲望，就必须重奖，挖掘，鼓励人的另一方面的奢求。您瞧，我捡垃圾的姜小三，就是因为领会深刻，贯彻到底，而花翎加冠！”
　　“这，这前景确实令人赞叹。不过，我倒有个很渺小的想法，如果每个男人都照你为榜样，天下女人不就遭了寡居之苦？”
　　“你太书生气了。”姜小三显得有些不屑，“隐埋地下的矿藏，如果不去开发，就不存在惑魅，就渐渐地显得象是根本不存在。况吾国草民的耐性举世闻名，这种不可有二的耐性，无疑将会为阉割手术的愈合提供充足的时间保证。届那时，即使部分人群有了悔意，也来不及了。当然，作为革命阶级，我们也不是无情无义，我一直坚信，科学是第一生产力，对此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重视。实际上，我目前的职业，就要归于科学的赏赐——每年在固定季节，把皇上存放冷库的精子，分装各类化学试管，散发千家万户，雨露人间寂寞。”
　　

庄晓明 · 发表于 2006-11-15 11:24

“噫吁唏，万岁！……”我不禁为这精彩的理想国而小腿却打着抖索。
　　“然而，形势也不见得完全乐观。”姜小三有些脸色戚戚，“因为随着时代的进展，又会不断出现新的问题，有些是当初根本就没有想到的。比如，眼下的这个互联网，就令上上下下困扰不已，它同样把触须深入千家万户，使我们无法把世界封闭为过去的深宅大院。而且，吾皇为树立天朝国威，反而不得不顺应形势加入国际联会，可有的使团一去不返，回来的，也变的神情游移莫测……”
　　见“太监”忧心的团团打转的样子，我忙站起来，让出座位，请他坐下。因为平日不接待客人或没有客人可接待，房间内也就只有我屁股下面的这张木头椅子，而且坐不好就会发出吱吱嘎嘎的怪叫。
　　“不，我站惯了。”“太监”摆了摆手，当然，也有可能是担心我的坐椅上残存的阳气污了他的净身，“由于人口众多，以及教育部门的不得力而造成的日益滑坡的刀子匠技术，目前的社会阶层已经产生混乱：第一，阉割的彻底，干净，如我等，是社会的精英，有义务在各类公共场所展览光洁的阴部，并要求诗性的赞美；其二，割去阴囊，漏了阴茎者，木已成舟，不过仍物有所值，可以让他们贴上精心准备的胡须，接待西洋使团，纠正他们顽固的偏见，以示吾国之民主；真正危险者，数第三类，割了阴茎，却留下阴囊——这些刀子匠，真是混帐——仍源源产生雄性精液，由于失去了指引方向，极有可能在某个意料不到的时刻，意料不到的地方，汇聚成洪水的泛滥。昨是而今非，人心不古，所有的一切，都在加剧着我的不安。是的，连我这个见过世面的人，都被眼下这个前所未有的大规模的腐败局面惊呆了，一向纯洁的太监队伍，也变的互相猜疑起来——因为许多混进来的家伙，甚至用动物的阳具向监督委员会交差，白天加入我们的行列，晚上到女人堆里鬼混。看着街头的女人们也争相解开腰带的情形，我恨不能亲自操起刀子——说来奇怪，虽然我们被去了势，却更加害怕被排挤，冷落，无论是什么形式。
　　“唉！”我也莫名地叹了一声。“不过，我倒想见识一下太监国，以使枯涩的诗路再次梦笔生花。”这话倒是有些真诚，虽然我终日在稿纸上涂抹着，却总有一种入了死胡同的感觉。
　　“什么？”姜小三露出惊诧莫名之状，“我们日夜相邻，你竟浑然无知！可见你的封闭。”他双手庄严地扶正花翎帽，又影子一般颤颤地走到墙壁的潮湿斑驳处，轻轻一敲，竟神话般开出一扇门，露出两名制服警卫，手持锃亮的冲锋枪。虽然光线不是太好，我还是能隐约地看见他们的身后是一个与我的房间差不多大小的地方，阴气惨淡，杂乱地排列着一些符号般的器械。
　　“这是皇宫的必经之地，”姜小三熟练地介绍到，“朝觐者只须躺下，让刀子匠把你的身体用铁丝固定好，两腿分开，然后寒光一闪，你便由此跨入净界，并获得权利和文化的通行证。”
　　姜小三的手忘情地一挥，挟着一片凉风，差点划到我的脸，我惊惧得连连后退。
　　“您别害怕，”姜小三自信地招呼到，“一点都不疼，承蒙皇上开恩拨款，我们已成批地引进了瑞士刀片，并麻醉以好莱坞杜冷丁。”
　　我更害怕了，手攀门框，作随时逃跑之势。
　　“嘻嘻！您别当真！”姜小三突然露出一脸的天真笑了起来，但耷拉的眼袋上努力撑出的眼球仍是贼亮贼亮的，“都是老邻居了，这样吧，您出三万元，我便给您弄一套最时新的太监服，一路游玩到底。如果是美元的话，我还能让你与皇上合影，乃至握手搂腰，收藏之珍贵，不亚美国总统克林顿。”
　　“是吗！有这等好事？”我做出欣喜的样子。
　　“如今世风日下，香客渐趋寥落，我们也要改革——据最新小道消息……”
　　“怎么能凭小道消息？”
　　“哈哈！你真是太封闭了，太不了解我们的国情了。精明的政治家，往往从这个网络捕捉到准确的猎物。而对于广大国民来说，他们交头接耳时的兴奋，实际上已取代了射精的快感。咕滋！”姜小三咽下一大口吐沫，神秘地凑了过来，“这是国家级秘密，皇上对目前的腐败状况极不满意，因为国库已变的如此之小，还不如部长与省长们的口袋。因此，在他的亲自监督下，已秘密地开发出一种新药，就是从皇上的精子中，取出一种基因，培养成药剂。然后，再根据克隆之理大量复制成疫苗，注入每个新出生的男婴的睾丸，并在日后吃掉男婴的本体精子，成肥硕的蜂王窝踞——得到性解放的公民们，加倍感激皇恩，而实际上，他们是在辛苦地为皇上性交，并使皇上精神和物质的统治，推进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妙哉！”我决定赌一把，便小心地随着“太监”进入那个灰冷的房间。突然，哐铛一声，铁门封闭，慌乱的黑暗摸索中，我被姜小三猛地推倒在一张铁架床上，并感到胯间一片湿冷……不由惊吓的跃身而起，却是南柯梦遗。梦中不知怎么搅上了台灯挂地的电线，那惊心动魄的哐铛一声，便是它落在地上的碎裂发出的。而意外的是，由于不分昼夜地亮着的台灯光线的消失，窗帘后被遗忘的窗户，此时倒对着我显现出了它模糊的轮廓，虽然我也说不清这应归于晨光还是路灯的效果。
　　然而，这个荒唐的梦却使我想起今天是该动身回老家的日子。上星期，堂弟突然给我打来电话——使我吃惊且恍惚，因为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系，堂弟说，要给老太爷做一百冥寿，我得回去一下，当初老太爷最疼爱最指望的就是我这个长孙。最后，堂弟顺便提了一下邻居姜小三，说是由于经营猪毛公司发了大财，已被上面任命兼任大队书记了。商兼官，这在当下的乡镇正是潮流，说明这个姜小三正“坚挺”着，但鬼知道它怎么引发了我这个荒唐的梦？
　　但我也顾不得想的太多了，现在要紧的是赶快去清洗一下身子。
　　

恒心永在 · 发表于 2006-11-15 11:55

问好！粗看一下，再细读．

金樽邀月 · 发表于 2006-11-15 14:00

我相信这是一篇很有意味的好文章,但我得承认我的愚钝,那些意味于我也只是蒙胧的感觉.红一下,推荐给大家,希望大家都说说以启我茅塞.
问好!

庄晓明 · 发表于 2006-11-16 11:20

谢朋友们阅读!

韵雅 · 发表于 2006-11-17 13:00

好文章,细读着呢

)

妙妙 · 发表于 2006-11-17 18:41

以前我在这儿做斑竹时，读过你的很多散文、随笔，文字很是优美、自然。

妙妙 · 发表于 2006-11-17 18:58

这个太监，你可以说他散布缪论，也可以说他想象力超常而富有思想。

庄晓明 · 发表于 2006-11-18 09:59

一一问好!

天放 · 发表于 2007-1-22 17:17

我们的精神已经被阉割得差不多了。风波过后，依然是风波险恶，而我们或许此生已无法泅渡。老去的何止是我们的肉体如阳具，老去的还有我们的自己决定自己的自由选择。人，生而自由！而我们把自己囚禁
问好你。

山东淄博鲁齐 · 发表于 2007-1-22 19:27

真是房间一梦!
其实,梦,什么时候都可以做,什么地方也可以做.不一定是封闭的失修的房间.
老长时间沉湎于诗歌,不太关注小说,今天读来,很是喜悦.
感觉应该多在房间上着笔,穿插梦的幻觉,甚至一个梦的延续,让人更觉得不可思议.
主人公依依不舍的直至房子消失.你说?
问好!

周飞雪 · 发表于 2007-1-22 20:58

这一梦隐含的意思很多,自由的精神在是不容许存在的,那就继续囚禁,继续做梦.
问好朋友.

落草风起 · 发表于 2007-1-23 00:15

先收了，容以后细读。问好！

庄晓明 · 发表于 2007-8-19 20:55

来问好朋友们！

周飞雪 · 发表于 2007-8-19 21:10

也在这里穿越时空问候老师，七夕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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