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鸣 赏析王学忠::一滴水涌动着的波谲云诡

寒山石

一滴水涌动着的波谲云诡
——赏析《太阳不会流泪》的气韵美
刘 鸣

    一滴水能映射出太阳的光芒，一首好的小诗可揽尽世间的风涛云涌。“观海重在观浪、赏天重在赏云”。近年来，引起诗界、评论界关注的工人诗人王学忠的诗作犹如海风激起的朵朵灿然的“雪浪花”，让人尽赏其内在涌动着的气韵之美。刊登在《中华诗词》2006第一期上的《太阳不会流泪》便是王学忠众诗作中一首很有分量的好诗，从立意到“造型”颇能代表其诗作的特色。该诗共十六句，利用了诗经的复调式和宋词的分上下阕与长短句等古典手法与现代白话杂糅的艺术诗样，传达了诗人伴随我国改革开放近三十年来的时代流程与自我人生跌宕起伏的心灵感怀。
“没有恭贺成功的举杯，和得意小子的扬眉，”诗一开头就用一个否定句式和此处无声的反衬起兴，裹夹着一种“欲喜犹忧”的低调表白，向我们暗示了一种“有劳动、有收获，但却没有喜悦的举杯和‘得意小子’靠枉法而发迹腾达的‘春风状’”。那么为何有劳动和收获却不能尽情欢畅呢？诗的首句先设了全诗的基调，让人寻答诗人惘然心态疑黩之所在？接着诗脉陡转而下：“三十载的艰辛/青春的花蕊”。到此诗暂且不答为何没有恭贺的“举杯”和得意小子的“扬眉”及其身处落寞境地之因由，而是将开头的情绪意象转入到人格化的时间意象，似乎隐喻着诗人深藏于心中的历史情结。是啊，三十年对一个人来说是那么悠长和珍贵，就是这样的三十年无私奉献了自己的“艰辛”和“花蕊”，而换来的竟是“下岗”，告别那“创家立业硕果累累”的失业。到此我们对于前面诗人为何没有“举杯”“扬眉”而是“欲喜又悲”、“欲说还休”的原由该有个基本的明悟了，即“鸟啼花发是别人的今年”[1]。诗情经过这一开一阖、一抑一扬的周期滚动，到此便可以了结了，然非如此，诗人却出乎意料地把先前积淀已久的深沉幽怨，顺流飞瀑般地撩泼而出——“唉，化作黑云压城城欲坠”。这里诗人运用比拟和夸张的修辞手法，把以上所言的艰苦创业而又不能使得神情畅快飞扬的内在“忧怨”，用了一个深深地“唉”字加以咏叹，随后如黄河壶口飞瀑般的情绪喷发，将其化作包裹着强大水雾的并能将整个城市压倒的“黑云”，席卷而动，当头扑来。其实欲压倒的又何止是“城”，而乃是“心”呀；由于如此沉重的“黑云”超负的心理承载终而化作了诗人的——“委屈的泪水纷飞”。历经了三十载辛劳获得的却是与“累累硕果”相反的一无所有，其心中的委屈与愤懑是可想而知的，于是积聚已久的一肚子冤屈瞬间化作了“倾盆雨”。我们相信，这时读者和诗人在情感上已经“异质同构”于一种共鸣轨道，这种顿然的情绪迸发和延续，是合情入理的。诗人显然有其自身的情感律动，在其三十年的矛盾境遇的搏击中，所发生的这一切心灵悲欢，竟完全由自己默默承受着，正因为如此，在诗的上半阕结尾处，当一股脑地倾诉出满腔的泪水之后，并没有脆弱而任性地结束了之，而是猛然处棒喝道——“不！太阳不会流泪”。这里诗人用了个突兀而至的否定句式，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地自我表白着一个坚强好男儿面对着那种种人生遭遇所抱的正确态度。这里所用的比拟手法是如此大气而恰切生动。当诗人宣泄出心中久藏的喜悦与忧愤的“二元”心绪后，明白应如何调节自己的情绪放量和情感动向，并选择好自己的人生定位，于是诗的潜台词便是：流泪不属于太阳，懦弱不属于硬汉，妥协不属于希望，无论以往的三十年有几多的情感跌宕，都应该始终向前看，作为一个成熟健全的“我”就应像太阳那样无尽地燃烧下去以至于蒸发掉所有的泪水才是。在这短短上半阕的八句诗行间，诗人将自己沉郁的情感涌动一唱三叹、顿挫有致地铺排而出，其中有浅吟低唱似的叙事抒怀，也有黄钟大吕般的精警震响，在一步一喟叹的伸缩跳荡的气息中，含蓄蕴藉而又峥嵘卷起千堆雪似地予以陈情。
    诗的上半阕诗人意犹未尽，在依然保持上半阕那种诗意骨架及其审美气韵的前提下，下半阕于是叠唱道：“没有喜庆胜利的喧沸/和得意小子的扬眉/三十载的艰辛/一脸的憔悴/满腔澎湃的春水/唉，化作黑云压城城欲坠/无奈的泪水纷飞/不！太阳不会流泪。”就全诗而言，这下半阕在语式结构和诗意情势上看似没有什么变化，但其安排绝非对前半阕的简单重复，诗人遵循着我国古典诗歌的审美韵致，利用中国诗经之后的历代诗歌创作中所注重诗情的上下照应与复归的方法，为之达到一种“黄金分割”的审美效果。这样处理，一是可以强化先前那种沉郁顿挫、峥嵘卷浪的情怀气韵，以增强整个诗的回肠荡气之美；二是在下半阕诗句还原的情况下，我们可以看到诗人着意在三个地方做了少许的调整，其中最为突出的是第三、四句的变化，尤其令人斟酌回味的是，诗由上小节的“青春的花蕊”陡然而赫然地变为“一脸的憔悴”，是呀那三十年的辛劳在由诗人的热情化成的“春水”和“硕果”上更多的是蒙上了一层疲劳与沧桑之色。毋庸置疑，该诗的这种上下半阕的些许变化，在内容上起到了突出全诗立意、丰富情感内涵的作用；而在形式上则具有突现诗的层次感和递进感。龙有龙睛，诗有诗眼，画龙应点睛，诗要有自己“灼人的亮点”。吟赏中，我们深感最铁定不变的一句就是“不！太阳不会流泪”，显然该句是全诗的点睛之笔。诗人以呼号的语势，来归结全诗，其蕴意的涵容量是无比丰厚精当的，即太阳有流泪的坎坷却没有流泪的特质，男儿有流泪的艰辛却没有流泪的禀性，好男儿当自强。如此这般，前面伤感的低唱与怨忧和那为“硕果”与“春水”的痛苦付出，都在这句话中得到蒸馏和消融。如果说每一小节诗的前部分属于低沉的涌动，那么每一小节诗的末尾句则是横扫先前徘徊在心灵中那阴霾潮雾的高亢最强音。
    “艺术家不仅在世界里看得很多，熟悉外在的和内在的现象，而且还要把众多的重大的东西摆在胸中玩味，深刻地被它们掌握和感动；他必须发出过很多的行动，得到过很多的经历，有丰富的生活，然后才有能力用具体的形象把生活中真正的深刻的东西表现出来。”[2]这正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3]，这里的“心”字是生命的激越体验和感悟，是艺术技巧与生活的积淀和人格磨励的统一。《太阳不会流泪》一诗的气韵之美不仅是来自诗的外化形式，更是生成于诗人那真挚丰富的内在情致，而后一点正是给诗以审美底蕴的关键所在。诗人王学忠的诗在民众中产生的震撼，正是在于他将诗的技巧化于生活的表述之中，以一种清水芙蓉天然无饰的审美趣味以实现着大巧若拙的艺术智慧美。西方美学家苏珊—郎格在谈到艺术生命的形式结构与自然生命结构的相似性的时候，分析了自然生命的形式的四个方面，即“动力性、有机性、节奏性和消长的规律性”[4]。这里如果我们把其“自然生命”理解为诗人的现实生活体验的话，那就不难理解制约着《太阳不会流泪》一诗的艺术生命的诗律韵致的内因是什么了。诗人王学忠是个生存于社会生活最底层的有才情的汉子，作为国家经济调整中最大的利益牺牲者，他凭那弱小的身躯承负着跨越两个时代的春秋几十载的生活重压，在诗情语意间倾吐心中块垒的时候，能够做到“入诗又出诗”，活运古典，脱去陈皮显骨肉，“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鲁迅），这些生命的精华提炼过程无疑决定了其诗的动力性、有机性和节奏性等的韵律视效。当然决定该诗气韵的另一层因素，还在于他善于在主客体的关系中开掘诗的深刻内涵，现实生活着的人都是一个主客体的统一存在，而人类历史的进化重要地在于最大程度地解放主体的个性。《太阳不会流泪》一诗中所表述的“没有恭贺成功的举杯，和得意小子的扬眉，三十载的艰辛”、“一脸的憔悴”、“化作黑云” 、“委屈[无奈]的泪水纷飞”，这时的“我”不能不作为社会制约下的客体承载着生活的重负、扭曲着有理想的心灵，为着生存而奔突，于虔诚的追求中直面惨淡的人生；但又不尽然，这里还有更强的另一心声；创业立家硕果累累的自豪与自信和“不！太阳不会流泪”的自尊与自强。若再从诗的造势和构型上看，其明显的存在着前一个否定意念句型——“没有喜庆胜利的喧沸”、“没有恭贺成功的举杯”，只有“委屈[无奈]的泪水纷飞”，与后一个否定意念句型——“不！太阳不会流泪”，前者否定着因势单力薄而无助无能的自我，后者否定着曾滋生过的懦弱、狭隘、消沉等消极情绪的自我，这一否定之否定正是肯定着勉励自己继往开来保持矢志不渝的精神气节，最终肯定着自我生命追求的价值和生活的意义。《太阳不会流泪》痛快淋漓地实践着“自我”的悲情与雄壮的真诚呐喊，这既是一位下岗后自强自立的个体劳动者的声音，也是一个民族奋进中高亢的“和声”，一个热爱生活、正直进取的与传动抗争者所奏出的时代主旋律正激奋于其中。北宋郭若虚曰：“人品既已高矣，气韵不能不高。”这就是《太阳不会流泪》一诗所给予我们哲学的启悟和人生的鼓舞。也正是基于这一点，这首诗“一滴水”伴和着一唱三叹、步步起伏的诗律才有了波谲云诡的感人的神韵来，从而实现了“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审美辩证和崇高的人格诗境。至于该诗所运用的古词的长短句、元曲的口语化以及诗经上下阕的回环照应与唐诗句“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活用加之现代的白话元素，更增添了该诗的古韵之美。
参考文献：
[1]吴开晋.现代诗歌名篇选读•高兰——哭亡女苏菲[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2.
[2]朱光潜.西方美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3]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上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4]孙美兰.艺术概论[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