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艺术

魏晋风度

死亡艺术

如果一片黄色的枯叶从秋风萧瑟中飘零，那么，我们的诗人，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一定能看到悲情。因此，中国文学自古悲秋。一旦翻开唐诗宋词，阵阵萧瑟秋风便迎面吹来。渲染离别场面，没有秋意便不能成句。最终，秋的作用延伸到杀人，那便是古代的“秋后问斩”。把黄叶落地同人头落地联系起来，似乎逻辑性很强。假如在秋风秋雨的烘托之下死得很悲壮，那就有了艺术性。而艺术，是让人欣赏的。欣赏，则产生审美愉悦。悲，是悲剧的艺术；喜，是喜剧的艺术。这样一来，悲与喜虽殊途而同归，都完成了艺术享受。死亡，也就不再可怕，简直值得庆贺。

　 古代杀人是否从艺术层面予以操作？极难肯定，但与艺术暗合的可能性较大。所谓“秋后问斩”，细察之，有两层意思：其一，悲秋的文化产生悲秋的心理，此时杀人可获得更大的收益，即“杀一儆百”。在“萧瑟秋风今又是”的环境里，看着别人的人头落地，联想自己的项上人头，不但“悲”，而且“凉”，此时的悲凉似乎的确又不是一件很审美的事情。其二，“问斩”为何偏选“秋后”？这就是农耕文明的特征。选在春光明媚的日子，则大家正忙春耕，“一年之计在于春”，而农业是天下的根本，失天下远比小人物的人头重要。那人头暂时寄放在囚徒脖子上，不急。冬天如何？也不行。这也是文明的特征。稍通历史便知，我们的文明发祥地在黄河流域。这里，地理学又派上用场。以黄河为界，以北的河流要结冰。盖大地冰封，万里雪飘，人们即使有空，想去看杀人的也会大量减少。夏天也是忙的季节。唯有秋天收获以后，有空闲，
但娱乐的方式却不多，而收获的喜悦太需要表达。这层意思，被皇帝捕获到了。杀人如麻的帝君，俨然已成佛，慈悲为怀了。

　 因此，当草民山呼万岁的时候，高喊吾皇英明的时候，仔细推敲起来，那逻辑应该如下：没有皇帝，便没有人命令杀头；没有人命令杀头，便没有热闹可看；没有热闹可看，丰收的喜悦便无法表达；丰收的喜悦无法表达，丰收还有什么意义；丰收没有意义，那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活着没有意思，还不如把自己的脑袋献给皇帝去砍。按照这一思路，“草菅人命”的成语内涵，即可迎刃而解。由此看来，这杀头其实并不可怕：杀别人，则自己有热闹可观；杀自己，则为吾皇而死，死得其所。死亡到这里，悲剧成分渐去渐远，保留下来的唯有喜剧效果。我怀疑中国闲人的爱看热闹，最早是起源于看杀头，扩而大之，嗜好看一切的热闹。乃至于象阿Q，看惯杀头再看枪毙，已然感到观赏性不足，他失望地说，还是杀头好看。　

　 陶潜曰：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万里悲秋的民族，其实极能从悲中寻乐。而这种乐，又非同于查尔斯.卓别林的悲喜剧。那就是，乐得有些麻木，有些呆滞，有些茫然。乐完之后，随之而完的就是悲也似无。天地之间倒真的白茫茫了。末了，喜剧仍旧继续上演。依然是死的喜剧为最。出乎意料的，领头人居然是秦始皇。所谓“子孙帝王万世之业”，活着有江山，有江山就有杀人的权力，始皇帝自然不想死。他梦想长生不老的奇想，前往蓬莱仙山寻不老药的壮举，成就了中国最大的流传千古的死的喜剧。喜剧效果之一：急着生同时也急着死，皇陵尚未建成，他就进去了。

　 与赢政相距不远的项羽之死，自古多悲，令英雄扼腕。有喜剧乎？只要愿意去寻找，仍可发现。只不过这喜剧成分有些蹊跷，近乎于小孩子的恶作剧。以下是《项羽本纪》的一段译文：

　   项王到达阴陵，迷了路，去问一个农夫，农夫骗他说：“向左边走。”项王带人向左，陷进了大沼泽地中......这时就只剩下二十八人。汉军骑兵追赶上来的有几千人。项王自己估计不能逃脱了，对他的骑兵说：“我带兵起义至今已经八年，亲自打了七十多仗，我所抵挡的敌人都被打垮，我所攻击的敌人无不降服，从来没有失败过，因而能够称霸，据有天下。可是如今终于被困在这里，这是上天要灭亡我，决不......”

于是把骑兵分成四队，面朝四个方向。汉军把他们包围起几层。项王对骑兵们说：“我来给你们拿下一员汉将！......项王驱马冲了上去，又斩了一名汉军都尉，杀死有百八十人，聚拢骑兵，仅仅损失了两个人。项王问骑兵们道：“怎么样？”骑兵们都敬服地说：“正像大王说的那样。”

　 这时候，项王想要向东渡过乌江。乌江亭长正停船靠岸等在那里，对项王说：“江东虽然小，但土地纵横各有一千里，民众有几十万，也足够称王啦。希望大王快快渡江。现在只有我这儿有船，汉军到了，没法渡过去。”项王笑了笑说：“上天要灭亡我，我还渡乌江干什么！再说我和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西征，如今没有一个人回来，纵使江东父老兄弟怜爱我让我做王，我又有什么脸面去见他们？纵使他们不说什么，我项籍难道心中没有愧吗？”......说完，自刎而死。

　 从这几段文字我们可以看出几个要点：第一，项羽本可以活得好好的，却选择死亡；第二，选择死亡的因素是他认为“天亡我”；第三，“天亡我”源于那农夫将他骗到了大沼泽地，绝境也。但他竟然从绝境中逃了出来！“天亡我”是天意，从绝境逃出也可谓天意。而项王选的是前一种。这种选择是反常的还是正常的？我们可做一假设：假如是刘邦，他会怎么办？他会冒死回去杀了那农夫再逃命。只要有生路，绝不会想到死。让项羽认为是天意要亡他，有两个因素，一是其性格，所谓“性情中人”也；还有一个因素，而这个因素在特定的环境里倒成为人之常情，盖人均有宿命论思想，无论古人还是今人。项羽的宿命恰恰就是因为骗他的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小人物，正因其小才使项羽坚信此乃天意。他的逻辑就是：连这样一个不认识的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小庄稼汉都要骗我，天下还有我立足之地吗？特别要强调的是，这农夫是一位老人！老人让人相信他善良！司马迁原文写作“田父”。“父”在文言文里可与“甫”通用，多用于男性取名，美称也。

司马迁记史再认真，也不至于连很多年以前的一位乡野村夫的名字都能记得清清楚楚。剩下的就只能解释为老人。而这样有意无意的，骗他人多走弯路的恶作剧，对于我们简直是就象邻居小孩干的那么熟悉！在中国，几乎人人可为！干恶作剧的人，满足于小小的一次快感，一会儿就忘，绝不当真，绝不会记入家谱。然受骗者的感受如何？我们很多人，不就是因为一点小事就记恨他人一生？不就是一点小事就反目成仇，分道扬镳？错的总是别人。好比车过加油站，有人就偏要吸烟，引起大火，错的倒是汽油。谁叫它那么容易燃烧呢。项羽就属汽油类，果然死不足惜。

　 为了减少项羽死的悲壮，悲哀，减少对项羽为人性格的纠缠，我们其实不妨把它看着是一场死的喜剧，而喜剧因素则是一个小人物（小人？）的一个小小恶作剧断送了一位叱咤风云的盖世英雄，或者，小人物改变了历史。这很悬念，很巧合，理所当然，有艺术特征.如此而论，那老农一不小心倒成了艺术巨匠，完成了一件历史杰作。而他当初只不过想看看会不会死人的小热闹罢了。项羽若不能逃出，他就看不能逃出，他便会嘲笑那人傻，死了活该；项羽若能逃出，他便看如何逃出，同时也会笑：好小子，算你运气！夕阳西下，扛着锄头回家，会庆幸自己今天除耕田之外，还有别的丰收。

最近这些年，也见闻过一些死的行为艺术，可称之为表演死亡。寻死的人，不会死得如项羽般壮烈；但看的人，一如秦汉那老农式的惬意而轻松。好悲秋的人群，似乎不太悲人。一个人活到要靠寻死来引起人们和社会的关注的时候，活的意义微乎其微。然而他绝非有对死的爱恋，却要承担不死的尴尬。没有跳下去，在众人面前露了卑怯，惹人齿冷；跳下，则被人视为不珍惜生命，死得不值，亦或死了活该。如果死在河里，将难免要负水污染的责任，死得不够环保。死亡，在就死者是悲剧；在闲观者，演变而为喜剧。所谓“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的死的达观，恐怕是关于死的理想。教人如何面对死亡的哲学，永远将走在死的前面。

尹子

掩不住沉重,禁不住思考,好文,具有现实意义,对人性的抨击,红了.推精!

魏晋风度

原帖由 尹子 于 2006-10-12 13:35 发表
掩不住沉重,禁不住思考,好文,具有现实意义,对人性的抨击,红了.推精!

谢谢尹子加精!握手!

花儿红

我想做一篇关于你的文章的评述性文字,你最近文章量很大,几篇我都觉得有看点,很值得关注,但风格非常相近,烦你推荐一篇自己最认为写的尽兴的,我可以落笔,也好完成我的作业,呵呵.

魏晋风度

原帖由 花儿红 于 2006-10-12 14:05 发表
我想做一篇关于你的文章的评述性文字,你最近文章量很大,几篇我都觉得有看点,很值得关注,但风格非常相近,烦你推荐一篇自己最认为写的尽兴的,我可以落笔,也好完成我的作业,呵呵.

谢谢啊!还是你来挑选要好些.

周飞雪

生活的苦难成就了梵高，正是这样的苦难使他挣脱了层层的传统桎枯，成就了不朽的艺术和高贵的灵魂。
我们的官本位体制，将人性中那点美好的东西，奴役得连死都无法静美，没有尊严。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只少还有我们互相关爱着，死的时候静静的去，有点尊严地去……
问好！

魏晋风度

原帖由 周飞雪 于 2006-10-12 16:46 发表
生活的苦难成就了梵高，正是这样的苦难使他挣脱了层层的传统桎枯，成就了不朽的艺术和高贵的灵魂。
我们的官本位体制，将人性中那点美好的东西，奴役得连死都无法静美，没有尊严。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只少还有我 ...

飞雪说得好紧握!

金樽邀月

爱惜生命，敬畏生命，咱们要的是这样的“生存艺术”，不要再延续那种“死亡艺术”。
尹子说得好：掩不住沉重,禁不住思考,具有现实意义,对人性的抨击。
好文，我来操作精华！
呵，摁错了，给解除高亮，将错就错，不知道合不合规矩？

[ 本帖最后由 金樽邀月 于 2006-10-12 18:27 编辑 ]

魏晋风度

原帖由 金樽邀月 于 2006-10-12 18:22 发表
爱惜生命，敬畏生命，咱们要的是这样的“生存艺术”，不要再延续那种“死亡艺术”。
尹子说得好：掩不住沉重,禁不住思考,具有现实意义,对人性的抨击。
好文，我来操作精华！
呵，摁错了，给解除高亮，将错就错 ...

感谢老友啦!紧握!

花儿红

我来操作更多的分析吧,就这篇我锁定了,当然是我个人的分析作业,对错只是个人观点,好坏出来大家再评论吧,尤其是楼主啊.

魏晋风度

原帖由 花儿红 于 2006-10-12 19:29 发表
我来操作更多的分析吧,就这篇我锁定了,当然是我个人的分析作业,对错只是个人观点,好坏出来大家再评论吧,尤其是楼主啊.

也许做整体更容易啊,不必仔细阐述,大事好做哦,哈!

花儿红

呵呵，我试试吧，能力比较不够，贻笑大方了。

魏晋风度

原帖由 花儿红 于 2006-10-12 20:22 发表
呵呵，我试试吧，能力比较不够，贻笑大方了。

客气啦,谢谢!

魏晋风度

原帖由 花儿红 于 2006-10-12 20:22 发表
呵呵，我试试吧，能力比较不够，贻笑大方了。

客气啦,谢谢!

金樽邀月

又来读了一遍,觉得那些译文可以由下面的文字带出,这样文章会更紧凑些.
只是个人看法!
期待花儿的评论早日出炉.
交流是硬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