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诗人的死及其他

黑骏马

（一）

    三月的北京，寒风原本已不甚凛冽，但中午却飘起了鹅毛大雪。下雪时分，我走进了王府井的涵芬楼书店。在诗歌架里，挑选了几本书：《最新先锋诗论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的诗情人生》和《顾城——生如蚁，美如神》。海子和顾城作为当代最著名的诗人，他们都是英年早逝，死于自杀。我之所以挑选了这两本有关他们的书，多少是因为感怀诗人生命的脆弱。正欲离开之时，我的目光却突然落在了一本黑色书皮的诗集上：《宇龙诗选》。或许由于对宇龙这个名字非常陌生，我便随手拿了起来，随意翻动着。又是一位英年早逝的诗人！在诗人的生平介绍中，只有这么一段简短的文字：
   “宇龙，本名杨垠祖，1965年生，祖籍湖北天门。曾用过杨非等笔名发表诗作。去世前系广州军区空军武汉基地少校军官，曾任飞行员。2001年4月，由湖北借调到广州军区电视艺术中心参加创作。2002年元月，36岁的诗人因保护朋友被一群歹徒杀害。

    宇龙是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著有大量的诗歌、诗评、诗剧、随笔和其他文学作品，代表作有诗歌《机场》、诗剧《黑天鹅歌舞厅》等。”

    这是一位只有36岁的诗人，他的死，并非象海子、顾城那样是出于自杀，而是他杀，是死于一伙歹徒之手！但对于这样一位诗人，也许是由于孤陋寡闻，我似乎从来没听说过。我翻开了第44页，里面是作为其代表作的《机场》：

           传递火焰的鸟儿落在黄昏
           大地把自己的飞机收回，只剩下乌云
           衰老，沉重，诅咒着道路和钟
           一场倾盆大雨即将穿过古城的门
           鸟儿死去，火焰把它的声音炼成黄金

    这是一首共有56行的长诗，“飞机的恐惧劫持了飞机，以及 / 下一个世纪的安宁。这一刻 /  说谎的人回过头来 / 看到鸟儿还在那句谎言中被误解 / ”“所有的事物都在飞行 / 空难从天空到地底 / 摧毁着这个时代的嘴唇 / 永恒的被破碎的肉体覆盖 / 天空被动作覆盖，像我这样一个人 / 住在机场旁边 / 随时都有被指控的危险 / ”全诗似乎是在预言着一场灾难，昭示着人类未来不可避免的破坏与被破坏，不可知的毁灭与被毁灭，读来令人无比震撼而又格外忧伤。宇龙作为一名军人，特别是作为一名曾经从事飞行工作的军人，其不少诗作都跟飞行和机场有关。从附录部分程光炜、王家新、张执浩等人的纪念文章中可以看出，宇龙为人、为诗都有相当多堪为称道之处。“以他的才华和年龄，以他在思想上和艺术上的准备，他本可以有着更为远大的发展前景，但是，他竟然那样就离开了我们。暴力、罪恶和黑暗击中了他。”（王家新语）黑暗如何弥漫，罪恶如何聚集，暴力如何发生？书中不曾涉及，我也不得而知。但是，这样一位诗人的死，而且还是这样的死于非命，不能不使我对诗人生命的无常更感到深深的无奈和哀伤。

    捧着几本书走出书店，室外已是阳光灿烂，雪迹全无。但寒风更加刺骨，我浑身上下也感到了更多的寒意。

                                               （二）

    晚上应酬完后，同大学时的一帮同学相聚，大家喝了不少酒。闲聊之间，感慨最多的就是岁月的易逝，生命的短暂。而宇龙的死，一直萦绕于我的胸臆之间。我问过多人，包括电话问过一些文坛上的好友，但没有一个人知道宇龙其人。回到酒店，已是凌晨三时多。这时酒意已过，安枕难眠。我坐到了电脑前，打开了百度搜索的网页，输进了“宇龙”两字，在第4页终于看到了两处介绍宇龙诗集的文字，但其他资料均不详。再查“杨垠祖”，才陆陆续续得到了如下一些情况：

    2002年1月20日中午，应东北诗人马永波之邀，正在广州参加创作的宇龙，同居住于广州、深圳的一些诗人一起，相聚于白云山下的一家酒家。饭后，略有醉意的马永波无意中碰到酒桌，摔破了几只小碗和杯子。在酒家老板黄汉枝的破口大骂下，双方引起争执。黄当即电招了二、三十人，手持短棍和铁器，一路追打。马永波被打倒在地，宇龙用自己的身体护着马，头部多处被打裂，头盖骨被打碎，脑浆流满一地，心脏被断裂的肋骨戳破，浑身上下体无完肤！宇龙就这样死了，死于暴虐，死得惨烈！

    报警后，警员姗姗而来，漠然而去，只将倒地不动的宇龙和马永波送至医院，而未做任何笔录，未对犯罪嫌疑人和案发现场采取任何措施。同月25日之后，黄汉枝等人才相继归案。2003年8月，白云区法院以故意伤害罪判处黄汉枝等八人有期徒刑10至14年。

    看完这些相关的文字，我更加无法入睡。感慨是多方面的：生命何其脆弱，一个生龙活虎的少壮军人，一个对生命充满激情的年轻诗人，顷刻间就这样死于非命；同为人类，一些人对生命是何等的漠视，只因一丁点的小事，就可以肆意施暴，致人于死命；法律又是多么的软弱无力，连一位少校军人，一位总算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的生命权利也无法保障，而当他被残酷地非法剥夺生命权利之后，又远远不能还他以公平和正义！

                                                    （三）

      从北京回来之后，我一直想写一篇关于宇龙之死的文字，不仅因为我也写诗，对诗人的死有着特别的敏感和忧伤，而且因为我还是一位主管刑事审判工作的司法工作者，职业的良知使我难以安宁。在工作生涯中，我不得不常常面对着血淋淋的现实：一个个善良、无辜的人被杀害，一个个凶手、杀人者被审判，被送进监狱，被送上刑场。这些年来，暴力犯罪有增无减。口角几句就是一条人命，为了几块钱就痛下杀手。一些人对生命的漠视，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人的最根本最可宝贵的权利毫无疑问是生命权，人们在生命权利受到威胁或侵害的时候，最可依靠的保障毫无疑问就是法律。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我经常陷入这样的困惑：我们的法律究竟能够给人们的生命权利提供多大的保障？当今司法潮流最大的呼声就是保障人权，但如果人民群众的生命权利还时刻受到威胁，还常常无辜被侵害，作为司法工作者，我们是不是应该思考得更多、更全面？

     我不是重刑主义者，但对于严重暴力犯罪，特别是主观恶性较大的严重暴力犯罪，我历来主张适用重刑。目前司法界的绝对轻刑化倾向，只能助长暴力犯罪的肆虐和横行。从宇龙被害一案的情况看，我不知道该案的处理结果是否受到其他因素的影响，但由区一级基层法院受理，最后最重的才判了有期徒刑14年，这无疑是重罪轻判了，凶手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法律并没有还给死者应有的公平和正义！这是我作为一名司法工作者所感到的深深的悲哀！

     转眼已到四月，在今夜，在清明时节的夜色笼罩中，我写下了这篇简短的文字，虽然无法完全表达我的心情，但暂且寄托我对宇龙的纪念和哀思吧！

     “枪声截断了最后的退路 你流血时
       影子在地上延伸一条河
       水喧响如哭 昨天的太阳爱你恨你
       都已到了极点”

                          2006年4月16日凌晨4时

黑骏马

呵呵，诗人的死居然没有多少人关注？

黑骏马

原帖由 duoxiangshi 于 2006-9-10 21:59 发表
写得太好了！
可怕的是人们对生命的漠视……

谢谢！更可悲的是诗人们对诗人的死的漠视。

红尘匆匆过客

真正的诗人是孤独的，孤独到死。
诗人的孤独不是来自于现实而是灵魂。
我觉得诗人这个词定义给写诗的人未免有点以偏概全，诗人应该是一个生存状态，有的人也许不会写诗，但他却一直生活在诗中。有的人会写诗，但也只是冠了诗人一个名称而已。
诗是灵魂的东西，有些东西不是象其他文体那样可以书写出来，有时候无法抒写，只能在孤独中苦苦煎熬。

这个诗人的死我好像在那里见到过。在这个无诗的时代（不是形式上的诗），一个诗人的消失，不会影响到整个社会的脚步，所以诗人沉默地离开也是必然。
悲痛是必须的，热爱诗歌的人们总会惺惺相惜。
但更多的还是应该思考。

紫穗穗

难过！明天来好好读，先问候黑骏马，让我觉得心很痛的文字哦。

尹子

意想不到的悲剧,在扼腕叹息之余,还有莫名的愤怒.

通过事故的本身,我在想,操弄文字的人们,思想的方向该朝哪儿?文学的社会功能,在这里,体现出了多少?

为这篇沉重的文章加重,并推荐精华,同时呼吁,诗人们,多关注一下现实吧!!!!!!!!!

周飞雪

一篇富于正义感的心情文章，真正发挥了文学的社会功用，著文要“有意于济世之用”，要“有为而作”且“言必中当时之过”。理想中违法必究、执法必严，现实中权钱交易可以摆平一切，引用余秋雨老师的一句话：“可爱、高贵、魅力这类既构不成社会号召力也构不成自我卫护力，真正厉害的是邪恶、低贱、粗暴，它们几乎战无不胜、攻而不克，所向无敌。苏东坡在他们手里搓捏着，越是可爱、高贵、有魅力、搓捏得越起劲。温和柔雅如林间清风、深谷白云的大文豪面对这彻底陌生的语言系统和行为系统，不可能做任何像样的辩驳。”

也曾学过法律，现实中连自己的合法权益都无法维护，权利者在无情践踏法律的尊严。

问好！

铁手柔情

无言和愤怒．
支持一下．
何止司法腐败．

黑骏马

原帖由 红尘匆匆过客 于 2006-9-10 22:46 发表
真正的诗人是孤独的，孤独到死。
诗人的孤独不是来自于现实而是灵魂。
我觉得诗人这个词定义给写诗的人未免有点以偏概全，诗人应该是一个生存状态，有的人也许不会写诗，但他却一直生活在诗中。有的人会写诗，但 ...

谢谢你的阅读。祝好！

黑骏马

原帖由 duoxiangshi 于 2006-9-11 00:53 发表
如果我是斑竹我一定要把这个加精，至少要加高亮！
这样不局限于小我，关心社会有思考的文字，已经越来越少了……
问好问好学习学习

非常感谢！从你的三次帖子中，可以看得出，你是非常一个富有正义感的人。应该向你学习！

黑骏马

原帖由 紫穗穗 于 2006-9-11 03:13 发表
难过！明天来好好读，先问候黑骏马，让我觉得心很痛的文字哦。

谢谢穗穗！今天怎么没见到你啊？想念！

[ 本帖最后由 黑骏马 于 2006-9-11 21:16 编辑 ]

雨儿

从诗人的死引出对诗人的关注，对生命的珍视以及人权的保障

文章表达的思想容量和主题的延伸都掌控得无懈可击，非常精彩！

都说现代诗人缺乏社会责任感，而社会又给予了诗人们什么呢？这是个沉重的话题……

愿诗人都能“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好文章，学习！ 问好黑骏马~~

黑骏马

原帖由 尹子 于 2006-9-11 10:33 发表
意想不到的悲剧,在扼腕叹息之余,还有莫名的愤怒.

通过事故的本身,我在想,操弄文字的人们,思想的方向该朝哪儿?文学的社会功能,在这里,体现出了多少?

为这篇沉重的文章加重,并推荐精华,同时呼吁,诗人们,多关注 ...

有首席斑竹这段话，黑骏马应该知足了。非常感谢！
这篇文字昨天下午挂上来之后，整整一个下午，就只有一个人点击，更不要说有人跟帖了。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诗人们都只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之中，而对其他的一切一切都熟视无睹呢！仅看题目，要是我无论如何都是要点击一下，进去看看的。但到昨天傍晚，我还是失望。现在，看了首席斑竹和其他几位的帖子，可以说，我心安了！
如果对生命的存在与消逝都已经麻木，尤其是对同为诗人者的死毫无感觉，这样的诗人还可以称之为诗人吗？

黑骏马

最后，还要谢谢周飞雪和铁手柔情。

黑骏马

原帖由 雨儿 于 2006-9-11 21:06 发表
从诗人的死引出对诗人的关注，对生命的珍视以及人权的保障

文章表达的思想容量和主题的延伸都掌控得无懈可击，非常精彩！

都说现代诗人缺乏社会责任感，而社会又给予了诗人们什么呢？这是个沉重的话题……
...

谢谢雨儿！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