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暧昧

尹子

那个女孩就坐在广场偏角的草坪上，一个人。自从我搬进这个小区，我就见她一直是这样。保持不动的姿式，一坐就是一下午，一整天，从不与人说话，也从没有人会来理她。夏天，她爱穿各式粉色系的连衣裙，粉蓝、粉紫、粉红，本已白皙的皮肤被映衬的更加透明与不健康；冬天，她就坐在广场斜对面那间咖啡屋里，一件米色的毛料大衣，外裹一条宽宽厚厚的咖啡色批肩。打削的流海层层的叠在她的额前。

她就像是这座广场上的一尊石塑，一道风景，有没有生命，能不能呼吸都不重要。人们见到她只是一种习惯，日积月累下来的习惯，没有理由，也并没有人会去寻找什么理由。我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但也听小区里的管理员提过这个女孩子。她是一个拥有良好家境的孩子，父母生意做的很成功，很有钱。只可惜，她也是一个只懂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孩子，外面的天空再美对她来说却只是个空洞。

换句很简单的话来说，她是一个患有自闭症的孩子——年青而漂亮的自闭症患者。


我总是在想这个世界有没有公平，上天给了她美貌、青春与财富，却忘了给她一个世界；我活在这个世界，却整天为了这些绞尽脑汁努力打拼着。我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我活的比别人都要辛苦。

我是个白领，但天知道我是一个白领，我只是一个每天穿着白领套装的傀儡罢了。甚至我连自己的傀儡都不是，我只是这副躯壳的傀儡。终日碌碌却无所为之。生活是部程式化的机器，我是每天遵循着这部机器而活着的人。

我知道，我很失败！

有时，我会突然对她的世界产生一丝羡慕。她，简单，明了，自己的世界自己照顾，欲念愈少的人往往活的愈幸福。当你的世界只剩你一人时，整个世界便是你的了。我，忙忙碌碌，天昏地暗，没有自己想要的目标，却丝毫不能停步。

如果这世界能公平一点，我想我们都会很快乐。


整个三月我过的都不太好，天气不好，心情不好，境遇不好。厄运就像推骨牌一样，一倒俱倒。工作上的，生活上的，感情上的，没有一样能顺我的心。连续的打击让人好沮丧，生活就快没了呼吸的勇气。

天气一直好好坏坏，早上还晴空万里，停晚时分就落下了一场大雨，来的没有一丝征兆。我打着留在办公室里的雨伞，一个人茫然的走在街头的雨幕里。雨大的让人看不清前方，迈出去的脚全被雨水打湿。三月里的雨竟也会冰冷的彻骨。如果厄运也能像这场雨来的那么痛快倒也罢了，偏偏最怕是连绵不绝。

“嗨！”一声怯怯的招呼从雨里传来，我怀疑是自己的听觉出了问题。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心情总会让人产生错觉。

“嗨！”又一声，还是从雨里传来。我迟疑的左右回望了两眼，是那个女孩子。她瑟瑟的站在已完全被雨水打湿的咖啡屋的墙角下，双手绞在身前，就这么安静的看着我。眼里很空，却有某种坚定的执著。

“我？！”我惊讶的指指自己，用眼神疑问，自闭症的孩子是不会说话的。

沉默……

“是你在跟我打招呼吗？！”

沉默……

“你能说话吗”

沉默……

全世界除了这场大雨，我能看见的就只是她那清澈而不见底的眼睛了。

“哦……那好吧，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回家，好吗？”一分钟后，当我终于能确定她是跟我说话，并且也愿跟我有交流后，我撑伞走向了她所站的屋檐下。

雨很急，风很大，我搂着她削瘦的肩并行在无情的雨里。

她竟也就乖乖的跟着我，拉着我衣袖的手流露出她对我的依赖。我无法用言语去解释这种奇迹的发生，但那一刻，我的心是暖的，相互依偎着的温暖。

当身边还有一个人需要你的时候，这个世界也不会太冷。

我带她到了我的住所。她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乖顺的像只小猫，惹人怜爱的心疼。这么干净纯洁的小女孩，如果不是因为她那天生缺憾的性情，该会有多少人来爱她、宠她、呵护她。

我用热毛巾帮她擦干了脸上的雨水，并递了杯温开水放在她冰冷的手中。水还冒着袅袅的热气，透过那白色雾气后的是一双忽闪的大眼睛。眼神的东西我不懂，但双眸中的那股坚定我却能感受的到。她的目光随着我的身影而转动。我进厨房下了两碗面，一碗放在她的面前，一碗放在她的对面，我和她就这么面对面的端坐着。

“吃吧，我们一起吃面好吗？”

她对我的话没有任何反应，仍是闪烁着那又扑朔的大眼睛与我对望着。

“肚子饿了要吃东西，要不然的话会生病的！”我出奇耐心的帮她把手中的那杯水放下，又把筷子放在她的手中。“吃面，好吗？”

好半天，她仍是那副安静的面容，灵动的眼神无动于衷。我挑起自己碗里的面正准备送进她嘴里的时候，突然，我看见她笑了，单薄的嘴唇微微向上扬着，牵扯的嘴角露出两颗闪亮的小虎牙。

她痴痴的对我笑着，笑容干净的像初绽的向日葵。她学着我的样子，把面挑起，放进了自己嘴里。

我也跟着笑了起来，放声笑开。我和她就像是一对多年不对的朋友，简单的已不需要任何言语，默契而和谐。

那一刻，我看见了她眼里的自己，竟也如此的单纯而可爱。

……

吃完饭后，我带她到小区的管理处问了地址。在大门打开的那一刹，当我把她交送到她母亲手里的时候，我看见了她眼里对我深深的依恋。

此后的一连几天，我依旧可以看见她坐在咖啡屋临窗的座位上。仍然是一个人，仍然是不说话。不同的是，每当她远远望见我的时候，我便可以真切的感受到从她眼里流露出的那种期盼。那是一种别人无法察觉的光彩与希翼。她的嘴角微微向上扬着，手指轻轻挥动着。她在以她仅有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情感。

我懂，她是想我带她回家，她是想吃我煮给她的面，她是想与我只两个人的面对面。或者，在这个世界，她的眼里就只有我这么一个人而已。


那段路是辛苦的。拒绝与接受，迈出的每一步都是残忍，两种矛盾痛苦的挣扎。我无法承受她那么单纯而简单的渴求。她的笑容像露珠，更像是倾刻凝结成的冰，冻结在我的心里。拒绝她就像是拒绝自己一样难受。每次，当我的身影远离她所在的视线时，我可以想象到她心底那失落的表情与眼神。

然而，尽管这样，我给她更多的却也只能是抱歉的微笑。我真的实在太忙，我不能把她带回家却又不管她，仅任由她的目光随着我的身影转动；我不能与她静坐两个小时只为了感受那种心灵的契合，而放开这个世界。我没时间，真的没时间。我的报告月底就要交了，我的工作也还在继续。我为着这世界的生存法则而不得不继续前行。

我不能回头。

就这样，大约过了半个月，天气渐渐好起来。雨不再下了，天气也慢慢变暖。午后的阳光常常让人很慵懒。我拎着刚从超市买来的大包快餐食品走过咖啡屋，却没有看到她。正当我诧异生奇时，她出现在广场偏角的那片草坪上。

青草已萌出了绿意，浅浅的映衬着她的单薄的背影。

远远的望见了我，她仍是微笑着，眼里满满的期待好像从不曾改变。这样的午后，这样的阳光，我不忍再去拒绝她那么简单的要求。我放下手中的食品袋，并肩与她而坐。

很久，她没有出声，我也没有说话。蝴蝶就在我们身边漫舞，花圃里那不知名的野花已静静的绽放了一大片。

“每个人都有好多个自己！”她突然开口说话了。一个字，一个字说的很慢，却很清晰。

我吃惊的合不上嘴，把惊惑的目光投向她。这是她有始以来与我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我一直以为她除了会跟我打招呼外，其它的一切都该是无声的。自闭症的孩子不会说话，更不会说那么有条理，那么玄懊的话。

她的目光仍是定定的望着远方的一小点，从容而淡定。似乎并未察觉到我的讶异与不安。在她的想法里，或者认为我该和她是一个世界的吧。她的话我该懂，她的世界不需要用言语解释。

“那你每天坐在这里都是看什么呢？”我顺着她的话问下去。对她，我不得不由一丝怜爱更转化为一种好奇。

“看人！看每个人身体里都有好多个不同的样子。有人在哭，也大笑；有人在笑，也在恨；还有人没有表情，却有很多欲望……”

我开始怀疑她已不仅仅是个自闭症的孩子。在她的眼里，也许看到了这世界里更多的真谛。

“那我呢？”我笑着把头侧过去问她。我想知道，在她眼里的我又是怎样。

“呵呵！”她突然笑开了。从未有过这样的大声。她把头偏过来靠在我的肩上，只是笑，却不语。

我不想逼她什么，我也不能逼她什么。她不说话我就和她这么静坐着。或者，在她眼里她看见了很多个我：孤傲的；卑微的；成熟的；天真的；自我的；自私的……那么多个我，连我自己都无法言清，更何况让一个那么缺乏与人交流的孩子又能表达些什么？

我再想与她说话的时候，她已微笑着闭上了眼。

我知道，微笑已是她最好的表情。

此后的一个星期，我在公司住了整七天。公司里临时有个重要的计划要赶，任何人都无法怠慢。

赶完工后的第八天，天气很好，阳光温柔的让人想拥抱。我买了一大堆她爱吃的小食，踏进小区的大门。

咖啡屋里没有她的身影，草坪上也没有她的笑容。整个小区很安静。她家楼前的水泥平台上有两只白蝴蝶。

“那个不说话的女孩呢？她不在广场了吗？”我有点奇怪，拉住身边经过的一个保安问道。

“哪个？那个自闭症的女孩子？她两天前从楼上跳下来，死了。”

我满手的塑料袋掉了一地，惊飞了那两只安静的白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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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至今我仍不能明白，那天她究竟看到了什么，为何要选择这样的路。

有时候我常会想，她会不会是个天使。当她站在顶楼的那一刻，也许她看到了上帝面容，看到了永恒的召唤，她想与幸福拥抱。

老一辈人有个说法，人去的时候，灵魂便会幻化为蝴蝶来看自己身边的人。那天，当平台上的两只蝴蝶飞起的时候，我的心竟也莫名的温暖轻盈起来。舞动的好像不仅仅是蝴蝶，也是两颗心，默契而相依的两颗心。

其实，我终于明白。每个人，真的有很多个自己。也许，我们都是彼此的自己，双方的依赖中，共同演绎着一场一个人的暖昧。

[ 本帖最后由 尹子 于 2006-8-13 10:03 编辑 ]

边西

呵呵，挺细腻

冰火柔柔

楼主，第二小段里有乱码出现，请重新编辑下：））

雨竹

呵呵 第一次见尹子的这种写法 真的很吸引眼球呀  这么细腻  学习了  问好

静仔

恩,莽长,晚了明午来,问候版主

樊树林

真的很细腻，也很传神，问好尹子，向你学习了！

静仔

回来看完了,文章留给我们无限的遐想和思考,当今社会自闭症的人越来越多,更不用说抑郁症.非常值得我们思考这是为什么.
问好版主

冰梦飘香

好多个自己,终究是一个人的暧昧呢...

登山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凡的经历。尹子兄，想说的是什么呢？是一个人的暧昧，还是“孤傲的；卑微的；成熟的；天真的；自我的；自私的……那么多个我”。
不过，老兄对故人的那份怀念与怜惜之情。小弟是看到了。
问好！

凤儿

我总是在想这个世界有没有公平，上天给了她美貌、青春与财富，却忘了给她一个世界；我活在这个世界，却整天为了这些绞尽脑汁努力打拼着。我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我活的比别人都要辛苦。

这个世界是没有公平可言的，公在自心。
问好！

星星小倩

尹子的故事总是写得这么棒：）

你的心里定有许许多多的故事吧。而且这些故事都给人很真实的感觉。细腻的心理描写，总是有感人的力量。

“很久，她没有出声，我也没有说话。蝴蝶就在我们身边漫舞，花圃里那不知名的野花已静静的绽放了一大片。”

——唯美，安静中的绝唱。

“其实，我终于明白。每个人，真的有很多个自己。也许，我们都是彼此的自己，双方的依赖中，共同演绎着一场一个人的暖昧。”

——身体里有无数个自己。死亡意味着什么？生者的痛苦，死者的解脱？你不是她，你永远也猜不透结局的含义。

大致若鱼

学习，顶一下！

七夜木犀

呵呵。怎么说呢，作为一个故事，它必须删除过多的无效节。
从一个宽泛的角度，这是一片不错的文章。我想尹子还需要进行微雕。HOHO。

怀擎

"至今我仍不能明白，那天她究竟看到了什么，为何要选择这样的路。"
心和心之间还是相隔太多，许多时候我们一直都是在猜测，却不能理解，尽管曾经有过一种暂时的默契

尹子

一路谢过各位.
七夜所言有理!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