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的牛和牛的土地

满月雕弓

土地的牛和牛的土地

    土地的牛和牛的土地，牛不能主宰土地，土地也不是牛的主人，它们一起听命于人。地活，人才活。人活，牛才活。人和牛都明白其中的这些浅显却致命的关系。牛非生而能耕，在人温和的调教之下，它学会拉犁，学会配合人的吆喝。如果牛曾含泪水，那是它和脚下的土地怀着深切的共鸣。

     城里兴起养宠物的那时候，乡下人没有追崇时髦而养头牛来把玩。城里人没有养波斯猫和哈巴狗的时候，乡下人的祖辈就养了许多年牛，他们没有空虚的时间培养闲情逸致。村里每一样东西都不能歇着，树遮烈日，菊花泡茶，猫捉老鼠，母鸡下蛋，狗看家门，牛耕荒地，人要吃饭。牛是农民的宝贝，却不能享受特殊待遇。爷爷曾经养过很多牛，比他的子女还多，不曾中断过，好像一断，生活也随着中断。

      大人放心我去放牛那年，爷爷正在养着一头黄牛。牛右上身侧接近脊梁有一撮白毛，触角匀称，顶端光滑，像碧翡翠。日子长了，只要瞧一眼，我就知道它是爷爷的牛，似乎它身上有爷爷的气味。这就是直觉。
   
     村外江边有片宽阔的草地，村里多数牛都拉来这里。凡是长大的牛，鼻子都栓一根绳子，比牛身长一两米。而放牛时，人就另外接上一根绳子，绳子一头系着长木钉或者尖铁枝，只要把木钉或铁枝插入硬土，人们就放心去地里干活，让牛自己吃草，不能跑开。如果人干完活，发现牛挣脱绳子，跑到别处，就因恼火而鞭打牛。哪怕牛跑得不远，但终归挣脱预想的绳子，像不听话的孩子做了出乎大人意料的事情，必须受到责备。谁知下一回牛不会跑出这个村子，小孩不会捅出什么乱子，大人心里还有一根固定的绳子。这根绳子从父亲传给儿子，又传给孙子，绳子是延续生活的纽带。

       人怎么戏弄一头牛，牛都不会发脾气。爷爷告诉我，牛跟鹅不同，鹅的眼睛小，看人也小。牛的眼睛大，看人也大。而人介乎两者之间，却特牛，比狗眼还低。凡碰见眯着眼睛的牛，我都十分规矩。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牛的眼睛。村里只有两种牛，水牛是能骑的，可惜爷爷从来不养水牛。而黄牛不能骑，我不敢爬上爷爷那头黄牛的背。有一次，我看见村里的孩子王阿传硬要骑一只牛犊，那只小牛一下子受惊，从来没有人要骑在他背上。阿传拿着绳子要抽它，小牛惶恐一撑腿抛开。小牛跑出一段路，又回头看着阿传，眼眶满是内疚，它辜负了人的期待。我明白一只牛挨打却沉默的心情，因为大人打我的时候，我的小眼睛坚持忍住泪水，闭嘴不敢哭。

     村里分给我们家几块自留地。水田种稻谷，旱田种木薯、花生等。稻谷一年两稻，而木薯必须长一年才有收成。几十年过去，爷爷都是这么种，不会误了农时，也不会改种其他农作物。就是那只跟了爷爷几年的黄牛，也知道下一月要在哪块地种什么。地里的活十分凑紧，犁地，播种，下肥，锄草，放水，除虫。干完这块地，就轮到下一块地。等到收完一块地的花生，又是时候去另一块水田插秧了。

       活着，人踩在土地上。死去，人埋在土地里。可是，在村子这么多年，我看见过溺死的人，看见过刚死的狗，却从没看见过死去的牛。每一头牛都在死去，只是它们真死时，我却看不见。狗能养到老，牛却不行。一头牛需要耗费太多的人力，任何一家人都承担不起一头牛的退休保障。牛老了，就被卖掉。买走那头老黄牛的晚上，爷爷一连喝了三碗白酒，好像对牛的所有的感情都是在这碗内。第二天，爷爷又出去找卖牛的人。

       牛是这个村子最大又最快的动物。牛要跑出村里最远的土地，没有人能追得上。然而，天下的村庄一个样，人也大致相同，这么一想，牛就不跑了。牛跑不出人的手掌，跑不出生活的网。牛活在村子里，却死在外面，它仅是这个村里的过客，或者飘过村子的黄色的云。

东门之池

活着，人踩在土地上。死去，人埋在土地里。
文字让人思考很多，哲理在平淡中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