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坊曲

七夜木犀

七夕坊曲

一、西江月

“春睡厌厌难觉。”
时已初夏，未知春逝，今早蝉声喧天，贩夫走卒，从巷弄里往外推车子，一边吆喝，一边转着轱辘。闲愁忒浓，飞絮无端飘零。独自立定窗前，西江之上，残月如钩。或许，不该如此眺看。原本江上无甚船帆，江边楼宇，亦是孤零零地难堪。绿树从栏杆的一旁围绕过去，也遮不住赧颜。行人参差，三二孩童将柳枝折了几许，正在亭子里抽打柱子，似乎在拷问：天热异常，是否你在作怪？
我无心询问，只是眼中多了一些别情。今早想起三姑娘，自然心头又有些作紧。那夜很是凄惶，莫不是三姑娘有心搭救，此番自己也不知能否立定窗前，眺望西江了。
斜月依旧，街是冷冷的模样。离人再多，它也不见得会暖和起来。从临安逃出来的日子，已经半个多月了。不知三姑娘在小孤山上，是否安好？每逢月下西江，思及那时朝云暮雨，缱绻多意，可恨情深缘薄，误了良辰。
也罢，只是一首诗、一阙词而已。他日若是再被缉拿，恐非三姑娘所能搭救。男儿当死即死，何饶你这锁链多嘴！
正是：未有归舟系岸柳，平波推却西江月。

二、乌夜啼

“无言独上西楼。”
阮郎这一走，个把月有余。临安这边，已近仲夏，风来雨去，依然溽热。从西湖那边走回来时，偏偏看见荷花凋零，只剩些枯枝残梗，留在那里伤人眼目。想起昨夜路过集市，尚有妇人在叫卖莲蓬，只因那莲子有人吃，就掰了莲蓬，取子换钱，一见着就心痛。
西楼夜未央，离愁漫西厢。七夕渐近，阮郎又不知何时归来？空余这西楼，独自守着，燕也不衔泥，雀也未知趣。一个飞来绕去，一个唱个不休。着实让人心烦意乱，这魂儿也溜了出来，四处探看。
大抵上，失眠的人儿，恐是一人独睡时，为着本该共枕而眠的那位失眠。哪个女子不惧怕被冷枕寒，没个知心人嘘寒问暖，岂非苦煞了韶光，忧坏了春颜？
三姑娘呵，这是思春不及，累煞了自己。
小孤山上，西楼孤独。梧桐深院，清秋未至。正如后主词中所写：“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也罢，这么念叨着他，又要被他说了。即使说说也行啊，只是这人在何处？月是明透了天，人却结着愁怨，兀自叹息伤神。那边西厢刚插上的花儿，又蔫了下去。原本是无根之物，又岂能长久？听山上的方丈说，阮郎命里多舛，须二死二生，方得解脱。若是信了这些，真个苦煞我也。
阮郎呵，试问归期何时，七夕你雇了船否？
若不念叨你，这日子也就差强人意地过下去。这一念叨，就不如人意了。长夜漫漫，无心睡眠，翻看你的诗卷词集，偏有那么多的愁绪，结在那里，像是一些不晓事的蜘蛛，把那网拖了进来，白茫茫的一片，盛着泪滴。
正是：罗袖轻抛燕衔泥，流萤剪影乌夜啼。

三、更漏子

“还似去年惆怅。”
夜欲尽而烛泪未干，独自披衣望月，漏箭声亦残。去年此时，坐拥美人，有酒盈樽，岂是今时这般落魄。三姑娘呵，思不及临安，即使连这西江上的桥，也是过不得去的。惆怅，有如江畔之木，日渐青绿，日渐枯黄。于青绿枯黄之间，又能留住多少回味的年月。
晓风拂来，江波暗涌。可怜多少白发渔翁，一辈子就没在鱼篓钓钩中。古船旧岸，昨日里一人停在那里，思索前人行吟，譬如屈子、太白，最后还是要往水里去，没身而逝，仅一朵浪花也悼念不住。你想想，我们又岂能如屈子、太白那般不平凡，到头来也无非是黄土堆里安栖，那么此前又闹腾什么？人生真正是无趣了。你也别怪我无谓伤感，那时我也真的跳了下去，没在水里的感觉，冰凉彻骨，先是觉出恐怖来，想自己就这么走了，多么无辜；后来就安适了，眼睛一闭，由着水从衣袖里、裤管里往里钻，那五官也挤进了水，就强忍不上来。后来，大概是昏了过去，醒时躺在甲板上，一船灯昏沉沉地照着。曙光未等我起身，就打了过来，一下子就将自己暴露在明晃晃的白昼里头了。
大概是哪个渔翁发了善心，救我上来，他自个儿系了船，上街沽酒去了。或者是水里的神灵鬼怪，见我死期未到，自然又将我托了上来，搁在这里晾干。你想，我这一轻生，有多傻。若是被你知晓，恐怕连嗔怪都来不及，一拳就捶了过来。“你倒是狠得下心，把自己作贱了……”
原本都是这样的，谁没个绝望的刹那，这一醒转过来，倒是觉得好笑了。若是真正的没水而逝，今儿个只多了一条新闻而已。
正是：不觉更漏子，没水从彭咸；衣湿疑似梦，曙光渐晓天。

四、醉花阴
   
“人比黄花瘦。”
临安，酒肆里独坐。旁人都偷觑我，见不得一个女子，这么放肆地喝酒。你不在，我怎么糟蹋自己都是好的。真恨自己，那时被你欺负了，也不晓得反抗。如今倒是惦念你，没个了时。
这酒，女人一喝，要么喝出酸来，要么喝出苦来。向来没有甜酒润喉，你看我斟了又斟，无非是想将你灌醉在记忆里，免得想念罢了。提一壶酒返回西厢，看见路上的情侣们“娘子、相公”地叫着，觉得恶心，如此惺惺作态。惟恐自己欣羡起来，赶紧往偏巷里走。这狭窄的巷子里，遇着雨天，青苔方生，脚底下难免湿滑。就踉跄着朝西厢的门上撞了过去，竟也撞开了，把那花盆踢翻在地，花根都露了出来。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易安的词句，还是如此清秀，只是今朝此句更显清瘦。黄花被刚才这一撞，撞落些许花瓣，那花瓣被晚风卷了出去，又往天上赶，前后错落有致，近似蝴蝶上下翻飞，醉眼乜斜，越看越觉得愁苦。蝴蝶仅一只，空负相思意。从这一刻起，我要数落你的不是，这样，或许会淡忘你。甚至，失忆在某一瞬间是值得尝试的，如果那一瞬间真的已经不堪忍受。
酒壶也空了，月光下花阴遍撒，你道是我醉了，眠花宿柳，只是情到真时，恐怕连酒也无法稀释，我权且把身子埋没在花瓣里头，染上风寒亦是好的。
正是：有酒盈樽比芳邻，愁思百丈醉花阴。

五、绕佛阁
   
“两眉愁、向谁舒展？”
故人来访，结伴游寺。缘于我跟天宁寺的住持相识，这次造访，也就未打过招呼，就往山寺里面闯。山门前的小僧也未曾阻拦，大概对我这个瘦施主，颇有印象。俊是临安府的衙役，这次自然是奉命来缉捕我的。只是相交多年，他也不忍心铁镣伺候，游天宁寺，算是陪我去还愿。
若是能够解脱得了我，俊也是甘愿自己冒险一死的。如果我死了，那么将你托付于俊，想必也是一件善事。小孤山上，纸鸢业已断了线，看它飘往哪里，你也就随它去吧。至于七夕之约，只是牛郎织女的事。阮某有负于你，也不是有意的。三姑娘，这些心坎里的结，我现在就给你解开了。
蒲团前合什膜拜，只是姻缘该聚时散，该散时聚。你也奈何不了无常，住持只念一句“阿弥陀佛”，槛外人毕竟是想得通透，因由果报，都归之于前世，想必这就让人安适了。
佛阁早已被香客们的烟香熏紫了，我点了三柱长香，算是与佛结缘，眉间的愁绪，也无须向谁舒展。你大概未曾见过一尊哭佛像，那会儿，我看见哭佛时，也颇讶异。既然是佛，为何要啼哭？据说，哭佛所流之泪，皆为众生所流。
如今，我为了你燃香流泪，他日里你就不必哭我；你得开心颜，我得皱眉头，算是我偿还你的债。
这杯茶，是应俊特地为我斟的，谢过。
正是：灯前阅金经，踏石过夜河。不觉河中毙，三魂绕佛阁。
   
六、长相思

“夜长人奈何！”
应俊，这个你的至交回府交差了。我问他，可曾遇着了你，他只是摇头。我在临安盼着的，莫非只是他的摇头，你的音信全无？着实让人恨得牙痒痒。前些时候，西厢前院突然飞来许多的白蝶，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乌鸦白蝶，都是一伙的。报丧的嗓门，跟那白幡似的身影，让我心悸了许久。
你若是真出了事，我也不用牵肠挂肚了，无非是随了你去了，那天上搭个鹊桥，牛郎织女便可相会；我们就搭个燕子桥，彼此瞅着开心就好。应俊，他这几日里每每喝得烂醉，据那酒肆里的伙计说，回来之后，就没见他清醒过。我料想，你是不在了。这夜也就恁地给抻长了。
“应俊，阮玉他真的走了？”
“走了。”
你看，我问来的只有这么一句“走了”，他是醉在那里，可以避开你，我这清醒着，想避也避不了。你来这世上，定是要来折磨我的。这夜长得没谱儿，我在临安城的茶楼酒肆里找你，兴许你已经回来了，只是口渴了歇脚喝茶，或者酒瘾上来正在灌酒，哪能这一走就不回头了。你看我是否腿脚不够勤快，走了这么多家，还是见不着你。还是缘分短了，怎么碰也碰不到头。你倒是窜出来吓唬我呀，也总比默不做声好。
你呀，着实让人受罪。前世欠了你多少，今世这么追着我还。我算是把你看透了，坏成这样！阮玉，你出来呀，你要多少，我都还了你……
正是：初闻噩耗伤人意，夜半游魂长相思。

七、阮郎归

“人情似故乡。”
应俊那杯茶，足足让我昏睡了七天。住持一直在照料我，见我醒来，又告知详情，令我悲痛不已。原来应俊已经代我受刑，前日里在临安那边悬首示众。那模样分明是我的，却被他趁着我昏睡之际拓了下来。如今已是阴阳两隔，永失吾友，痛入骨髓。
他给我留了一封信，让我前往姑苏寒山寺那里与你见面。一切都经他办妥，此后只须化名隐居，莫往红尘去。他倒是成全了我，也成全了你，自从我认识他那天起，他孤身飘零，无亲无故，惟与我兄弟相称，你不敬他，只是怀疑我要将你托付于他。如今可好，你我亏欠他的，再也偿还不了了。
从此，临安只是临安，与你我无关。在寒山寺门外，你等在那里，见我一人匆匆赶来，也不知是喜是悲。应俊的事，自然你也知晓了。你说，他托了这里的住持，在后山造了一间小屋，可以暂且落脚。日后等风声过去，再雇桥南下，漂至云南，或可脱身安居。
“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你又将他给你的一封信交与我细看，一切因由，都已作废。在天宁寺的那段经历，我也讲与你听，至于应俊如何设想这些，已是不得而知的事。
阮郎虽已归，佳友安在哉？清歌一曲，薄酒三杯，算是为兄对不住你，应俊。你嫂子，她先前对你有所误解，你地下有知，也一并原谅了吧。
正是：故乡业已成空楼，七月姑苏阮郎归。

八、鹊桥仙
   
“忍顾鹊桥归路。”
七夕之夜，泛舟滇池，遥看牛郎织女，迢迢暗度，有心人，上天又何忍相负？那时，我虽年少气傲，触怒龙颜，但也不见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苦了你，抛下公主的名分，与我浪迹天涯。今年的七夕，我们泛舟于此，我保证以后每年的七夕，都带你泛舟滇池。天下有情人，若非不离不弃，彼此执着，又何能长相厮守，以至白头。
你要是觉得苦，也别自己担待。我虽然猜不出你的心思，倒也能知晓个一二分，过去你种花的时候，总是皱一下眉头。现在你种一株花，则浅笑几声，我还误以为你种的是笑声。
阮郎，你又何尝不是如此，以前也不觉得你笑得如此开心，这些天下来，整个滇池都被你笑得颤抖起来。记得在临安第一次遇见你时，也是七夕，牛郎织女正相会，你呢，将一把折扇敲着皇兄的头，仅仅是为了一个玩笑。后来还题诗讥讽，弄得皇兄下不了台，只好将你治了死罪。
若不是应俊，我真的也就死了。
阮郎，你死了，我也不会偷生的。
不说这些了，天也晚了，过些日子，我们把东篱那边种上菊花，还有南山坡已经有了许多野百合。下次我给你采些来，给你做个百合髻。
阮郎，想必牛郎织女的日子也不过如此吧。——也许是吧。
小舟渐渐从滇池漂往银河，我想他在那边也该找到自己的居所了。
正是：只因年少触龙颜，换得七夕鹊桥仙。

极光

七夜木犀

原帖由 极光 于 2006-7-26 04:42 PM 发表

是。谢极光评阅。

飞狐子

对于喜欢文字的朋友来说，这样的好章当属入囊中，背回家细看的。
这一两天没空常来，竟然有这么多好文章！今天斗胆破例，再红一篇，荐精！

飞狐子

提读。

七夜木犀

原帖由 蓝色手枪 于 2006-7-27 02:45 AM 发表
古韵了得。。。。

楼主该来做版主。。水平我知道。。比很多的高。。。

不敢当。斑竹是需要有能耐的人来当的，我没啥能耐。与人相处，处处皆不和谐。

七夜木犀

原帖由 飞狐子 于 2006-7-28 07:05 AM 发表
提读。

谢谢飞狐子兄赏识。

韵雅

原帖由 飞狐子 于 2006-7-27 07:00 AM 发表
对于喜欢文字的朋友来说，这样的好章当属入囊中，背回家细看的。
这一两天没空常来，竟然有这么多好文章！今天斗胆破例，再红一篇，荐精！

呵呵，飞狐兄长都背回家～～看了，此文了得呀！真是美极，妙极，人间之瑶音啊，学习，欣赏．加精华了．祝贺七夜朋友～～～

妖狈儿

够我学习七天七夜了~~~~呵呵  果然是精华！
七色云彩漫天开，夕照余辉踏浪来。
情怀依旧景物改 ，人在天涯心何在？

黑子

够得上精华 !~~~~~~~~~

七夜木犀

呵呵。谢谢楼上朋友的支持。正努力写点东西。

星星小倩

写得如此雅致，不禁让人感叹：）凄美之中，情簇摇曳……

可惜我来得太晚了，还没来得及细读，又得下线了：（

那我就打个招呼，问候一下楼主吧，呵呵^-^

阿77

收藏到我博客了.问好楼主并感谢带来的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