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些碎片

兰叶子

　　一、
　　那一年，叶子还不满五岁。
　　这是一个冬日，一个腊月底的小镇集日。天空阴沉沉的，风很冷很冷，叶子的小脸冻得通红，但她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冷，因为她在等那趟从省城开来的班车，而这辆班车上会走下来一个人，一个她应该叫做“爸爸”的人。

　　一想到“爸爸”就要从省城回来了，叶子的脸上挂着掩藏不住的兴奋。她满脑子都在幻想“爸爸会给我带好多好多的糖和饼干，那些糖的包装纸一定很好看！”她咽了一下口水，好象嘴里已满是甜蜜，手中拿着的小人书，仿佛已夹满了花花绿绿的糖纸——那是我爸爸从省城带来的，你们都没有！——她那冻得通红的脸上写满了炫耀和骄傲。而更重要的是，叶子想要当着满集市的人的面，证明一个事实。那就是“谁说我没有爸爸？”“谁说爸爸不要我了？“我也有爸爸！”

　　小叶子就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心思的鼓舞中，在很冷很冷的风中，等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她知道，那趟车要到中午十二点的时候才能到站，而她，从十点钟就守在这个小小的车站了。那个站长兼售票员的叔叔，看着叶子冻得通红的小脸，几次叫她进房子里烤烤火，告诉她，还要等好一会车才能到站。可叶子就是不进屋，她就要在这里等大班车，等大班车上坐着的从省城回来的爸爸。

　来了，那从省城开来的班车终于来了！车还没有停稳，叶子透过车窗那脏糊糊的玻璃，一眼看到了她要等的人——尽管她已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有看到这个人了，一年？或者两年？或者更长一些？但她知道，这个人就是她要等的人，是她该叫做“爸爸”的人。她满心欢喜的扑上去，大声地、用那虽然稚嫩、却能盖住集市上嘈杂的叫卖声、吆喝声的响亮的声音呼喊着“爸爸！爸爸！”并且抱住了这个人的腿，想在满街市的人面前满足一下她那小小的虚荣心:“这是我爸爸，我也有爸爸，他在省城工作！”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让叶子懵了。这个她满怀希望等待的人，这个她满心欢喜喊作“爸爸”的人，却铁青着脸挣脱那被抱着的腿，抬起脚重重地踹在她的肚子上！原本瘦弱的叶子跌坐在一米开处的路边的水沟里，怔怔地望着那个一手提一个黑皮包、一手拿着一卷铁丝、身着黑呢子大衣的背影扬长而去。在围观的人怜悯的目光和同情、愤慨的议论声中，她竟然没在一滴眼泪，没有一丝感觉！她不记得她在水沟里坐了多久，只记得有好心人拉她起来，要送她回家——那不是人们眼中正常的有老有小，有房有院的家，那只是公社小学里一间小小的教师宿舍，一间母子三人相依为命的小小的窝。而那本该属于她们的家，就在离学校不到百米的地方——叶子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有说——也说不出话来，她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她木然地走出人群，走上那高高的十几层的台阶，跨进那高高的红红的门槛。向左，是通向那个被叫做家的地方；向前，是一个有着好几个岔洞的、幽黑的防空洞。叶子选择了向前，因为突然之间，她有了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成熟：“不能让妈妈知道，她病的很严重。”

　　叶子走到山脚下，走进了黑黑的防空洞。她不知道她在那里面呆了多久。只知道，在一片焦急的呼喊声中，她醒过来了。在手电筒发出的微弱的光亮中，寻找她的好心人发现，她满头满脸泥糊糊的，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泥水！

　　从那时起，强烈的自卑便永远地将小叶子包围：爸爸真的不要我了，我真的没有爸爸了。在她幼小的心中，结成了一个无法挣脱的网，这个网，从此网住了她本该烂漫的童年，网住了她本该鲜艳的花季，网住了她今生今世无力改变的宿命。
　　从那时起，叶子走在路上便很少抬起头。

　　二、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是所有的生命都在显露生机、勃发向上的季节，年仅十二岁的叶子却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不是因为生活太苦难，不是因为命运太苛刻，而是因为来自她认为至亲的人的一种彻底地、摧残性地伤害！——她被她的母亲，这个世上她唯一至亲的人指责为所有苦难、所有不幸的根源！因为她是女孩，因为她长得丑，因为她不会讨得那个她应该叫做“爸爸”的人的欢心！因为很多的因为……

　　叶子已不记得当她第一次从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号与谩骂中听明白这些时，她是如何无法相信，如何无法接受，如何震惊……只记得她下意识地举起右手，看着那根刚刚为她所说过的话做过鉴证、那印泥的血红还未褪去的手指，冷冷地笑了，笑得连她自己都感觉到了悚然！

　　就是几分钟前，县法院来的人把叶子叫到了校长办公室，照例进行一年一度的法庭调解中的一项程序——让叶子表态：如果父母离婚，你跟谁？叶子很清楚地记得，这是她第七次表态了。每一次，她都对法院的人说着同样几个字：“我跟我妈。”然后，在法院来的人所做的笔录上颤抖着签上自己的名字，再用右手的食指蘸着那血一样红的印泥，在自己的名字上面用力地摁下去。尽管每一次这样的场面，都会在叶子的心里刻下一道深深的伤痕，但每一次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叶子都会装得和没事人一样，因为她知道，病弱的母亲还在等着她，等着她来自多方面的支持，不仅仅是生活上的照顾，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支持。

　　然而，此刻，谁是叶子的精神支柱呢？
　　就在这一刻，叶子觉得，自己的天空真的是塌陷了！在没有父亲的日子里，母亲是她最亲最疼的人，是相依为命的人。可今天，这个最亲的人居然说，父亲抛弃她们母女的理由是因为她丑，因为她是女孩，是因为她不会来事！

　　后来，在她流着泪的乞求中，她多么希望这话只是出于一时的冲动、一时的盛怒、一时的不能自制、一时的……然而，她的泪水、她的伤痛被视而不见！在一次又一次喋喋不休的、“有理有据”的“论证”中，她感受到了心被一缕一缕切割的巨痛，体会到了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词叫做“绝望”！

　　于是，叶子选择了放弃生命，想以此做为她唯一的抗争手段。她留下了长达十几页的诀别书，没有人相信那份泣血的沉重出自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女孩之手；她也向她的父亲，那个叫应该叫作“爸爸”的人寄出了她想论证“是”与“否”信函——尽管这么多年来，在她的心里早已没有了这个词汇——她想告别所有的爱她的和不爱她的亲人、朋友、老师、同学。

　　然而，叶子终究未能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白发苍苍的老校长在她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送给她一句话，一句至今也无法从她的记忆中抹去的话：“只要你扼住命运的咽喉，命运就不敢放肆地狞笑！”也因为，她在最后的一瞬间突然醒悟“既然这个世界已经有了我，我必须得好好地活着！”

　　在以后的日子里，叶子已不再是那个温顺、乖巧、逆来顺受的女孩，她变得敏感、暴躁、神经质，在更多了一层自卑的同时，也多了一份坚强。她学会了用文字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她写下了一行行溅泪的文字，一笔一划都镌刻着伤痕，在渐渐冷寂的心头凝结成坚冰，禁锢着晦涩的记忆，掩盖着淋漓的创痛！

　　三、
　　这是一个夏日，一个蝉鸣蛙噪的日子，十五岁的叶子被那个她该称作“父亲”的人打发来的堂兄叫到了那本该属于她的“家”，做一次完全倾斜的“谈判”。起因是她那在省城混得不错的“父亲”休假回乡时，看到了那贴在小镇中学门口的大红榜，看到了他从未重视过、疼爱过的女孩，也一天天长大了，初中毕业了，而且她的名字高高地居于大红榜的榜首。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他打发他的侄子，叫来了他的“女儿”，要和她做一次“慎重的谈判”，关系到她“今后的前途、命运”的“谈判”，要让她做一次无法选择的选择。

　　叶子走进了那条不算深的小巷，站在了那不算高的门槛前，她不敢抬起腿跨过那道门槛。因为她不知道，跨过这道门槛，走进那间堂屋，等待她的除了那个常常挖苦她、奚落她的、她该叫做“婆婆”的小脚老太太，还会有什么？她很害怕，全身因恐惧而颤抖，汗水顺着脊梁渗散开来，湿透了她的衬衣，她依然不敢向前迈步。

　　后来，在堂兄的连拉带拽下，叶子终于走进了那间她一向不敢进也不愿进的堂屋。她不敢抬头，也不愿意张口，只像个木桩似地立在地上。堂兄给她一个小板凳，拉她坐下。那坐在炕上、身子斜靠在被子上的、她该叫做“爸爸”的人开口了：
　　“叫你来是有件事和你商量。”　
　　“……”
　　“你的学习很好，我听别人说了，也看到红榜了。”
　　“……”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上省城，将来一定能考上大学。”
　　“……”
　　“留在这里学习条件不好，要考上不太容易。”
　　“……”
　　“但有一个条件……”
　　叶子抬起了她一直不敢抬起的头，艰难而又倔强地吐出了一个字：
　　“不！”
　　她的头上满是汗珠，目光第一次勇敢地直视着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再一次大声地说：“我不跟你去！”

　　然后，她逃也似地跑出了那间房，跑出了那道院。
　　最终，叶子还是未能上成大学。不是因为她不够努力，而是因为命运的乖戾。
　　但是，她从未为她的这次选择后悔过。

　　就在同一年的秋季，叶子做出了另一种选择，不，应该说是命运逼她做出了另一种选择：她离开了学校，离开了她认为最终能改变她命运的地方，恋恋不舍地抛下了她手中的“敲门砖”，走上了一条无法说对也无法说不对的路……

　　从此所有的梦想与希望，便如雨后天边那道美丽的彩虹，可望而不可及……

黑子

选择！
作出自己的选择！
我所看到的故事太真实了，太让人深味了！
事情的叙述很完整，但是事情的结构还可以简单点

妖狈儿

叶子是不会飞的翅膀

翅膀是落在天空的叶子

空气中弥漫着酸涩的味道

叶子逐风翩翩而舞

旋转中忘记了眩晕悄然而至

天空没有路口

任着叶子不停的飞舞

也飞不出那窒息的空气

过去已成碎片

兰叶子姐姐——

只要希望还在

幸福就离它不远

兰叶子

谢谢黑子点评！谢谢妖狈儿祝福！叶子在此问声好！

韵雅

同年的苦难，没有压倒叶子，那么，它会让你变得更加坚强。
选择是被迫的，但选择了，人生就不能回头，用叶子的坚忍和坚韧，你会有一片自己的天空
祝福！

无哲

叶子发威了，写得好呵。我有空也得多写了，这些天热坏：）

雨儿

只要你扼住命运的咽喉，命运就不敢放肆地狞笑！

坚强的叶子坦然面对命运的不济，不肯屈服。面对生活我们要学会坚持！

一篇励志的好文章，学习了！问好叶子：）

飞狐子

真实的，让人深思的故事！简单的叶子，不简单！

兰叶子

原帖由 韵雅 于 2006-7-17 09:21 PM 发表
同年的苦难，没有压倒叶子，那么，它会让你变得更加坚强。
选择是被迫的，但选择了，人生就不能回头，用叶子的坚忍和坚韧，你会有一片自己的天空
祝福！

谢谢祝福！苦难教会了我如何生活。叶子是坚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