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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黑上学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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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6-14 18:1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赶黑上学的日子


      上学之前,我害怕上学,据那些上学的孩子说,学校里的老师对他们很凶,用教鞭教训学生,如果作业没有做完,还得留下来做完才能回家吃饭。学校是老虎穴,他们就好像一只小羔羊。可是,我又盼望上学,村里大一点的孩子都入学了,剩下我一个人和更小的鼻涕虫,我不想和他们一起玩。每逢看见他们背上书包上学的神气,我感觉自己是一个不务正业的顽童。我还是扳手指计算上学的日子,似乎只要一上学,我就长大了。小时候,长大比玩还重要,只有长大了,大人或者大孩子说话的间隙,我插上一两句,他们才不会再说,“小孩子,不懂事,一边玩去。”可是,我正玩着开心,他们又叫我去上学,反正小孩子的事情,大人说了算。

     上学前班,我七岁,村里的孩子一般在这个年龄就去上学,入学是孩子七岁那年最重要的事情。我六岁时,村里人看着我的个头,就关心起我的学业,“你上学了吗?”而我只能低头不语,或者应一声“快了”,就逃之夭夭,好像我偷了他们家的番薯。我不想别人知道,我是一个还没有上学的孩子。上学之后,我就能昂首挺胸,大声回话,“我上学了。”

      在知识比土地还贫乏的农村,村里人经常告诫我们,要好好读书,将来进城工作,过好生活。否则,将来一辈子要耕地。那时,我只记得曾经去过县城三次,都是爸爸骑自行车带我去的,却不知道除自行车外,读书和进程还有这么密切的联系。我更加不明白,耕地为什么不是好生活,村里的人不都是在耕地吗?爸爸曾经说过,如果不耕地,没有粮食,人就会饿死。爷爷一辈子都在耕地,却从来没有听见他抱怨过土地,我想他一定过得很好。慢慢地,我就知道,村里那么读书棒的人都上大学进城工作了,一年难得回来三两回。现在村里的人,都是没有读过书或者读不好书的人,他们要耕地为生。

     对学前班的小孩而言,城市和工作就像天上的星星那么远,而我的脑袋又太小,装不下许多年以后的事情。七岁那年,我的首要任务是按时上学。开学一阵子,我还没有适应上学的生活。每天早晨,妈妈都会叫醒我,敦促我穿好衣服,带齐书本和铅笔,送我出门。然后,我先去阿福家,和他一起跟着他上五年级的大哥去学校。阿福的爷爷和我爷爷的爸爸的亲兄弟,我家和他家一向要好,我上学跟着他们,有了照应,就不会被人家欺负。

     大约一个月后,我不想再绕一段路去阿福家。虽然我们两家之家相隔只有五六百米,但这五六百米的路,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已经不算近。一个人上学,我不需要有时等阿福起床,也不需要阿福有时在家等我,而且总是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去上学,到不如自个去光彩。于是,上学就成了我第一件自己的事情,我告诉自己,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

     夏季白天很长,可是到了冬天,太阳却早早下山,又懒得起床,好像它真怕冷似的,老呆在被窝里。早上六点钟,我就起床,也不用妈妈叫。一个人六点钟起床,只要能够坚持一段时间,他体内就自然产生一只闹钟,六点钟准时响铃,把人从梦中叫醒,比家里的公鸡还要准时。

     冬天的六点钟,太阳还没有醒来,打开大门,外面一片灰蒙蒙。刚开始,我不敢出门,妈妈也担心我,她就送我到村口,接着把电筒给我,剩下的路,就让我一个人走。妈妈不可能把我送到学校,她还要忙别的,我也不愿意让同学看见,我还不能一个人上学。
学校在村子最外面,我家离学校不足两千米,这是我上三年级才用步子计算出来的。可是,这中间十分复杂,路没有城里的路好走,也没有现在的水泥路平坦宽阔。那些路都是人和牲畜走出来的,很少有汽车压过,被雨水冲得坑洼不平。另外,我必须绕过几家人的瓦房,经过几簇有刺的竹子和各种树,还有一口鱼塘,而走上村口的大斜坡,还有几个土坟与一排剑麻。经过它们时,我都小心翼翼。我怕自己的小步会惊醒别人的美梦。那些竹丛和树下会不会突然跑出一只老鼠或是一条蛇,我还小,还不知道原来老鼠和蛇都是怕人的。我还怕不小心掉下鱼塘喂鱼。

     上学这一段路,最让妈妈放不心的是鱼塘,她担心天黑我会走错路。而对我形成最大恐惧是那几个土坟,妈妈不相信鬼,可是她没有办法说服我,世界本没有鬼。我从来没有见过鬼,我却害怕见过鬼,这些没有出现过的东西更加令人心惊胆战。那些堆积起来的土坟一定也堆积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我怕这些长着野草的土包子里面也长着怪兽,它们会猛地跳出来把我叼走。每逢经过那里,我都尽力不去想妈妈哄我睡觉时说起的怪兽和村子大孩子们说的鬼火,可是我越是克制自己,这些东西越是清晰地浮现于脑海。我一害怕,撒腿就跑,跑向学校,好像学校就是我黑暗中的灯,就是黑暗里我的救命草。我的想法就是,一旦到了学校,那些鬼怪就不敢靠近我,我就安全了。等直到看见学校那一排白色的房子和泛黄的灯光,我才放慢脚步,大口喘气。

     有些日子,六点钟还能看见月亮。碰上月亮,我就一边走路,一边哼歌,“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我要上学校,天天不迟到,爱学习,爱劳动,长大要为人民立功劳!”出了村口,我害怕,就唱歌,唱着唱着就不害怕了,害怕好像随着我的歌声跑出身体,跑出村子,跑到城里。不知道把歌唱了多少遍,一次把歌唱完,我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再也不用妈妈送我。
天黑,我盼望月亮,摸黑上学。有月,我只管往前看,因为我害怕看见死缠不放的影子。月亮朗照,我能看见自己的影子。没有月亮,我的影子就能罩住整个村子,路灰蒙蒙的。在路上,我怎么也抛不开自己幼小的影子。我害怕从来没有见过的鬼怪,也害怕一时刻跟随我的影子,却不清楚为什么。

     今晚的月光特别皎洁,校道上的同学三三两两,我独自坐在篮球场上看着乌黑的天空,不知道他们是否也曾经打着电筒赶黑上学,可以相信的的时,这月末的月光一定会延续到明辰六点钟。这时仍然有人在打篮球,我坐在一边,却想起了球场之外的很多事情。我一直这么坐着,学前班的我突然出现在眼前,又迅速跑开,他还要去上学。我一直这么想着,想着把他拉回来,他越跑越远。我已经想不清楚,我是怎么从小学来到这所大学的。也许,我一生下来就往这里跑,而且很多时候是六点钟就起床,摸黑跑过来。

2006-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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