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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第三种消解：一个自由、侧面的吕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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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鸦
两个月前在上海谈起吕约，有人对我说：“其实，她已经是个老手了”。广州的朋友说她的诗歌很受好评，但没有给我足以兴奋的理由。而引我细读吕约的动因，是她的《相扑比赛》、《怨恨》、《法律的羊毛披肩》等几首诗，让我眼前一亮。应该说，具有这样创新语言的诗歌现在比较少，具有这样一种民间批判力的诗歌出自年轻的女诗人之手更是难得。
之后我总结的印象是：在吕约的诗歌叙述中，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消解，有一种自生自灭的隐喻，有一种侧面的民间的批判力。在阅读中，吕约给了我们一个开放的语言系统，使诗歌自然而然地抵达隐喻的内核，可以说，当吕约抵达那些隐喻的时候，她不是刻意的，她其实是背对着这个隐喻系统的，并呈现出诗歌独有的语言异质和自由感。
吕约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消解热情，在《答诗潮杂志刘川问》一文中，她列举了威廉斯的一首诗《红色小推车》：“这么多东西/依赖/一辆红色/小推车/在雨中/闪闪发亮/旁边走着/几只白鸡”。吕约称这首诗是“伟大的作品”，因为它不依赖“意义”，只依赖词语本身的纯洁力量。那个威廉斯是掀翻了艾略特的人，吕约喜欢他，和我们喜欢吕约，其最初的印象应该是一致的。其实在早期作品《银河公墓》中，吕约就已经将消解之术玩的很熟练了，她首先对叙述的对象进行消解：
“天蒙蒙亮
他们穿上漂亮的裤子
提着猪头和纸灯笼
还有一些好东西
遮遮掩掩地捂着
皮鞋敲出木头般的声音
他们轻快地跳上
市政府献给广大扫墓市民的
41路专线车
走了”
然后，她再对叙述的主体进行消解：
“我发誓
在死之前
一定要想办法把广州户口弄到手
这样才能理直气壮地住进
银河公墓
那时侯
我亲爱的儿子和孙子
就有地方可玩了
十年了
这是我第一次正经地发誓”
也许有人会说，消解并非什么新鲜玩意儿。说的不错！且不说西方的现代派诗歌，就中国诗坛而言，就足以梳理出一部像模像样的消解史，但值得注意的是，吕约的消解是与众不同的，她让我们反思中国诗人过去的消解习惯，特别是那些经历了厚重的历史时期的诗人们，他们总觉得自己经历了一个意义强迫的年代而倍感不幸，所以一哄而上，消解黄河、消解天安门、消解长城，消解孔子，似乎充满了报复心理。他们的消解从思想上看是沉重的，从语言上看也是沉重的，这或多或少也源于更早兴起的“寻根意识”的写作，在“寻根意识”那里，“建立”的企图基本上是落空了，其实，中国的“寻根意识”写作没有建立起共时性的隐喻系统，因而缺乏了当下性，总的来说“寻根意识”还是单线条的写作，还是没有创新话语的写作。所以这之后的消解风潮更像一次复仇，一次政治意味的运动，它其实根本就没有建立什么。
这样一段时间以后，又哄起来一个“垃圾写作”，他们看上去更厉害，有消解人类的一切的架势。在我看来，除了语言相对于第一次消解风潮有所创新之外，“垃圾写作”或许只是将消解的口号喊的更响，或许是对人类文明作了一番不负责任的简化。他们在人类的花园里折腾一番之后，留下一地没有光泽的碎片而且拒绝打扫。他们消解自己的身体，消解自己的肉体母亲和精神母亲。他们的“勇敢”还集中体现在企图消解作为人的识别系统的灵性，企图消解作为诗歌底牌的广义的道德。此外，“垃圾写作”还搬出“行为秀”或“政治秀”来强化他们的消解力，其实质亦有尽可能掩盖垃圾写作作为诗歌文本的不足之嫌，最终难免落入空洞。
而吕约的消解则是一种“正直的悲伤”，她并没有上述那种文化报复心理，也没有上述那种不负责任的简化。有时候，我更想将吕约的消解描述为“第三种消解”。她至少具有以下几个特征：
（一）基于“爱”的安静的反思，将历史、时间、科学、政治等元素依附在生活的细节中，因而其批判性有别于“文化报复”和“盲目简化”心理；
（二）语言的发散性和开放性带来发展中的汉语诗歌叙述，带来的轻松的阅读，既区别于语言的表面凝重，又区别于非严肃的游戏，因而诗歌的文本意义得到挽回；
（三）通过自生自灭的隐喻抵达重建的幻想，其实质是建立起共时性的隐喻系统，因而具有当下性和启蒙意义；
（四）叙述主体的消解带来更大的阅读互动，让阅读者自己参与建立、完成诗歌的隐喻系统，从而实现真正的消解——不仅仅是打破，有时候是换位，让英雄、意义、信心回到民间。
可以看看吕约的新作《我是一个坚强的人》，同样有惊人的消解力，但这里的消解和《银河公墓》相比，作品的容量更大，作品中的“我”容量更大，具有立体感，充满了后现代的反讽意味。读这首小诗，能让人体验到一座意义之城是如何崩塌的，体验到一个共时性的隐喻系统是如何建立的。这首小诗明显具有上述“第三种消解”的几个特征：
庚午年，掉了第一颗牙
我没哭
辛丑年，乌鸦在祖坟叫了
我没哭
癸未年，杀到一半的猪笑了
我没哭
丁亥年，鬼子进村了
我没哭
乙卯年，广场死人了
我没哭
辛酉年，克隆人进攻
我没哭
丙辰年，儿子做变性手术
我没哭
甲申年，大王忽然咳了一声：“……辛苦了”
我哭了
在吕约的诗歌里，有一个开放性的语言系统，她鲜明地对抗刻意的“意义”，但我们知道，诗歌的隐喻毕竟是不可拒绝的，正如保罗•利科所说：“对世界上任何文化的理解都是通过隐喻构成的”。所以应当看到，在吕约的诗歌叙述中，历史、时间、科学、政治等元素依附在生活的细节中，自然而然地建立了一个不被简化的、当下性的隐喻系统。她独立的诗歌叙述力带来的诗歌文本的独立意义，也让我们进一步看到诗歌与哲学的智慧分野。
需要指出的是，吕约诗歌中的这个隐喻系统是通过对历史、时间、科学、政治、生活的策略性叙述体现的，并非表现为诗歌语言的晦涩或意象的泛滥。从这个意义上说，吕约的诗歌给我们提供了很好的例子：直白的诗歌语言完全可以抵达这个隐喻系统。吕约大量使用发散性的开放性的语言，可以看的出，她对语言和意义一点都不贪婪，她越是背对着诗歌的隐喻，她的诗歌中的隐喻系统越明晰，因为她建立的是自生自灭的隐喻系统。
吕约的语言消解力制造了轻快的诗歌节奏，意义的切换看上去有一点放纵感，但情感控制的很好，情感的抒发决不泛滥，这与叙述主体的自我消解有关。比如她在2000年写的作品《父亲》，即使在这样题材的作品中，她的语言也从来不对意义进行刻意地收场：
“当我说：他是强大的，他变得弱小
当我说：他老了，他变得
比我还年青，有足够的血液和牙齿
喜欢无缘无故地鼓掌，适当的时候
还会兴致勃勃地提议：来场游戏！”
接下来我们可以细读一下吕约的新作品《二郎神》，这首诗也明显具有上述“第三种消解”的几个特征。在《二郎神》中，诗歌隐喻系统的自然抵达、诗歌隐喻系统的自生自灭，已经表现的更加娴熟：在前面的三小节中，使用了直白、开放而有异质的叙述语言，轻松消解，轻松阅读，充满机智：
每隔几天，二郎神打车上班
都要路过一座城楼
透过5万吨风沙的道场
二郎看见
东边四面，西边四面
楼上共八面旗
风向一向保持一致
决无破绽
今天早上
风向偏北
二郎合上《乌龙院》
透过1.20元的车窗
非常负责任地
再次打量八旗
七旗方向一致，刀口朝右
但是
西边，左数第二面
竟然不迎风招展
而是自我缠绕
在跳脱衣舞
这三节，叙述主体完全是背对着诗歌隐喻的，虚实结合，看上去这里是历时性的时间叙述，但“二郎神”这个意象的确立以及“打车上班”对这个意象的延伸，已经将物理的时间打破，我们只感觉处在异质的叙述语言中，看不出这首诗歌的任何企图，就这样，作品自然而然地在第四节的时候抵达隐喻：
“玉帝陛下
让了这么多年
猴子尾巴还是藏不好
我们活着
还有什么意思”
其实写到这里，诗歌中的隐喻系统已经自然而然地建立起来了，看起来这首诗可以结束了，但吕约又写了两句，这是作品的最后一节：
“这是5429年的的士费
请陛下签字报销”
写下这最后一节的意义，首先仍然是进一步消解，但也包含着对诗歌隐喻的叙述策略推进。这最后一节将第四节建立隐喻时留下的目的性和痕迹擦的干干净净，使诗歌的隐喻系统自生自灭，让作品的阅读空间更大，形成充分更的阅读互动，让阅读者自己参与意义的打破、参与意义的换位，参与诗歌隐喻系统的最后的不同情况的完成，十分精彩。
批判力，也是吕约诗歌很值得注意的地方，比如《为太子正名》、《保钓运动》、《钦差大臣》等作品，除了以上提到的娴熟的创作技巧之外，吕约，具有一种民间的、侧面的批判力。这是需要打捞的民间的批判力。这可不是什么左派，顶多也就是左倾，算是知识分子的良知吧。比如在《钦差大臣》中，“登基”、“钦差大臣”代表一种语境的话语，“环保局长”、“水资源”代表另一种语境的话语，两种语境的话语形成对抗，在落差的语言和反讽的意义中，一种民间的批判力显得十分坚挺：
新登基的环保局长
眼含热泪，开会拍桌子
“无论是谁,无论
政绩多大，鸡巴多硬
谁破坏环保
就让谁完蛋！”
半年后
他完蛋了
因为他拍了桌子
这是对整个森林的迫害
何况桌子
是用我国最后一棵树做的
何况他拍桌子时唾沫四溅
浪费了水资源
一只出任钦差大臣的啄木鸟
负责连夜
将对他的罪行判决
刻满森林里的每根树桩
而在《为太子正名》这首诗中，更足见怀着“正直的悲伤”的批判力，这里没有冲动的语言，而是通过一个开放的语言系统导致侧面的抵达，这种抵达的力度其实更大，因为作品建立的隐喻系统是自生自灭的，这也说明诗歌作为文本的首要问题是语言问题，语言可以解决的问题远远大于我们的估计，否则就不要写诗，去写大字报就可以了。《为太子正名》中的语言很有异质：
东北修机坪，西北起高楼
西南安滑梯，东南养孔雀
中有几亩祖传空地
正好安葬先王灵柩
城楼像坟墓一样越陷越矮
太子像草一样越长越高
春夜，有人听到
先王在广场叹气
太子们在南书房攻读MBA
用苹果电脑连夜披阅奏疏
领导股市划定地皮平定瘟疫和人心
偶尔用小手杀人
朝代漫长，春夜漫长
太子在精子库越攒越多
是否从火星引进最高版本
DNA检测技术，请内阁鼓掌表决
胜出的太子新染了绿发
所以不叫太子党
叫绿毛党
在对消解、隐喻、批判力的体验中，我们可以进一步理解吕约：她是自由的。她的诗歌有许多自由的入口和出口，我们可以自由地进出。其实除了《二郎神》、《相扑比赛》、《怨恨》、《法律的羊毛披肩》、《我是一个坚强的人》、《为太子正名》、《保钓运动》、《钦差大臣》之外，值得我们反复阅读的作品还有《破壳之后》、《打水漂》等等。就像看到有人大谈后现代诗歌一样，我想说，除了自由你们还有什么好谈的？就像看到吕约的诗歌之后我想说，谁，真正获得了自由？
2006-05-28 北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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