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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沈荣均散文四组》,我来了,请各位务必侃侃我的文字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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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5-28 05:1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沈荣均散文四组
纸    村(五题)
沿着一条竹溪水前行
就从一群油菜花的怒放开始吧。
正是油菜花一枝独秀的三月。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所有的乡下路口,所见的似乎都是一群花朵争先恐后的身影。它们蓬蓬勃勃噼哩啪啦的盛开,散发着乡村的气息,农业的芬芳。我在菜花金黄的覆盖中渐渐睡去。
今年春天,在蜀地夹江,在一个叫石埝的村头,我遭遇了春天里最突出的那一群花朵。在那片竹影与油菜们对峙的岔路口,我与花朵们一一作别。油菜们背我而去,春天背我而去。随后征服我的双眼的,是一条溪水的自远而近,是一片幽暗的自远而近。面对油菜和竹们的两难选择,我窒息,茫然,无所适从。该从怎样一条路口切入我即将要抵达的那个村庄呢?
就沿着一条竹溪前行吧。如果昨天,已在菜花的一片金黄中睡去,那么今天,就在纸花的一片芬芳中醒来。
周围已是恍若隔世。
山,不高。但蜿蜒,但青。两岸相对而出,怀抱一条流泉,泉声叮咚。竹溪水边多竹,水竹、金竹、慈竹、白夹竹、观音竹……都是一些赏心悦目的名儿。削竹扁担、盘竹箩,或者编“竹骨泥墙”,造“竹纸”,老村的人拿它们变换着花样做文章。文静秀气的竹,或许少了油菜花们的夸张闹热,但无论是秋天或者冬天,俨然一片春的景致。
水,没什么名气。岩石缝,竹丛中,随处可见筷头大小的晶莹珠子,都是它们清纯的容颜。一枝竹影可斜横过去,一拱石桥也可浅卧过去。清明澄澈的水,温润如玉的水,当他们袅绕抑或流淌时,一个村庄都传送着纸的馨香。
村庄,也名不见经传。一样的小桥流水,一样的梨花院落,一样的炊烟和犬吠点缀的民间气息。没有牛、梨和锄头,没有油菜、麦子以及更多的庄稼。马头墙显得有些跃跃欲试,风火墙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文静含蓄的焙纸墙则呈现一种久违许久了的斑驳与雪白,且与旧年老屋的纸窗朽柱青瓦飞檐互为背景。还有谁家上学的闺女,携一把黄油纸伞,袅袅婷婷,踏桥而来。谁家青衣白褂的少年,挑一担素洁纸摞,咿咿呀呀,出村而去。真切的是我似曾相识的江南水乡的影子。
村庄有无名份不要紧,要紧的是,眼前的一个个沤竹池,一座座石碓房,一箱箱捞纸槽,一扇扇焙纸墙……古老,原始,不加修饰,呈现出一个传统手工业造纸古村落的素朴本色。最最要紧的是焙纸墙上的一张张飞扬的素纸,浮云野鹤阳春白雪一般,是可以用以描绘晓风残月,或者书写高堂华章的那一种。它的名字,曰“大千”,震聋发馈,吓你一大跳哩!
接下来,顺理成章的是,依旧是在这个春天,依旧是在这一片远离鸡声淡化农事的村庄,我的潜意识里已被 “夹江纸坊”、“石埝村”、“大千纸”几个词语紧紧攫住,而且心底里不止一次地热热呼唤起一个书香盈袖的名字,“纸村”!
纸   户
如果把纸村比作一枚披针状的绿叶,那么蛇一样蜿蜒的竹溪水,无疑是叶的中筋,竹溪水两旁参差披拂的青石板小径,则是疏密有致的那些叶脉了。
叶脉的端处,总有几丛绿竹,纸户的院落掩映其间。青瓦粉墙,吊脚飞檐,两扇不设防的龙门,随时恭候慕名而来的远方客人。
就随便造访其中的一户人家。犬吠是不用惊诈的。纸户的犬吠会给你一种家的温馨感,毫无一点警惕的迹象,似乎是在报告主人,有客到,请摆桌椅上茶。桌椅是黑漆的,茶具是青花的,茶叶是“老鹰”的,就连女主人掺茶的微笑也隽永得像上世纪初流行的那种。都是一些叫时光为之迟钝,叫心胸为之豁然开朗的东西。
在纸户的院落里品茶,感觉是在其余场合前所未有的。去乡下农家,席地而坐,端一大碗粗茶,作牛饮状,图的是惬意爽快。去小城老茶馆,拣一把竹椅浅卧,就着菊花香茗,边说笑逗趣,边小饮细品,休闲,散漫,又闹中取静。而在纸户,房舍、摆设,以及周围的环境,一切都仿佛是在昨天,你的感觉是耳目一新的,相比之下,喝茶的情趣倒在其次了。廊檐院落,是通幽的,厅堂窗格是招映草色的,焙墙石阶是了无苔痕的。春光是澄明惕透的,薰风是和畅写意的,茶香是袅娜绕指的。如此纤尘不染的所在,既是纸户从事纸业生产的需要,同时也有营造某种遥远境界的意味。尤其是那些“大千纸”,几乎在纸村的每一户人家都可见到它们的身影。有的正待上墙,有的正待裁剪,有的已打点齐暂,正待启程远行。素洁的“玉版”,暗纹的“云英”,灿烂的“流沙”,五色的“瓦当”……一沓沓一摞摞,美不胜收,令你胸襟顿生锦锈,进而浑身上下都是书卷气了。
想来这样的乡下人户,不能算是真正的农家的。夏天是纸户们最忙碌的季节。伐竹、沤竹、淘槽、备浆,数十个环节,都是需要力气来完成的。这段时日,纸户一家几乎是全家出动。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通力协作。山上山下,坊内坊外,一片忙碌。到了秋天,村庄才渐渐安静下来。男人们“打帘”,女人们“刷纸”,老人们则聚到村头的茶楼里谈论纸事。“打帘”的咿咿呀呀,“刷纸”的悉悉索索,谈论纸事的,则海阔天空,扯到哪里是哪里了。等把手头的活都忙得差不多了,女人们就趁一早一晚的闲工夫,也学起村外的女人,薅弄自家屋后的几畦菜地来。村庄里的耕地本来很少,种不了几窝菜蔬,只能供家庭主妇们,聊以打发时日。一些人便不甘心闲着,操起了与纸有关的生意,比如,搞运输,开纸铺。当然这些都得以纸业的兴旺为前提。由此看来,纸户们更接近农夫与书生之间的边缘角色。读书人操纸笔生涯为稻梁谋。圣贤书读多了,便迂,到头来书还当不得饭吃。庄稼人靠镰刀锄头过日子。然而稻子苞谷亦有欠收的年份。纸户呢,承前启后,不愠不火,若及若离,既要为读书人的前程提供某种可能,还得给自己留条退路。即便天下的秀才都倒了大霉,不吟颂风月不附庸风雅了,纸户们仍可掉转头来,坚守住自己的村庄,把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大约当初纸户的先人们,举家退隐在这个得天独厚的山谷,与竹为伴,以纸为生,便是出于这样一种深谋远虑呢!
在纸村,纸户们对于纸的虔诚,近乎于对于神明的崇拜。首先是与生俱来的基于生存需要的物质性向往,其次还上升为形而上意义的某种追求。这就如我们的先人们,在对羊的肥硕产生欲望之后,自然而然地滋生了美感一样。所以,纸户们即便是目不识丁,对“纸”天然的敬畏,也绝不亚于士大夫们对于文房四宝的那份痴迷。
不知道那些以手工业为生的古老村庄,是不是都符合这个模式。土地是离不得的。厚土之上,尚有许多精神的东西值得追求。比如稻草,比如书香。守候着村庄的最后一把泥土,怀揣一个书香盈袖的好梦,何尚不是一件美事啊!
与想象和美丽有关
“男耕女织”,一个我们曾经为之津津乐道了几千年的经典画面。它几乎暗示我不假思索就得出了下面这样一个主观性结论。在农业文明时代,虎背熊腰的男人们,大都从事一些卖力气的活,比如开山凿石,耕田狩猎。而一些“无”中生“有”的发明创造,则似乎都源自于女人们的灵感。比如帛。女人们野外劳作的时候,目睹野天蚕吐丝作茧,如此司空见惯的景象,居然让她们联想到了用来遮羞的树皮草叶。比如陶。据说,在某个夜晚,我们的女祖先们,围着森林里的篝火,击节而歌。当她们抟泥人往火堆里扔着玩时,不经意间,想象飞升,便有了陶。
男人们则要迟钝得多。面对牲口、牧鞭和吆喝,以及没完没了的劳作,农夫们琢磨出了犁。面对愈来愈狡猾的飞禽走兽,猎手们断竹续竹,造出了弓、箭和弩。尽管形式各异,但仍然叫“犁”叫“弓箭”,没有本质的改变,即便他们挖空心思,最终也未能真正征服那片厚实的土地,对于森林里的群兽们也是束手无策。男人们几乎只会改进技术,谈不上什么发明的!他们很难超越自己的“强有力”的一双手和一双脚。四肢的发达,抑制了想象的空间。这就像中生代的晚期,弱小的爬行类被险恶的环境逼上了树,慢慢长出了翅膀,成了会飞的鸟类。而庞然大物们,则满足于小安,不思进取,自我感觉良好,最后进化成了哺乳动物。哺乳动物尽管四肢发达,却永远失去了飞翔的可能。
按照这样的推理,我渐渐被这样一个思维定势所左右。纸,一种美丽脱俗的尤物,它的发明,应与女人有关。我曾经不止一次地猜想这样一个场面。在某个遥远的黄昏,男人们狩猎归来,村庄的空地上随处可见他们猎获的战利品。女人们开动想象,计划着如何清点分配这些东西。于是,便有了结绳计事。绳,便是天然的“纸”。结,便是最初的“字”。后来,读到《庄子·逍遥游》,知道宋国有一种叫“洴澼洸”(ping pi kuang)的职业,就是“漂絮”。“漂絮”,便是“造纸”的前身。从事漂絮这一职业的就是一些女人。女人们噼哩啪啦击打丝絮的瞬间,想象力得到扩张,无中生出了“纸”。这个资料,印证了我有关女人与想象力的猜想。至于后来东汉时期的宦官蔡伦,充其量算是一个造纸术的改进者,谈不上什么发明的。
直到今天,在纸村,想象与美丽的诞生之于女人,仍然还能从造纸环节的分工上,觅到某些隐隐约约的影子。据说,从竹到纸,其间多达72道的工序。如此纷繁的程序,卖力气的活几乎占去了绝大多数。像伐竹、破竹、锤麻、捣浆……这些环节,让我们在触摸到男人们孔武有力的大声喘息之后,还感受到一片云蒸霞蔚的景象。而在流水线的末端,至关紧要的几个环节,如捻纸、刷纸、印花、铺金……这些成就一张纸的美丽面孔的细活,几乎就是为女人们的一双巧手天生的。
纸抄好后,女人们把它们一张张分开来,刷在焙墙上,熨平后等待风干。女人们刷纸时,纤纤玉指的千遍万化,令人眼花潦乱。或捻,或分,或揭,或扶,充满了温柔的母性色彩。最后,让一槽纸浆鲜活起来站立起来的,是女人的一口气。女人的这一口气,很有种传奇的神力,噗的一声,焙墙上隐约可见的都是纸的绰约风姿了。纸干足后,揭下来,然后印花、洒金……取一块云英木板,蘸上浅浅一层天然色料染液,药液是从溪边坡头采来的树叶、药材熬成的。云英版往玉版纸上轻轻一摁,暗纹就有了,似隐似现,若有若无,很好看的。暗纹有龙凤瓦当的,也有山水花鸟的,都是些极古雅的东西。裁成条幅,可以书写对联,有五言的,也有七言的。若是写大幅字,或画工笔花鸟,就在已设好色调的五色纸上酒些金沫,那纸就显得流光溢彩了,且不扎眼,可是馈赠的佳品哩!一张素打扮的玉纸,经过这些细活,便生花好看了。这些活,统称“刷纸”,所以纸村的女人共同的名份叫“刷纸匠”,而且她们一出生到纸村,就注定与纸为伴,以纸为舞了。“刷纸匠”,一个很男人气也很粗砺的名字,我简直为纸村那些秀外而慧中的女人们恨恨不已了!
从纸浆成为纸,其中有一个我不得不作交待的要紧环节,“打帘”。“打帘”,又叫“抄纸”,手握纸帘两端,往浆槽里微微一折,水要刚好没过纸帘,差不多就是极薄的一层水皮吧,然后,手腕左右一抖,水溢走了,一张“纸”也“无”中生“有”了!倘若没亲眼见过这个动作的话,你是不会懂得真正的“分寸”,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的。倘若你是第一回目睹这一冲一捞的话,你唯有目瞪口呆,惊讶得喊不出一个字来!
一直以为,抄纸是靠卖力气的。和许多的人一样,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其实缘于骨子里对于女人由来已久的某种偏见。因为,现在大家看到的所谓“抄纸匠”,大都是一些膀大腰粗的男人们。男人们抄纸时,往往不着上衣,只系半片皮制的围腰。胳膊的油光,额上的青筋,横看竖看都是粗犷,都是大大咧咧,都是蓄势待发的“力气”。这种“力气”,在抄取尺幅硕大的纸张时,更体现得淋漓尽致。有一种叫“凝霜澄心”的纸,一幅可达五十尺。抄取之时,吆喝为号,众人协力,盛况空前!还有更大的,只要有人敢用,就有人敢抄。纸村的抄纸匠们,在谈到抄取大纸时,自豪总是情不自禁溢于言表。
然而在纸村,当我亲眼目睹一张纸的从无到有之后,一直所坚持的此番偏见,便彻底地摇摇欲坠了。我怀疑,抄纸匠们大智若愚地轻轻一“捞”,除了表面上的“力气”,肯定还有别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什么的。比如“技巧”,比如“天机”。我的一位作家朋友说,纸帘在水中的上下翻飞,就犹如天鹅出浴。这个比喻,挺美,而且富于想象和深情。而我则想起了青花和陶,想起了许多年前森林里充满传奇色彩的那一个黄昏。据说,许多年前,抄纸还真是女人的专利活。更令人惊讶不已的是,直到今天,纸村手艺最好的抄纸匠师傅,还真是女性,这是多么地让人振奋不已的事情呵!想象一群清癯的女人,头戴素巾,身着碎花蓝袄,雕塑一般地守候在硕大的水缸旁,手持一张木格状的竹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一个近似于舞蹈的动作,直到村庄变得幽暗,时光变得迟缓起来。这一幕,与我冥冥之中的那一个黄昏,那一缕霞光,那一群女人,是何其的相似!
不由得想起一粒种子的诞生。垦荒、辟地,育种、下地。这些细节,与男人们有关。而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则是女人们的事情,是她们最后造就了一个美丽的生命。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灿烂夺目,光彩照人,让我一想起来,心底总会升起一种无限的温暖。
粉 帘 氏
粉帘氏,一个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名字。她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女人的名字首先是一个乡下女子的名字。清晨,女人第一个从村庄里醒来。咿呀一声,柴门洞开。趁雾气尚厚,女人取陶罐打水回房,生火做饭。鸡鸣、炊烟,以及春韭的清香,是民间的原汁原味。黄昏,女人匆匆折回村庄。女人的归宿,是秋风中的座座白屋,是白屋后的一片月色。女人穿过村头石桥时的模样,是麻花辫子白头巾,是青衣青裤,碎花围腰,一身素面朝天的打扮。女人走过家门时,有人唤她妹子,有人唤她嫂子,有人唤她女人,有人唤她母亲。就是没有人唤她的名字,也许她压根就不曾有过自己的名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抄纸匠,一个陌生男人的姓氏,似乎就注定成为女人一生的人生依附了。
女人的名字,其次是一张纸的名字。对于春风得意风流倜傥的才子们,女人是令其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那一个名字。是一旦得见,情便不能自已,不觉手足无措,抚之,揽之,舞之,蹈之,进而口中还念念有辞,直唤作三生花、菩提树、白娘子的那一个名字。对于那些迂腐穷酸的落魄秀才,女人更是他们不忍割舍,厮守一生的那一个糟糠名字。
女人与竹有关。蜀地西南多竹。坡前坡后,村头溪畔,都是它们气势磅礴的家族。女人前世一定是竹子的,且是娘家竹溪旁,最临水最春天最婷婷玉立的一竿。五月鹧鸪天,洪水到来之前,女人长成出嫁的年龄。母亲说,娃,你这是去遭难的。夏天的雨有多深,苦就有多深,夏天的水有多长,路就有多远。女人软软回了声,娘,我走了,洒下几滴离娘泪,就义无返顾了。接下来的一片刀光,很有些眩目,女人禁不住有些摇晃。刀光过后,女人和她的姊妹们,訇然折倒。女人第一次感到一种与生俱来的疼。
疼痛把女人斩成三截,劈成五段。疼痛之后,女人走向一群张着血红嘴巴的黄桶蒸锅,神色从容坦然。纸村有许多这种摸样的土黄锅,木板圈成的,笨头笨脑的样子,涂满白碜碜的石灰。雪一样莹洁的石灰,泛着可怕的寒光。就飞身进了其中的一口,女人感到有疼痛来自骨子里。七七四十九天的煎熬,对于女人,几乎就是漫长的一生。这还不是苦难的最后。告别黄锅,前面是春墩,是淘兜,是碓房,是药槽……,是抓,是挠,是撕,是扯,是捅……哪一个所在都意味万劫不复,哪一个环节都险象环生。女人似乎已不觉疼痛。或许疼痛的无边无际,就是麻木迟钝,母亲的分娩,大致就是如此。女人松软无力,就像黄昏里的一灯如豆,或者夏日里的午荷一朵。
将女人从疼痛中拯救过来的,是抄纸匠伸出的一双有力的臂膀。女人依偎向男人,小鸟依人一般,他们相互簇拥,一同涉过一片弯弯浅浅的水域。前面是一堵焙墙,焙墙洁白无暇,是迎候新嫁娘到来的那一种。焙墙上,女人的一群姊妹,倚墙而待。女人回过头来时,看见更多的姊妹们,还跋涉在她来时的路上。秋天早已来临,女人明眸初开,皓齿微启,嫣然小笑。女人的笑声,是金风的爽朗,阳光的灿烂。女人的笑容,是羊脂玉的温柔滋润,是霜色的凝重高洁,是秋水的清澈澄明,能照进冬梅的影子,春兰的影子,夏竹的影子,秋菊的影子。
粉帘氏,一个与青花如出一辙的名字。青花,从一抔田间黄土,出落成一个身段修长的妹子,一个身着碎花蓝袄打扮谁家厅堂的妹子,其间的经历,是不能用一个简单的“火”字就能言说的。大凡美丽得欲逼人的,经历大都惊心动魄。一道门槛,意味一道磨砺。一次劫难,昭示一次新生,一次凤凰涅槃式的脱胎换骨。泥土或者竹子。青花或者粉帘氏。她们都疼,都美丽,都铭心刻骨,都小家碧玉一般。她们同属于上个世纪。
        (注:粉帘氏,四川夹江一带纸民对书画纸的昵称。)
在一丛竹的荫蔽下
讲一个从纸村里听来的故事。故事与一丛竹有关,且是和纸乡的涓涓竹溪水一样,细细流淌而来的。
故事说,清康熙五年,纸村石氏家族的祖先,为避战乱,举家迁往石埝,到现在差不多有三百五十年了。想来石氏的先人们当初来老村时,也是同许多第一回来纸村的客人一样,是沿一条竹溪,一步步往里追寻,最后便意外地寻觅到如此幽深的一个僻静之处。没有人烟,没有稼穑,只有竹影婆娑,溪流清漾,几乎就是东晋那个打渔人桃花源奇遇的翻版。故事末尾,还提到一个不容忽视的细节。是说石氏的那些个祖先,移居石埝不久,便弃了携来的农耕家什,毕恭毕竟,种下了一丛竹。再后来,故事便围着那丛竹子,展开来,一直延伸到老村今天的这个样子,沉静,发黄,历久弥香,以及无处不在的幽暗。
对于石埝村以外的人,这个故事的可信度恐怕要大打折扣。然而,石氏族人,从来都是深信不疑。不仅如此,他们还有个更大胆的看法,认为祖先的那丛竹,后来都成家立业了,生儿育女了,一竿竿,一丛丛,一沟沟,一坡坡,最后把一个纸村都同化成竹子的了。纸村人都说,那些竹子的根都是抓扯在一起的。你若是不信,他们就会随意摇动身旁任意一竿竹,还煞有介事地叫你朝远处的那些竹印耳倾听。那时,你还真觉得一个村子的竹枝都仿佛在摇曳呢。
讲这个故事的,是一个姓石的老人。老人给村外来的客人讲这个故事是有许多讲究的。换上一身洁净的衣衫,唤童儿找来一张古色古香的八仙桌,几把猩红的楠木椅,用拂尘轻轻拭去尘土,往院子里一张罗,场面既隆重又温暖。再砌上一壶老茶,奉上一竿土烟,故事便有些茵蕴袅绕的意思了。
老人年轻时是个抄纸的好手。与纸村许多抄纸匠不同,老人除了抄纸,还上过几年私墅,写得一手好字,甚至还会作些四言八句一类文绉绉的东西,算是又体面又能干的一个年轻才俊了。许多时候,老人都是那样一身洁净打扮,不象一个长年与浆水纸屑一些肮脏东西打交道的乡下粗人。老人打帘时,喜欢穿一件对襟短褂,下身配一条青布裤子,再加上嘴边不时溜出几句“关关睢鸠”一类的句子,那时候,似乎老人身上扑面而来的,都是书香了。据说,老人当初让邻村一个手艺不错的石匠,改变了对石头的看法,把自己的俊俏女儿嫁到纸村,就是凭借他这一身秀外慧中的气质。
老人早已过了打帘的年龄。如今那些成天在纸槽边忙碌的是一些更年轻的后生。老人现在的职责,是给纸村的后生们讲那个关于竹子的故事,一天又一天地兀自讲下去。故事讲得久了,后生们就有些心动和按捺不住了。有的不抄纸,做起了纸生意。先是搞些收购废纸屑一类的小买卖。后来雪球滚大了,生意也火了,就把纸铺开到了千里之外的京华、上海滩,以及江南的一些大城市。有的索性不干纸的营生,就到村外念书,一直念到离家越来越远的地方。无论做纸生意的,还是出外求学的,都是沿着祖先来时的那一条小路出村的。今天的纸村已发展到溪流的尽头,再往里已无路可走了。就只有选择与老人故事里的路背道而驰。只是这些人,毕竟是在少数。更多的后生,还得留在纸村,种竹、伐竹、打浆、造纸,一直把老人的故事流传下去。
老人名下的晚辈,已是五世同堂,怕有几千人哩。老人自己也闹不明白了。闹不明白,老人就捉摸搞个家族聚会。老人请来工匠,造了祠堂,竖了石碑,折腾了几月。等待一应准备妥当,老人就照着族谱,一家家放出邀请聚会的话去。聚会那天,所有报到的石姓老少都在石碑上镌下了自己的名字。参加聚会的,有石埝的,有石窑的,有碧山的,还有邻县一个叫石河的地方的也来了几桌人。黑压压的几千号人,把一个僻静的老村搞得很是闹热。那天,老人站在碑前,朝村头望去,人影如织,香火不绝。那一刻,老人很满足,就像一竿更老更苍劲的竹。
渐渐远去(五题)
沈荣均
一路微明
在祖母的印象里,老屋就像自己身上一件贴身的衣衫,就是闭上眼也不会捏错任一块补丁,甚至任一颗扣眼。从里屋起来,趿拉着鞋穿过三间幽深的屋子,再沿着一根长凳过去,一堆熊熊的火塘早已等候在灶脚。等煨暖身子,再摸索着翻过两道门槛,前面应该就是堂屋了。堂屋朝里的那壁,有一个神龛,供着香火和家仙牌子。祖母就是这样一路黑摸着过来的。她的眼睛已经瞎到不行。即便老屋某家的细娃站在她的鼻尖前,她也常常把那细娃当成一根廊柱子撞上了。
母亲曾告诉我,一个人的衰老,是从头上开始的。就像一棵大树,当它就要老去时,第一枚黄叶就从枝头飘落下来了。一片片地吹拂,一片片地翻飞,后来满树都浸染成霜,浸染成雪,都是纷纷扬扬的沧桑感。祖母已是一头的银丝翩翩了,牙也三颗两颗地往下垮,像老屋后山上被岁月剥蚀的岩石一样。最后老去的,是祖母眼里那些五颜六色的光彩。绿色淡去,红色暗去,剩下两眶窟窿。母亲这话,似乎蕴涵着一些可怕的信息。因为,那时候,我看见祖母的眼睛,已经塌陷成两眼深邃无比的洞,那洞似乎正将祖母眼里最后一分秋色吞噬而去。
祖母去堂屋,是去给神龛的灯盏上灯油的。这活,几乎雷打不动。每个清晨,当我还在被窝里,倘若有一声咿呀传来,一定是祖母沐浴着晨光,推开堂屋的门。咿呀之后,是好一阵的悉悉索索,又想,这大约是祖母在抹神龛上的尘土,或是在摆放那些家仙牌子了。等忙完这些,最后便是拔亮灯芯,往灯盏里添几滴灯油。想到这里,我的心里总会升起一股酽酽的温暖。因为,灯油加过后,我看见油灯的光彩照亮了老屋的上下。
祖母其实是看不见多少灯亮的。眼睛瞎得连人影都分不清了,就不担心打坏家仙牌子?再说,点那灯盏,不是白费油么?我不止一次地对祖母所忙乎的这一切,表示过我的困惑。
祖母依旧是一个人喃喃自语,似乎念叨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说。总之,我是一句也没听明白。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祖母对我的提醒,并不在意,照样是瞎摸着来瞎摸着去。灯油浅下去,又升上来。灯盏暗下去,又窜起来。祖母在神龛上忙乎的那段日子,我家的那盏青灯,不见哪一天熄灭过。
直到有一天,许多人不约而同地聚拢老屋,依偎在祖母的床头。所有的人,都不再说话,所有的神色都是凝神屏气的样子,所有的目光都指向那盏油灯。油灯的光亮一点点地矮下去,寂静渐渐荡漾开来。那一刻,我听见灯苗舐舔黑夜的呼呼声,听见灯蕊在最后一滴灯油里煎熬扭曲的悉索声。大人们的严肃,暗示着他们正在等待一个重大事情的来临。那是一个充满老树疙瘩朽腐气息的夜晚。
灯草已熬尽最后一滴灯油。一灯如豆,它的白光,就要在最微弱的一次空气震荡中失去。
晦暗的光,晦暗的灯影。拂过祖母的脸,拂过所有人的脸。老屋的头顶,是一片更沉更广袤的阴影。
所有的人都在注视和等待。那种漠然,似乎对于那盏即将熄灭的油灯的命运无动于衷。
灯盏就要灭了,快添灯油呵!一个孩子的尖叫,划破夜色。
老屋摇摇欲坠。
母亲赶紧捂住我的嘴。所有的人都瞪大眼睛。大人们的惊恐告诉我,那个毛头小孩的叫喊,是多么的愚蠢和令人不安!
父亲领着他的兄弟们,朝着祖母长跪不起。母亲、大姑,以及许多的女人,开始放声嚎啕。我知道,大人们一直期待的那件事情终于来了!
老屋泪流满面,淹没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悲伤里。
忧伤在影子的背后
根子太爷就要离世了。根子太爷家四世同堂。村里像他这把年纪的老人死去,并不会生出许多的恐慌。囤柴火的,撂下柴捆,翻冬地的,歇了锄头。大人们都像是去奔赴一个什么号召似的,纷纷搁下手头的活,往根子太爷家紧赶慢赶,赶去守侯一个老人咽下生命的最后一口活气。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被一大群活着的人簇拥着奔赴另一个世界,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一个老人终于死去了。这个不幸,就像冬天里的一枚黄叶,从高处的枝头,缓缓降临一片平静的水域。沉寂了一个秋天的村庄又开始摇晃起来。村子里已经很久没有人家办过婚嫁丧娶一类的喜事了。大人们都需要碰碰头,以消遣一个冬天以来积聚的种种抑郁。处于临届状态的村庄,抑制不住躁动的村庄,它的深处仿佛蕴藏着某种不安。
老人们慢条斯理地打印祭祀用的纸钱,女人们默默地淘洗做饭。火塘燃得很旺。火塘的周围,悉悉索索的,是一双双红肿得有些夸张的手。平日里喜欢戏耍的细娃们也安静下来,一丝不苟地把一朵朵白花挂上灵前的松枝上。只有主人家从山那边请来做道场的人,不时敲打出几下钟磬声,或者长声吆吆地颂唱几段,点响几枚闷炮。忧伤的气氛便从堂屋里开始酝酿,往村外一圈圈地荡漾而去。所有的人都是一脸的严肃和平静。他们都在为那个死去的老人,勤勉地忙着什么。人们就是需要这样一种分寸的闹热,那就是把忧伤草木香一样地灼烧起来,而后袅绕飘散开去,直到飘散到喧闹的后面。
而此时,所有的人似乎都忽视了另一个至关紧要的老人,根子太婆。根子太婆半卧在那把老木椅子上。那些活着的家人大肆铺张所渲染出来的喧嚣和闹热,在老人内心的一片幽暗之中,已经渐渐沉静而去。太婆的眼睛半睁着,像一个幽深的洞,没有人能够猜得透底。太婆已经三天没进过一粒米一滴水了,甚至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也许老人不大习惯家里陡地聚了许多的人忽然制造起的那种闹热。也许老人已经经历得太多,即便是身边有谁死去,也已不会把心底的那潭秋水激荡起涟漪。老人脸色如水,但又更像老屋的某个旮旯一张发黄的窗纸,它的上面已经蒙了厚厚一层旧年尘垢了。
太婆躺在堂屋的里间。在我的记忆里,村里的老人们似乎都是住在那间又暗又窄的屋子里的。那间屋叫“倒柱子屋”。这个名字很蹊跷,直到现在我也不曾闹清它的来由。一直以为,村里的老人之所以住在老屋的“倒柱子”里,是不是因为他们死去,敛尸盖棺时,不需要家里人抬着走得太远。太爷的灵柩就放在堂屋正中,与老人起居处只是一墙之隔。墙已朽得有些堵不住风,虚掩着,太爷灵柩的一角正触着太婆屋的门楣。那个傍晚,人们把太爷从太婆房间扶出来,敛进棺材后,那门便一直虚掩着。几天前,两个老人还是心连心的,如今已经隔了一堵墙。虽然只是薄薄的一堵墙,而且那门还一直掩着,但毕竟是两个世界。太婆屋一直出奇的静,静得来能听到蜘蛛爬过墙来,摇动蛛网的声音,以及蚂蚁和老鼠穿过墙来,撕咬骨头的声音。几乎很少有人来停放太爷灵柩的堂屋,或是去太婆的里间。人们都在外面兀自忙碌着手上的活。
悲伤随着根子太爷下葬日子的到来,又一次蒸腾起来。老人的灵柩被许多的人簇拥着,离开老屋,缓缓地朝老屋后的墓地移去。路越来越窄,送葬的人群拉得很长,就像寒风中黑白相间的一条丝绦,忧伤也不禁有些绵延不尽了。孝子们低声悲泣,一步三叩,由衷的悲伤,感染并且覆盖着送葬的队伍。
根子太婆被几个小辈簇拥着,走在队伍的最后,像一颗沉甸甸的石子,缀在丝绦的一端。因为这颗石子,丝绦的拂动出奇的迟缓。这种迟缓,又加剧了悲伤的氛围。
黑白丝绦,终于在一块墓地前停下来,并且一圈圈地向外缠绕,缠绕成一朵更大更肃穆的花环。
花环的中间,祝福的鞭炮开始炸响。有人朝墓室里抛撒五谷,有人摔碎了一只陶罐。更多的人,把头低了下来,放纵着泪水。从整整一个冬天过来的泪水,打湿着那些黑色的花朵白色的花朵,悲伤渲染到了极致。
只是根子太婆的那双眼睛,依旧是半遮半蔽的。太婆干枯失色的眼睛,与那黑与白装饰的艳丽有些不尽协调。就像是老屋那扇虚掩的木门,又像是蚀穿两枚枯叶的虫洞,老人的眼睛,深不见底,看不见一点忧伤的内容。
后来,我才知道,根子太婆就是在那样一个午后去世的。
得到这个不幸的时候,更大的迷茫笼罩了我。我怀疑,那天我们所看见的那双眼睛,深不可测,又似乎一无所有的眼睛,也许已经不是根子太婆真实的表情了。我们所看到的,是一个老人空洞虚幻的影子。
我们全错了。
不死根
老屋的身后,躺着一块丢荒的草地。
刺竹和野蒿,虎着一张老脸。马蹄莲的花,更像一朵轻巧的火焰。这些臭味相投的植物,它们毫无拘束的长势,几乎要把你淹没殆尽。
而当来自冬天的寒意覆盖过来,有些草就低下去,矮下去,荒地里就会出人意料地拱出三五个圆土丘来。就像老屋外的小溪,水落下去,卵石的酣态就穷形毕相了。
杂草的葳蕤,土丘的神秘,制造出某种阴森的气息。那时候,我是一直不敢拔开草丛,涉到那地的中央探个究竟的。除了担心草莽中冷不丁杀出一条花蛇或蟾蜍什么的怪物以外,更大的恐惧来自那些隐隐约约的土丘。
只是一个人游弋在草丛的边缘,不止一次地想,那些时隐时现的圆丘,会不会暗藏着某种不可言喻的玄机?
直到后来的某个除夕天。父亲率领我们姊妹几个,花了老半天工夫,才把那些杂草清理殆尽,这才大约能看个概括。原来,那是老屋的另一个家园,居住着一群已经故去的列祖列宗。狭窄,拥挤,而且他们的茅舍已是十分的丑陋不堪了。
父亲在每个土冢的跟前,都焚上一把香,又化了些纸钱。纸钱花花绿绿的,在黄昏的第一缕熏风里猎猎挥舞。
黄昏降临的时候,父亲领着我们面对那些土丘跪了下来。作三个揖,叩三个响头。然后,一个人喃喃自语。父亲说,老屋的谁谁死去,就把自己种进那土丘里面。许多年后,皮没了,头发没了,血肉没了,剩下骨头,慢慢地走出根,什么时候又在老屋的某户人家里活过来。根子爹的孙媳妇,养了个男娃,父亲说,那是圆丘里面的一截骨头开始生根发芽了。金华家,添了个女娃,父亲说,那是里面的一截骨头,长了叶开了花了。父亲说这话的时候,黄昏已从老屋的头顶悬挂下来,像徐徐垂落的一场大幕,披撒父亲一身。父亲神色严肃。从父亲的脸上,我读出一种绵延悠长的意味来。
父亲的这些话,似乎裹藏着某种深刻的东西,让我费解。车前草根是不死的。头年霜打过去,苗蔫了,一把火就烧得草茬灰飞烟灭。开春,风一唤,原上那些火苗舔食过的地方,又都摇晃着一些新鲜的浅色帽子了。倭瓜根是不死的。初冬,母亲把倭瓜的宿根,截成几块,分种在老屋四旁,覆上草被。等到了第二年的夏天,那些倭瓜藤呀,又可爱地爬上爬下了。然而,对于父亲所说的那种冥冥之中的“根”,我仍然充满了怀疑。骨头老去死去,又被种到了土里,也许会不死的。就像车前草、狗尾巴草和倭瓜根一样,当春天来临,它们的根就会在村庄里醒来,走家窜户。然而,那些骨头的“根”,我却是一次也不曾亲眼目睹的。这种怀疑常常让我惶恐不安。
于是,常常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开始对那些神秘土堆产生了兴趣。有一回,竟然不知道哪里借来的胆子,操了锄头,胡乱地捣腾起来,真的还从荒地的一处边角,刨出了一截骨头一样白花花的东西来。当然,我这一大发现,非但没有得到任何肯定,而且还无端地遭到了责备。父亲把那东西夺去。那个时候,我看见父亲的眼睛里,噙满了一湖秋水,而且还闪烁出一种遥远的光芒。
然而,并没有都像父亲所说的那样,老屋的许多老人死去之后,都把骨头种到那块荒地里。至少,在我的父亲那一代,就已经开始是这个情形。大爷、二爷和三爷,他们三个兄弟相继从老屋搬出去不久,就挨个死去了。他们的家人,把三个老人埋到了自家新屋的旁边。对于几个兄长另起炉灶的做法,父亲一直耿耿于怀。直到后来的一个冬天,父亲作出了一个决定,要在那块祖坟地上,为自己修造一个老屋,种下他的一把老骨头。那些土堆本来就很拥挤,父亲请了几个人帮忙,还是从土堆间辟出了一块空地来,恰好够容下他一个人的身子骨。那段时间,父亲总是很小心谨慎的样子。就像春天来临之前,最后一次翻耕下种的土地一样,父亲不敢有丝毫的麻痹大意。
那个冬天,我一直心存忧虑。总担心父亲的这些努力,会不会打了水漂。父亲临走之前,把种下他的骨头的那块土地一遍又一遍地仔细耕作。但是下种的其他几个环节,仍然充满了变数。比如阴雨天的浸淫,比如遭遇久旱。等等这些,都不是父亲自己能够把握的。要是那样,父亲种下去的那一把骨头,还会在某个春天,像原上的衰草一样,像老屋旁的倭瓜根一样,破土而出,逐水而居么?
一个人无言地面对
母亲的坟前,有一棵树,约莫十数丈高,四季常青。那棵树本是堂兄家的,因为母亲生前特别交代过,便一直没砍,而愈长愈繁茂了。
跟这棵树比起来,母亲的坟茔,就很不起眼了。几块粗糙的石头,胡乱垒作一堆,确实让母亲委屈了。倒是那棵大树,青翠蓊郁,足以慰藉老人走时的寒碜了。
每次回老家跟母亲上坟,第一个迎候过来,并且触摸我的双眼的,总是那棵树。那莫不是老人挥向儿女温暖的手臂?
给母亲上坟,小辈们又是作揖叩头,许愿祈福,又是点烛燃香,炸炮挂纸,搞得不亦乐乎,极力营造出一种夸张隆重的气氛。晚辈们对先人的哀思,也便在香烟的缭绕中,一丝一缕地升腾起来。
几个姐姐呢,是当然的主角了,少不了要去坟前跪着,和土里面的亲娘拉点家常什么的。譬如,自家男人腰包圆了,气不大顺了;又譬如,儿女大了,翅膀也长硬了。末了,总不忘给土里的亲人烧点钱币,叫老人吃好穿暖,保佑一大家人无灾无病,平平安安。几姊妹一个个兀自絮絮叨叨,一脸的虔诚,好象母亲真切的就在她们的跟前,正挨个细听姐妹几个的倾诉呢。大约天下所有女人的心眼都一样的单纯实在。老人、丈夫和儿女,便是她们的全部乃至一生,而她自己却只是长长一生的某个喘气的标点,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母亲在生的时候应了这话。等到了另一个世界,这种牵挂仍不曾割舍,还得和她的女儿们继续面对。
因为几个姐姐没完没了的唠叨,每次给母亲上完坟,我总掂出一种异样的沉重,而且这种沉重总是情不自禁,闪现并且定格在母亲留给我们最后的笑容之上。那几日,母亲没有叫家人找阴阳先生看阴地。她说,阴阳挑三拣四,这儿指指,那儿画画,好端端的一块宝肋地,就给糟蹋了。母亲一个人撑着病秧秧的身子,围着老屋转了一圈。最后来到这棵树下,母亲便不肯挪步了。母亲看中的这块坟地,其实是一处荒埂,地势仄逼,却是村庄的一个高处。母亲对家人说,这里仄是仄了点,能挖个坑也就行了。住在这棵树下,树能看多远,她便能看多远。看着儿女们在村子里走进走出的,那亲近就跟在家里一样。荒埂又紧挨咱家的自留地,不用挪脚,也能去菜圆子走一回的。母亲说这番话的时候,我看见那张写满慈祥的老脸上,分明有一种异乎寻常的从容和灿烂。那刹那间镌刻的美丽是一个行将离去的亲人对活着的人的最后的眷恋与呵护。那是怎样的一种永恒呵!
替母亲做点什么实在的呢。将老人坟上的杂草除除,再小心地培上一撮土。或者一个人低下身子,将哀思静静地寄托。我一直以为,安卧在乱石堆里的亲人早作了一把黄土。亡灵,也许在另外一个世间确实有的。可我怎么也难将这两个冰冷的字眼,跟二十多年前村庄里那个勤劳慈祥的女性牵连在一起的。
亲人撒手去了,但不能去的是音容是思念,是人世的冷暖与沧桑。这一切,就只有留给尚在的后来人默默地咀嚼了。
就一个人无言地面对。
不知不觉地,两行凉凉的青泪悄然滑落。
母亲的坟前,一切又重归于平静。而化纸钱的缕缕青烟,早已袅得不见了踪影。
家门开向回望的路上
冬天的老屋是适合站在远处遥望的。三五间青瓦房,蜀地常见的那种民居,以写意的方式搭配,而且互为一幅水墨山水的背景深处。
瓦是粗布衣衫的颜色,与蜀南的冬天一致。寒意愈浓,天色愈低,几乎就要踩上老屋的檐口。
老屋已是不堪重负。马桑廊柱,桤木门板,楠木窗格,努力支撑着老屋庞大腐朽的身躯。就像村庄里某个年事已高的老人,他空洞的哮喘,以及骨头的咯嘣作响,仿佛五里地以外的村头也能清楚地听到。或者更像久旱不雨的冬天里,一大堆期待熊熊灼烧的干柴禾。炊烟、鸡声和人淡如菊所渲染出来的宁静,几乎让你情不自禁要焚香沐浴。那宁静的背后,似乎游动着由来已久的某种不测。
一座百年老屋,当它在咽下最后一口活气,终于在某一天訇然折倒之后,那些朽木碎片,还会孳生出更多的生机更多的传说么?要是燃烧呢,它冲天的火光,又会不会灼亮整整一个村庄?
当然,这些想法真是愚蠢之至。想象中的灾难一直不曾发生过。我在离开村庄之前,所见到的是,老屋的人,从那扇大门里一个个鸟兽一样地逃散出来。先是父亲的几个兄弟,后来是我们这一辈的更多的兄弟。他们逃离老屋时神色惊恐,与我冥冥之中的那一幕,何其相似!
老屋原是有一道门的。双扇门扉对开。一把大将军铜锁把门。门扉的左右,守着一对门神。门神各自手握一把什么兵器,古色古香的。而且一直贴的都是那两个门神,从来不见换过别的。班驳的门扉,阴黄的画像,与老屋的满目沧桑连成一片。铜锁是村庄里最为古老的那种,浑身长满暗绿色的锈衣,很威武的样子。门扉的左边,蹲着一个鸡埘。鸡埘已经蒙了厚厚一层尘垢。犁、锄头和镰刀们,安静地倚靠在鸡埘的上面。门扉的右边,悬挂着一把陈年艾草,散发着隐隐约约的馨香。
与门锁有关的,是一把擦拭得锃亮的钥匙。那时候,父亲奔波在外,管理钥匙的大权掌握在母亲的手中。老屋的人们,是没有随身携带钥匙的习惯的,母亲也不例外。每次上山干活,母亲总把钥匙搁在门下的那个鼠洞里,或是挂在廊柱上某个伸手可及的地方。总之,不用仔细地寻找。现在回想起来,母亲那样对人不设防,真是对人太为信任了。不过,记忆中,老屋的确从来没有出现过丢失什么东西的怪事。母亲这样做,是有她的用心的。比如,每次我放学回家,往往不会饿得着急,就会找到那个放置着母亲“秘密”的地方。然后,急不可耐地开锁推门进屋。我知道,有一种温暖,来自钥匙背后一个叫“家”的地方。温暖把我和母亲紧紧牵扯在一起。又比如,母亲那样做,是不是要传达这样一个信息,当她的那些孩子,在离家的路上回过头来时,家门永远是朝着他们回望的方向开放的。
然而,老屋的孩子还是争先恐后地从那扇大门里出来了。就像母亲挥撒出去的一把蚕豆,一骨碌地滚离老屋的那道门槛,便义无返顾了。
我是在母亲去世的那个冬天最后一个离开老屋的。那个冬天,我朝家的方向回望时,我看见老屋在一缕寒风中瑟瑟摇曳,我还看见我的父亲斜斜地倚偎在老屋的门前,就像老屋门前那把老气横秋的铜锁。
我离开老屋后的又一个冬天,父亲终于离我远去。老屋空无一人,仿佛挂在村头的一个硕大的鸟巢,鸟们已经弃巢而去,忧郁的鸟羽撒落一地。
父亲走的时候,把老屋的钥匙带到了另一道门里。那道门是父亲自己用石头垒造的。冰凉的石门,把父亲和我隔在门槛的两边,父亲在里头,我在外头。
没有了打开老屋的钥匙,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抵达那个遥远的村庄。
那个冬天,我在一首诗里这样歌唱到:
我是村庄里的一只麻雀
我在一个冬天里失去母亲
我在又一个冬天里失去父亲
像一枚头重脚轻的落叶
我从一节枝头沦落到另一节枝头
我嘶哑的呻吟只有我一个人能听见
村庄,村庄,我倾斜的村庄
内心的花朵(四题)
花开的声音
一个人的内心,有没有花朵做的?如果有,那肯定是像大姑那样的心手相印的女子。
听老屋的女人们讲,年轻时候的大姑,不仅模样出众,手也特别地巧。一个乡下女子看家的几样针线本事,比如绣枕头荷包,做细娃鞋帽,连故人老衣等,大姑做得是件件精致。那时候,在村庄里,女人们聚拢一堆,谈论最多的,往往与挑针绣花有关。但是只要有大姑在场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女人都会回避这个话题。在她们看来,大姑就像一座山。她们终其一生的努力,也只是学到些皮毛,很难望其项背。
大姑年轻时的模样,我不曾见过。我的印象中,她那时似乎已是很苍老了。老脸纵横,银丝翩翩。尤其是那些丝茅根一样的手指,纤细清瘦,总让我与乡下女子某种天然的气质相联系,而对于诸如美丽这样一些外在的东西有些忽视了。
大姑的针线活,我的确见识过的。记得大姑每次回老屋省亲,腰间总携着一个绣着莲花的布兜。而且,她歇下来第一件要紧事,就是解下布兜,从里面翻出一件又一件光彩照人的东西来。先是几枚长长短短晶莹闪亮的绣花针,再是几件裁缝工具,最后便是一些花花绿绿的丝球和碎布了。这样一些宝贝,和别的姑娘家荷包里的,大同小异。当它们从大姑的莲花布兜里拾掇出来时,除了好看抢眼外,可能不会让你特别地欣喜。但是,当它们最后到了大姑的眼里和手中,它们就会生动起来,像露珠在清晨笋尖在雨后一样地生动起来。它们有脚,会自己走路,随风潜行或是闲庭信步,最后都会踏向一条春天的香径;它们有嘴,像阳雀画眉一样,唱一支婉转相思的曲子;它们有心,一颗并蒂莲花一般的心,自己把自己开放。
大姑回娘家,总是会挑在几个隆重的节日。这样就会留得时间宽裕一些,能为我们缝制些像样的东西。倘是端午,就给我的父亲做件滚边汗衫。若是中秋,就用母亲纳好的鞋底,为我们做新鞋,或者给我的几个姐姐的手绢绣上一枚圆月几枝桂花。要是缝上春节,她甚至会为我的旧棉帽,再添上一个焕然一新的绒球。等到省亲的日子满了,大姑的活也已差不多了。如果碰上活多,比如做棉袄绣嫁妆这样的大活,她就将余下的活带回去做。大姑说,活越大手就要越细些。不能粗糙地赶,像毛头小子薅秧草,手脚敷衍过去了,禾秧倒下一大片,杂草还站在原地,叫你急也不是,笑也不是,工夫和材料耽搁了不说,还没法弥补。
我喜欢一个人倚靠在大姑的旁边,静静地看着她绣鸟儿和花朵的样子。我也是从那时起才得知,那比翼的鸟叫鸳鸯,那心牵扯心的花朵叫并蒂莲。大姑这一辈子,已记不清为村里的嫁娘们绣过多少对鸳鸯和莲花了。以至于后来做绣活,几乎不用看,那针那线也会沿着自己的路子流淌下去,直到那些鸟儿和莲花悄然浮现,并且灼亮你的双眼。对于大姑做绣活不用看的传说,我信。因为大姐的女儿梅出嫁时,已是老态龙钟眼花耳背的大姑,还为她绣过枕花。大姑替梅绣嫁妆的时候,我想起了流传在村里的女人们之间的关于大姑年轻时的故事。我以为,大姑富有神秘色彩的精湛绣功,不仅在于手和眼的训练有素,还与她某种特别的艺术直觉有关。也许,她能触摸到那些线条的蜿蜒辗转的走向;也许,她能感应到那些色彩的深深呼吸;也许,她能听见来自那些花朵遥远的声音。我甚至相信,大姑的心灵就是花朵做的,而且是开在某个午后的那一朵莲花。
行走在雪地上
母亲没有大姑那样的绣花荷包,只有一个竹编的针线鞋篼,看上去粗陋不堪。绣花步兜只有大姑那样的女红专家才配有。母亲只会一些大路活,譬如纳鞋底。所以,她的鞋篼里,除了一架麻车,一把布剪,其余便是一大摞牵连缠绕的疙疙瘩瘩了。
纳鞋底其实不能算是一件体面的针线手艺。村里的女人当初还在闺房里学做女红的时候,往往将心思放在描花绘草等一些细活上,而对纳鞋底不屑一顾了。惟独母亲有些老土了,她几乎只会纳那种笨拙的千层鞋底!
母亲纳的鞋底,雪的微白里,隐隐透出一缕嫣红。倘若三五妇人,聚在村头的秀才树下纳鞋底,第一个跃出来,并且把你抓住的,一定是那缕绵延悠长的红光。据说,当初就是因为这红光的特别之处,促成了母亲和父亲的缘份。当然,这里面可能搀杂进一些别的什么成分。比如,家族里一直缺少一个能为大姑打下手纳鞋底而且要纳出名堂来的女子。又如,母亲给父亲纳的第一双鞋底,肥瘦适中,正好合父亲的一双大脚走远路。
秋天来临之前,母亲已经备妥纳鞋底必须的几样材料。从园子里砍来麻,一层层地撕下皮来,晾干。再细细搓成绳,直到搓满整整一架麻车。叠鞋底的布料没有现成的。母亲便寻出一些实在不能再补的旧衣服剪开来,刷上薄薄一层荸荠糊,摊晒成又平又硬的一匹布壳。把布壳一层层地叠起来,就可以剪成谁的鞋样了。这些环节,听起来烦琐不堪,母亲却能做得很有耐心。
鞋样和麻绳都准备好了的时候,秋天便拢了。此时,母亲会在某个夜晚,掌出一盏昏黄的油灯,就着一豆微光,纳起鞋底来。母亲说,千层鞋底需要一针一针紧密地纳过,才熨贴塌实好走路。母亲纳鞋底,是不用顶针和锥子的。而是用牙咬着,带过针和麻绳。在鞋底的背面,又用指尖死死地抵,直到指尖扎出一个细细的血点来。母亲下意识地将指头送进嘴里吮了吮,似乎这一吮,疼痛就会自个儿咽下去。母亲将眉头解开来,长长地缓下一口气,接着又纳下一针。几针下来,鞋底上那些针脚就都有些殷红了。这哪里是在纳,分明就是在镌刻!一直以为,母亲纳鞋底,怕是最苦最疼的一件差事了。大姑绣莲花,神色舒展,不象母亲满脸都是凝神屏气的严肃。即使是村里同样纳鞋底的那些女人,也是边说笑逗趣,边心不在焉地飞针走线。而且,她们手里的鞋底也不见有那种揪心的殷红。多么的轻松自在!
那个秋天每一个点灯的夜晚,母亲似乎倾注了她全部的用心,都在不断地重复着这个简单的动作!母亲往煞白的鞋底上一丝不苟镌刻着什么的时候,让我想起了一片雪地。那个秋天,母亲总让我想起一种灿烂的花朵。雪色的白。透骨的寒。朝前行走的脚步,以及充满无限温暖的一步一点的嫣红。
冬天的第一场雪已经到来。
从指尖绽放
一直以为,兰心蕙质的大姑,理应嫁给一个读书人的。就像我的父亲那样,说话文绉绉的,似乎满肚子都是锦绣,那是村庄里很体面的一种男人。大姑父不会舞文弄墨,他只是一个把竹子和刀子耍得十分娴熟的出色篾匠。
篾匠不能算得一门手艺,至少不算挣钱养家的正门手艺。山里人家请篾匠添置篼篼箩箩什么的,算是帮忙,只管嘴巴,不会给工钱的。请木匠打家具立房子,请石匠开石板修山郭,吃喝不算,工钱也不能省,甚至还可以讨到利事钱(红包)。这些好象已经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所以,山里娃学篾匠的没几个,尤其是学到大姑父那样层次的,更是凤毛麟角了。
我的老家本来应该造就更多的与竹子打交道的手艺人的。所见之处,几乎都是竹子。金竹、白荚竹、慈株、苦竹、阳雀竹、观音竹……更多的是满山满坡的水竹。水竹是编织的上好材料。到了八月,当年的一竿竿新竹,已翻上竹梢。既不老辣,也不娇气,筋丝亦好,正适合编织。这个时候,大姑父会携了一把刀,上山挑选一些新竹,斫伐下来,扛回老屋。其实林子里的竹们都是一样的秀颀挺拔,也没啥好挑剔的。端庄的,编箩筐,比如谷箩豆筛;匀称的,做家具,比如晒垫凉席。就是那些弯弯拐拐不大中看的,也可以编些泥土撮箕或者稀眼背篼什么的。大姑父之所以在林子了来回踱上半天,还下不了决心砍下一刀,就是为了给每一竿竹都能派上一个挺当的归宿。
花篾条是竹编工艺的一个至关紧要的环节。曾经不知有多少立志做一个出色篾匠的小伙子,就是因为过不了这道门槛,被永远地挡在了这劳什子手艺的门外。大姑父花篾条几乎是不用刀子的。在老村,用刀的篾匠要比不用刀的,无形中矮去一大截。我见过大姑父花篾条。竹子截成竹节,竹节片成竹块,竹块花成竹篾,竹篾修成竹丝。其间的要领是,节匀篾薄丝细,一层层精确地剖析下去,始终又不能见刀子的影子。只听得一串抑扬顿挫的竹子开花的脆响,从大姑父的手与指之间,轻轻地滑落。这种声音,曾经让我不止一次地为之痴迷不已。便不由自主地萌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望。一定要做个像大姑父那样的篾匠,会不会编东西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会花篾条,哪怕是花捆柴禾的粗糙篾条。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绝不能用刀!
让竹子水到渠成地绽放,这样可遇而不可求的景象,并不是大姑父作为篾匠手艺的最远境界。而将篾条无中生有地搭架成某样具体可感的形象时,大姑父才把那种得心应手和游刃有余发挥到了极至。这个时候,大姑父总是悠闲地衔着一杆叶子烟,一圈又圈地往上累加描画,直到凭空生出玲珑剔透眼花缭乱的窗格或者花朵来。惬意和漫不经心的背后,蕴藏的是深邃和晶莹。那是一个大师构思一件书法或者白描作品时才有的光芒。那些飞扬灵动的篾条竹丝,横平竖直,撇舒捺展,行云流水一般,似乎充满了真草章法和隶魏情趣。
大姑父上辈子,也许就是一个长衫翩翩书香盈袖的读书人,至少在他的潜意识里,深深地蕴藏了读书人才有的某种气质。基于这种想法,我在离开村庄时,唯一粗通的一门称得上手艺的技能,就是花篾条,以及编那种丑陋无比的苞谷背篼。
最美的疼痛
提及美丽,不由自主想到一些铭心刻骨的女性话题。比如,花季女孩的第一次例假;比如,新嫁娘的洞房花烛夜;比如,母亲的惊心动魄地分娩。所有这些,似乎都在暗示一种迹象,最美丽的,往往与疼痛有关,而且喊不声来。就像一朵花的静静开放。美丽达到极至,悄无声息。
我是在总结母亲的五次生产之后,得出这个结论的。一次又一次的临盆,最后都淡化为一片记忆的空白。唯一能让母亲怀想起来的感觉,就是疼。疼得来想呼唤谁,终于没有喊出声来。
关于女人生育的那种深刻的疼痛,我没有任何直观的感受。我是母亲的关门幺儿,母亲在生养我之后,再也没有怀上过孩子。别的女人生产时,我几乎没有可能去那个鲜艳的场面,做一回身历其境的体会,包括我的妻子分娩,我也是被妇产科医师礼貌地挡在产室之外。我只能从母亲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大致做个想象性轮廓性的描绘。母亲说,每次临盆之前,最初的感觉是被什么渐渐地充盈起来透明起来,幸福地等待流淌。就像一枚花朵,在某个春天的早晨,含苞欲放一般。
母亲快要被那种感觉张满的时候,童婆婆总在她的身边。童婆婆是村里有名的接生婆。那时女人生产的条件很苦。半张木床,几摞火纸,一把剪刀,还有童婆婆。这便是迎候一个孩子降临人间的全部角色。童婆婆为母亲共接生了五个孩子,每一个都是顺顺当当的。从母亲饱含感情的讲述中,可知童婆婆是一个能让母亲在分娩前,将一切牵挂和信任全部托付的女人。童婆婆的接生,与别的接生婆有些不同。她没有那些迷信的东西,比如劈竹竿,吆禽畜,或者拉开抽屉,点亮七星灯盏等一些烦琐的催生程式。童婆婆对母亲说,接生奶娃,是不能急不能缓的。急了,孩子娇气,怕经受不起;慢了,又恐怕短“火候”,再好的花骨朵也成了僵花。童婆婆的这套理论,即使在今天也是十分的时尚。而且,这些话几乎可以成为我的诗歌里现成的句子,这是多么的令人惊讶!
母亲又疼起来时,童婆婆就轻轻地唤,走!母亲便走。眼前是一片绿荫。想象有风从远处过来,母亲的胸内充满了风声,有一种想飘起来的感觉。母亲就像云朵一样无边无际地飘过。母亲就要累得不行时,又听得童婆婆唤,歇!风便渐渐小了,母亲被谁的一双温暖的手放在一枚草尖上。然后,再走,再歇。直到那风驻去,母亲发现自己已到了一片草地的中央,像一朵熟透了的棉桃!
忽然生出一种想呼唤谁的强烈愿望。那是一个慈祥的乡下女人的名字。那个名字几乎就要从母亲的喉咙蹦出来!母亲已是香汗淋漓,风轻无力,终于喊不出一个字来!
而疼痛正在被一点一点灿烂地打开,释放流淌,或者随风远去。
周围都是缠绕窒息的花朵的芬芳花朵的呼吸。
            
不动声色的行走
沈荣均

三娘家的那棵樱桃红了。正巧,有一阵风过来。最先迎上去的那些樱桃啊,脖子一仰,大杯小杯的,就叮叮当当起来。而后,一树都是微醉和浅唱了。
要想溜到三娘家的那棵樱桃树下,必须得穿过一根讨厌的田坎。四月的田坎,刚裹上新泥,又稀又软。三娘家的小毛鸭,一路蹒跚过去,田坎上便像谁家发蒙的细娃学写的拼音,歪歪扭扭的。这个难题,让我在一个午后,与那树诱人的樱桃小嘴对峙的馋象,惨不忍睹。对峙的结果是,那种一含在嘴里,就立刻化去的甜,很要命的一种滋味,成为最后的胜者。后来,我穿上娘为我做的灯心绒棉鞋,战战兢兢地踩上了那根稀泥田坎。
接下来的故事,已没有了什么新意。三娘找到我娘,指着灯心绒棉鞋上的那些见不得人的田泥,与我娘理论了半天。有了这次的经历,我得出平生第一个直接经验,一个人要去什么地方,要是不小心在脚下留下什么痕迹,是很不高明的。脱了灯心绒棉鞋,我、隔壁幺爸家狗娃,还有三娘家的树生,都是一个模样的光脚板,你找谁理论去?所以,当我隔天再打已被我折腾得差不多的那树樱桃的主意时,一双光脚丫,踩在新泥田坎上的那种大摇大摆的感觉,俨然像是去爬自家的樱桃树。
那天晚上,娘揪着我的耳朵,吓着我,将光脚板合上了田泥上的那些小脚丫。末了,还不住地向三娘陪不是。这后一回的教训,让我更加刻骨铭心。原来,村庄所有的灯心绒棉鞋,都是母亲们依同一个鞋样连的。而细娃们的小脚丫,却是一人一个样呵!
樱桃树下的小聪明,就像一盒蜡笔,不小心撒在一张白纸上,稚拙地涂鸭一气。但这终究只是一种小孩子的游戏,不同于大人的圆猾和世俗。棉鞋没有错,光脚板也没错。它们都是纯洁的。只是三娘家樱桃树下的那些脚印,以及灯心绒棉鞋上的新泥,让我不止一次地生出这样的遗憾,为什么自己的两只脚,总是那么笨那么重。什么时候也插上一双翅膀,轻盈地飞翔一回呢?

所以,一直对那种来无影去无踪的行走。佩服得不得了。比如,一队老鸹掠过村庄的梦乡;又比如,一粒种子走过春夏秋冬;再比如,一阵秋风淹没埂上的苞谷林和苞谷林深处谁的娘……
老鸹,一群行走在村庄的的黑衣大侠。它们跃马过河时溅起的呼呼风声萧萧水声,似是而非,搅碎了细娃们许多的好梦。醒来,周围仍是一片安静,无边无际,察觉不到一丝有谁行走过的蛛丝马迹。此刻,在细娃们当头的一个高处,分明闪着一双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那些眼睛,总是与细娃们的每一个夜晚每一场关于行走或者飞翔的的梦形影相随。
对于种子,没有谁会怀疑,这是一个很善于行走的角色。从一粒种子出发,沿着生命的行程,绕场奔波一圈,最后又轮回为另一粒种子。整个过程,水到渠成,了无声息。三月入土,四月发芽,五月、六月走根拔节,七月、八月抽穗扬花,九月黄熟收割。其间的每一个细节,我们所能看到的是承载一粒种子行走的另一些东西。比如,一场雨水从庄稼的头顶灌向根部,又从根部润回每一枚叶子;又比如,一片阳光的金色,从去年的三月走向今年的春天,伴随种子从泥土中来,又回到泥土。
秋风的行走,看似散漫随意,不可触摸。但在九月的村庄,它的足迹无处不在。风从秀才树下过来,掀开老屋的院门,四下转了一圈,又往东头埂上的苞谷林去了。细娃已经做好了午饭。细娃顺着那秋风,扯起喉咙朝埂上喊娘。细娃知道,风儿躲在村庄的内部。它的行走,能够抵达村庄的任意一个角落。风能把一枚黄叶,从枝头迎候到地上,也能把细娃的呼唤,送达苞谷林的深处。娘抬起头来,苞谷林响过一片悉悉索索。那是风捎带细娃的呼唤来了。随后,风踩在那些苞谷叶上,又往林子里更深的地方去了。刚才的风过之处,除了细娃的呼唤,什么也不曾留下。

而我稚拙的双脚,一直不得要领。从穿上灯心绒棉鞋,或者光着脚板,踩上三娘家樱桃树下的新泥田坎,到后来从村子里走出去,我的脚步,走到哪里,哪里就无一例外地烙上了一双脚匆匆的行色。
关于行走的思考,直接导致了这样一场梦。梦里,我从秀才树下老屋出发,穿过一截稀泥田坎,而后是一条曲曲弯弯的青石板路。石板路的尽头,是山外。山外的路,更长更阔。直到现在,我也没能把它走穿。
就这样一个人独自走下去。朝着冥冥之中的一个方向,往前走,一直走。前面的脚步,渐行渐远,渐行渐浅,浅成脚印。后来居上的,一步一个,成为脚窝。那是泥泞路上石板路上镌出的一种沉稳。浅的脚印,总是被后来那些脚窝潮水一样淹没殆尽。浅的深的,都是曾经走过的痕迹。脚印脚窝,最后绵延成一条长路。
长路上,我辨不出脚步的所在。但能肯定的是,我正行走在路上。
当我在某一个早晨,从这个关于行走的梦里蓦地醒来时,竟然惊奇地发现,那种不动声色的行走,我梦寐以求的一种效果,其实就在脚下,而我自己却一直不曾在意。就像昨天曾经走过的路上,今天什么都已不再。那些歪歪扭扭的痕迹,已经淡入脚下。我只看见,一双不知疲倦的脚,以及那双脚永远朝前的趋势。

   (作者:沈荣均
沈荣均,男,1968年10月出生.现任洪雅县教育科技局办公室文秘、宣传干部。1987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在《诗刊》、《星星》、《诗神》、《诗潮》、《诗歌月刊》、《散文月刊》、《福建文学》、《四川文学》、《青年作家》等三十余家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等文学作品200余件.
   地址:四川洪雅县教育局办公室 
    邮编:620360
                                                 电话:0833--7304747)
发表于 2003-5-28 05:24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沈荣均散文四组》,我来了,请各位务必侃侃我的文字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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