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绣

紫陌秋桐

[这个贴子最后由紫陌秋桐在 2005/09/05 09:27am 第 4 次编辑]

                                      十字绣
                                    文/紫陌秋桐
一
    好多年没见着格格了。毕业后，她从青岛去了北京。
    在记忆中，她仍然维持在我最后见着她的样貌上。黑色的纱质裙衫。黑色的丝袜。比对分明的白色凉鞋。素净的脸。清澈的眼睛。冷漠的神态。嘲讽的微笑。
    格格是我从大学到现在最要好的朋友，她叫李书格，我喜欢称呼她格格。这名字倒也相当贴切了她，总有一种高贵的气质从她的骨子里面渗出，让人觉得不可亲近。
    能成为朋友，到现在我都觉得不能理解。两个在各方面都绝然不同的人，居然能成为生命中最不能释怀的朋友，想起来我就觉得不可思议，感觉命运的不可揣摩，总能安排一些让人费解的事情。
    格格是骄傲的。她有骄傲的资本。不但是美貌。更多的是优秀。她的美不加雕琢，很自然地流淌着，不是令人惊艳的那种，可是能让人在瞬间感触到她的质感的美。优秀来自于她的聪颖，她的遗世独立，加上好的文艺天赋，这一切使得她通身透出一种清高的韵味。在她的眼中，世界，不过是一只蚂蚁，可以随时被踩在脚下。
    而我是忧郁的。简单的快乐无时不在，我的笑声在心里清脆地响。可是血液是粘质的，忧郁的味道通过眼睛流出来。
    就在我站在自己的海中央沉思的时候，她来了。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过来，惊掠了我的安静。她嘴角的笑是嘲讽的。没有言语，可是她眼睛里的光芒一下子攫住了我。那是在我到学校报道的第一天，站在学生公寓5楼大厅的玻璃幕墙前，看楼下匆匆来去的身影。
    在那个陌生的环境里，格格是第一个跟我心灵对话的人。从此，我们的眼里再也没容下其他的女生。
    你知道吗？你当时那种无辜的表情和落寂的神态让我觉得我们相识了很久。后来格格在解答我的疑问时这样说。
    而她至今也不知道她打动我的是她招牌式的嘲讽的微笑和眼睛里流淌的冷漠。

    那是些单纯的日子。连穿衣的色彩也那么单纯。我喜欢穿白色的衣裙，棉布或麻布的，洗得有些陈旧了。她总是穿黑色套装，衬托出很高贵的气质。她用美貌、用气质、用歌声、用翩舞得到大家的仰慕。通常我俩会抱两本书，在饭后散步，有时会说说话，有时会同时沉默一段路程，有时会同时开口说同一句话，或者同时哼同一支曲子，既而相视大笑，旁若无人。一黑一白两个身影走在校园里，绝对招来众人的注目。
    这次去北京，不是为了见她，而是旅游。见她是旅游之外要做的事情。
                              
二
    她到火车站接我。在拥挤的人流中，我第一眼就认出了她，还是那么孑然独立，还是那么气度逼人，尽管原先飘逸的长发现在变成了乱乱的碎发。
    拥抱的那一刻，思念击垮了我。
    我最终放弃了旅游，选择和格格在一起。
    想念她。在没有她的好长一段时间里，失落，钟声一样在心中远远地敲响，固执而绵长。我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魔力，让思念占据了我这么多年。
    上学的日子，我俩基本形影不离，我做校报的时候，或者播音的时候，她会在旁边带着嘲讽的微笑看着我。她策划文艺汇演的时候，我会帮她安排演出顺序、准备台词和道具。一起逃避到阶梯教室上课，一起逛街，一起出游。。。
    而毕业的时候最终没有在火车站抱头痛哭。我提前一天的离去，让这个感动人心的场景成为我一生的遗憾。
    她开着自己的红色威驰，载我到她家中。家在朝阳区，周围是拥挤的景象。人们穿梭忙碌，如迷雾般匆忙模糊。城市喧嚣，而他们沉默。灰尘轻轻飘飘地浮在空气中，随时准备通过人的呼吸找寻一个温暖的所在。
    之前，我一直尝试着想象她的境况。她在10个月前结婚了，正好我工作忙，没去参加婚礼。电话中她说自己很好。其实我不用问也知道她一定是成功的。能力是重要的因素。谁也不能否认她的卓越。还有，就是她无与伦比的豪情。
    我的境况她是知道的。我一直喜欢把自己的点滴都告诉她，把心灵上苦痛的包袱卸给她。上学时，我总挤在她的床上，跟她说话，把日记本给她看，为了小女儿的心事，两人嬉笑成一团。那是真正纯粹的快乐，在多年后，笑声依然在我灵魂的深处回响。
    她住的地方比较拥挤，不过却收拾得相当豪华洁净，最吸引我的是多幅做工精良的十字绣，美得让我心痛。真是巧夺天工呢。。。我叹息。
    走的时候带些回去吧。人生就是十字绣，一副十字绣就是一段人生，里面包容着所有的纠葛、所有的爱恨。看我喜欢的样子，她笑着说。仍然是我所熟悉的嘲讽。
    好啊好啊。。。我连声答应。格格，北京有什么好啊？拥挤不堪，空气也不好，你还那么喜欢呆这里。。。我嗔怪地说她。唐呢？
    北京就这样，空间是宝贵的，傻丫头。她还是称呼我傻丫头。这么多年，原来一切都没变。再说，屋子太大，我会缺乏安全感。
    你会缺乏安全感吗？我揶揄她。
    格格大我一天，可是一直霸道地以我的保护人自居。在她的眼中，我是绝对需要保护的。我可以为你两肋插刀。她曾认真地对我这样说过。
    我也没来由地依赖着格格，以至于告诉自己上大学期间不谈恋爱。当然这个誓言最终没进行到底。
    第二年从济南、泰安旅游归来后，格格身边多了一个男孩子。帅气，阳光味道很浓。是唐，系学生会的文艺部长。拼命地追格格。

    我曾见他们在校园的花丛中亲吻。
    这在很大程度上打击了我。见色忘友。我有些愤怒地站着。然后在草坪上坐下来，一种孤独的感觉挤压着我。我偷偷地哭泣，以泪水洗刷我对她的依恋。
    我故意疏远格格。这让孤傲的她十分恼火。她几乎是吼着对我说，唐是我的最爱，你是我的至交，这不一样的。对我来说，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
    我知道唐在她心中的位置。为了唐，她付出了自己的所有。
三
    晚饭在外面吃，格格点了我们都爱吃的菜。饭后，我俩象以前一样在大街上散步。她的个头比我高，我习惯挽着她的胳膊粘着她。现在仍然这样。她笑我老也长不大。
    话题没离开学校和同学。我们分别把自己知道的同学的情况说了，然后知道一个因肝病去逝；一个因为政治事件被劳教并被开除公职；最后说到我们班的女生身上。班级共7个女生，被称为七仙女。一个嫁与市长的公子，夫荣妻贵；一个跟我一样，现在过着安稳的小女子的生活；一个在济南，现在没联络；另外两个，过得不如意；剩下一个就是格格了。
    我讲我曾经做的梦给格格听。那段时间，格格固执地占据着我的梦，而且梦中的情景让我一遍遍地怀想。在梦中，总见她被遗忘，无爱，孤独地站在风中。
    我不喜欢这个梦，特别是飘忽的风。让我感觉指向不祥。
    博尔赫斯说：梦是属，梦魇是种。在梦魇中重要的不是形象，重要的是梦所产生的印象。所以，我不必担心在梦中孤独的格格，可那份酸楚，却不容置疑地留在脑海。
    这是牛角。我跟唐离婚了。格格叹息着说。我怔住了。然后从她身边抽身出来。别开玩笑了。我跳到她的对面，有些惊恐地盯着她。怎么可能呢？你们那么相爱！
   《奥德赛》中讲到两扇门：牛角门与象牙门。虚假的梦是通过象牙门来到人脑的，而通过牛角门来到的梦则是真实的、或是预言性的梦。我们上学的时候经常讨论的话题。
    是真的。格格不看我，目光不可捉摸地望向前方。
    怎么会这样？什么时间的事情？我忽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心里骤然间没了空间。
    半年前。格格继续走着，不看我。结婚三个月，他就被单位的一同事给迷住了，而最让我不能接受的是那女的也刚结婚，而且长相一般，能力一般，家庭一般，地位一般。。。总之她哪里也不如我，为了唐而离婚。我不明白为什么唐会放弃我而选择她？
    格格淡淡地说着。我分明听见她心里的伤口裂开的声音，象一块锦缎被慢慢撕裂，发出让人心颤的声音。
    因为你太强。我有些冷酷地说。你的地位比唐高，事业比他成功，跟你在一起，他找不到自己。而那个女人虽然平凡，可是唐在她那里能得到满足。
    或许吧。可是，苦心经营六年的感情，竟然抵不过他们半年的相处。命运是个巫婆。我是被巫婆愚弄的白痴。格格在路灯下轻轻地笑，惨白的脸。
    我深深地叹息。女人终不能免俗。象格格，曾经如此孤傲的一个人，现在却为失败的婚姻而苦恼着。“生活是任人操纵的棋盘，我们是安静的棋子，躺在宿命的掌心，无知而无奈。”
    我拼命地工作，不让自己停下来。我成功了，做到高的职位，赚很多钱。可是，我不敢住大房子，我怕无边无际的寂寞会把我完全扼杀。从来没有一片花是为了我而开放。我就自己给自己绣花。看见我家的十字绣了吗？是我做的。
    泪水和疼痛一下子淹没了我。这么繁芜的手工，居然出自格格之手。
    上学时闲暇时间流行在宿舍编织毛衣或者围巾。她们技艺很好，不到一周就能织出一件花样多变的毛衣。我和格格从来不去尝试做这样的事情，就只泡图书馆、听音乐、散步、打羽毛球。
    我不专女工，喜胡思乱想和阅读。格格是不屑。她会看着她们忙碌的双手不停地编织着、同时讲述着校园里暧昧的事情而嘲讽地笑。看看你们什么样子！庸俗，无聊。每每这时候，格格就会有些愤怒地对他们说。
    脑子里清晰地浮现出格格的十字绣。想象孤灯下，清高如她，却铺开盐粒一样洁白的布帕，如同铺开青春，用冰冷的针，一针一针地绣出刻骨铭心的凄凉。
    阿飞在守着林仙儿的时候，连屋外梅树上的梅花有几朵都数的一清二楚。
    这其中的过程是怎样一种寂寞？
    我的心痛无以复加。感觉压迫心脏的窒息。科技这么发达，人的心原来也还这么寂寞。
四
    从北京回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开始做着跟以前同样的梦。梦里的格格依然是黑色的衣服，黑色的长发，孤独地站在风中。裙裾和长发一起飞扬，象飘舞的蝴蝶。伸展着双手，做捕风状。
    生活中有些东西是我们拼命想抓住的，可最终如指间风，只留下沉寂。
    在春日的午后，我打开邮箱。在邮箱里静静地躺着一封邮件，是格格的。她以平淡的口吻说她辞职了，跟一个大她14岁的外国人去了加拿大。
    我希望她能在异国他乡放飞她的希望，重新把世界踩在脚下。并且，爱得塌实。
    格格。我在心里叫她。我不要你的十字绣。
    我会在灿烂的阳光下想着你，不让自己泪流满面。
                        2005年6月29日

星星小倩

[color=#9932CC]
流畅的文笔，自然地叙述，淡淡的忧伤。
“我会在灿烂的阳光下想着你，不让自己泪流满面。”
格格的选择以及她的生活，让人感觉到忧伤。一种不可名状的思念或是一种不可言说的情感流露在文字里，我暂时还找不到什么用词来表达……
问候秋桐。祝福你，祝福格格~

云儿在飘

深情的文字,真挚的情感.我想格格也是幸福的,因为她有你.
问好朋友!

萍子

一个字一个字的认真读完。我的心有一点点痛，不知为什么，
为真挚的友情？为格格的命运？亦或是为生活中一些不可思议东西？
总之，我说不太清楚。
不过还是希望格格是幸福的、你是幸福的、每一个人都是幸福的。
世界都是幸福的。

halidae

　　倾诉着新时代女性的悲哀。
　　作为强者，她拥有了物质生活却又很无奈地被爱情抛弃
　　这是一份命运。还是一份世俗。
好文章，推荐精华！

一江秋水

好流畅的文笔！看出楼主的文字功底！
同意精华！支持精华！
问好斑竹！

一江秋水

我第一次操作：先红

紫陌秋桐

下面引用由星星小倩在 2005/09/04 08:54am 发表的内容：
流畅的文笔，自然地叙述，淡淡的忧伤。
“我会在灿烂的阳光下想着你，不让自己泪流满面。”
格格的选择以及她的生活，让人感觉到忧伤。一种不可名状的思念或是一种不可言说的情感流露在文字里，我暂时还找不到什 ...

谢小倩斑斑评：））
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十字绣。。关键看我们用什么做主色。。

一江秋水

提一下。

紫陌秋桐

下面引用由云儿在飘在 2005/09/04 09:16am 发表的内容：
深情的文字,真挚的情感.我想格格也是幸福的,因为她有你.
问好朋友!

感谢云儿：）
或者生活中很多东西是我们抓不住的，所以珍惜现在最重要。。
问好云儿，祝你快乐！

紫陌秋桐

下面引用由萍子在 2005/09/04 10:32am 发表的内容：
一个字一个字的认真读完。我的心有一点点痛，不知为什么，
为真挚的友情？为格格的命运？亦或是为生活中一些不可思议东西？
总之，我说不太清楚。
不过还是希望格格是幸福的、你是幸福的、每一个人都是幸福的。
...

是一种心痛。。或者对于女性来说，事业的成功也无法完全覆盖婚姻所带来的创伤。。这是女性的悲哀。新时代的女性仍然没有从传统中走出来，仍然没有真正地在心灵上独立。。思考的结果是心痛。
感谢萍子阅读和品评。问好！

一叶漂

不幸的婚姻也太多了，很感人的故事，好文！提一下。

幽云

秋桐姐姐好漂亮的文字，幽云学习了，太好了，传神的笔法，收藏了，
我个人推荐精华，几位斑斑和泽润老哥看看，确实好文笔

冕翼十品

本来我没打算一次读完！！！ 可是，在平淡的以旁观者的心态读着、读者，快完的时候感觉可以拍成电影，最后几行把我震撼了...   
推荐精华！！！

王雨烟

很美的故事，感人的情节，令人难忘又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