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眼睛[原创]

王晟

红 眼 睛
王晟
    隔壁王阿婆家的电视机咿咿呀呀地唱着绍兴戏。弄堂里的黄昏固然热闹，但却是不相干，热闹久了未免觉得凄凉，仿佛这个盛夏到了尽头就自然透出了背底的一丝秋意。秦小璐从黑洞洞的屋子里走出来，脸色略显苍白，一双眼睛红着，似乎老了几分。她随手将一包垃圾样的东西轻巧地丢进院门对面的塑料桶，趁着暮色消失在通往闹市的路上了。
    秦小璐在上海工作已经有七八个年头了，究竟是七个还是八个，她自己也说不准，反正就那么过来了。只记得这七八年里，她总共恋爱了三次。一次是跟她的校友，一次是跟她的老乡，还有一次是同报社的客户。生活的圈子日益扩大，值得筛选的对象却锐减。这也罢了，最恨的是往日那些“闺中密友”，除了工作上的关系竟都不大联络！秦小璐自觉已经全身心地投入到事业当中去了。
    秦小璐是吃记者饭的，干记者这个行当的整天在外面东奔西颠，恨不得天生千里眼、顺风耳，外加一双飞毛腿。幸亏秦小璐供职的那家报社不是什么知名的大报馆，不过名字里倒也有一个“大”，叫做《大杂烩》！《大杂烩》的主编是社会名流汪某人，两个副主编，老李管印刷，老钱管发行。报纸分新闻、纪实、财经、生活、娱乐、体育、文艺、保健八大版块，八个版块各有一名责编，号称“八大金刚”，另设采编、制作、广告、总务四个部，秦小璐是属于采编部的。采编部是社里干体力活的跑腿的部门，谁都可以指使，还好小璐早年练过田径，吃得起苦，烂笔头又勤快，三下五除二就能把文章搞定，所以，社里遇有什么紧急的实地采访或人物专访都点名要秦小璐出马。
    前段时候，市里举行电影节、旅游节，秦小璐风风火火地忙碌了一阵，她穿一件雪白的紧身T恤，配着牛仔短裤和簇新的adidas跑步鞋，一条乌黑半长的辫子在脑后甩来甩去像小金鱼的尾巴，冷不丁掏出一张名片却是“主任记者”的title。采编部还有两名主任记者，其中一个老张是出名的老江湖，凭着在外面人头熟，每季都能拉到一两笔金额不菲的广告赞助，但他又不愿去广告部当领导，宁可窝在采编部混日子，按他的话说：“难不成赚了钱再多养几个闲人！”老张说的“闲人”就是汪主编的宝贝儿子汪骥。汪骥也算是采编部的主任记者，手下倒常有两三名实习记者，但说他“闲人”还算客气的，同事们背地里都叫他“废物点心”，凡事经他手的不是办不成就是办不好，一个小组的记者还不抵人家秦小璐一个。
    秦小璐自知是社里的能人，迟早有出头的机会。这不，上周社里传出一个惊雷般的消息，说是李副主编马上要辞职去南方一家报纸做主编了！李副主编其实是《大杂烩》里的一根顶梁柱，既当副主编，又兼着采编部、制作部两个部长的位置。他一走，报社少说也得塌掉半边天。当然，这也是大势所趋：他跟汪某人本来不是一条线上的，两个人岁数又不相上下。人说：“一山容不得二虎”，他在这里扶不了正，自然想到要去别处发展。南方政策宽、待遇好，何必不去呢？
    李副主编这一闪人一下子空出了三个位子，分明引出了社里的人事大变动。昨天星期一，分管人事的总务部就隐约放出话来，说上面有意让汪骥顶副主编的位置。消息一出举社哗然，有人忿忿地说：“这不是玩‘家天下’吗？”有人开玩笑说：“阿斗要上台了”，也有人长叹一声：“子承父业，天经地义，汪骥这小子继承大统是早晚的事，侬就算气死也没用！”
    且不提，众人议论纷纷交头接耳的盛况，单说星期二，也就是消息传出的第二天，社里却发生了另一件咄咄怪事。要说这次重大发现还得归功薛姐，薛姐是总务部不大不小的一个人物，虽然没什么职位，但俨然有副部长的架子。社里所有零星的采购，包括文具、工作餐的供应都由她一个人经手。此外，薛姐还捎带着主编和副主编们的半个秘书，平日里替领导们分忧解愁是她的强项，上情下达、下情上达全经过她的一张嘴。所以，在社里得罪了她，就趁早跑路吧！
    “哎！小璐”，薛姐像发现新大陆似地叫起来：“国庆节还没到，你怎么就挂起红灯笼啦？”
    秦小璐被她说得一下低了头。
    薛姐继续唠叨：“哎哟，小璐呀，是不是有谁惹着你啦？告诉薛姐，我替你出气！”
    秦小璐仍旧低着头，爱理不理地看着手头的一份材料。
    这回薛姐可来气了，心说：好呀！小妖精，人家抬举你，你还当真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果然，不到半天功夫，社里的男女老少都在唧唧咕咕地议论秦小璐的红眼睛了。老张还特地以“为同志们泡茶”的名义偷偷过来瞄了她一眼。秦小璐今天打一进报社门就感觉有千百双眼睛盯着自己。这会儿，脸上也开始一阵阵地发热了。恍惚中，秦小璐对着桌上的镜框出神，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好像要竭力忘记什么，脸部的神经在激烈的对抗下微微抽搐着。
    吃中饭的时候，秦小璐没上餐厅。她不去，社里的人就更肆无忌惮了。
    这个说：“秦小璐是咱们社里最勤奋的人，她虽然学历不高，但肯用功钻研。肯定是昨晚在家秉烛夜读熬红了眼睛！”
    那个接口道：“这年头哪里还有什么秉烛夜读！”
    前一个不服气说：“我那是比喻！”
    “比喻也得识时务！现在这年头分分钟都在变，讲的是与时俱进！哪里还兴你这种说法？我看她一定是在家用电脑赶稿子！电脑看多了眼睛会变红的！”
    “你这是瞎猜！这两天又没什么大事，她赶什么稿子？！”
    制作部的小林是报社的美术编辑，他吃到一半忽然凑近了老张，咬了几句耳朵。旁人没有听全的，只是断断续续地听说什么摄影师……一起游泳……砂眼。还没等老少两个嘀咕完，就有人在那里问：“砂眼会不会传染？”“当然会啦！”另一个说。
    大伙儿正边吃边聊的光景，薛姐神不知鬼不觉冒出来添了一句：“我看她就是天生的红眼病！听见人家汪骥连升两级就犯了嫉妒，嗨，也难怪！女孩子就是小心眼儿！可是，人家高升又碍你什么事呢？！”
    “听起来，你好像不是从女孩子变来的？”老张在那头半开玩笑地说。
    “唷！你这个老张头，怎么这样说？！我哪能跟她比呀？！我都是老菜皮了！”薛姐丢下话，气鼓鼓地给主编们送饭去了。
    小璐和摄影师一起游泳倒确有其事，这位摄影师就是以前制作部里的陈白。秦小璐第一次见到陈白是在去年圣诞夜，那时候陈白刚从一家时装杂志跳槽到报社做摄影师，专门负责拍一些特写镜头。那天小璐受生活版曹编辑的委托写一篇上海圣诞夜的集锦，要求图文并茂、连夜排版，赶在第二天清晨以前印刷出来。
    秦小璐得了将令就整装出发，当晚赶到某处咖啡剧场采访圣诞联欢活动。摄影听说由新来的陈白负责，秦小璐也没在意，反正大家都有手机，倒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两人通了电话说好在剧场门口碰头，接头暗号是：“歪脖子树”。
    其实，陈白给秦小璐的第一印象不算太好：他留一头飘飘落落的及肩长发，黑风衣、黑皮靴，黝黑的脸膛，仿佛一个黑影立在街沿上。秦小璐心想，搞艺术的那帮人就喜欢乱扮酷，所以一上来就寻他开心：“你浑身上下一通黑，怎么叫陈白？应该叫陈黑才对呀！”陈白倒挺老实也不回嘴，只说自己以前常年出门在外拍风景照，“日光浴”晒的。
    那次采访进行得还算顺利，她和他共跑了六个地方，到处人头攒动、欢歌笑语。有一家舞厅几个小老外抢了圣诞老人的猩红大衣，他们怪叫着在池子里乱跳霹雳，还跟闻讯赶来的保安争执了起来。猛然间，听得有人咤呼两声，旁观的人群陡然散开，仿佛已经有人滚倒在地了。要说这本是稀松平常的事，这些年做采访，缉毒扫黄、公堂对簿、下岗工人闹事……什么场面她秦小璐没见识过，偏生这一次陈白来了，她却变得胆小起来，甚至回到报社的时候一颗心还砰砰地跳呢！
    那天回到报社已经将近凌晨一点。赶紧写稿子吧！小璐打开电脑十指头如飞地敲起键盘。陈白已经到楼下暗室去冲胶卷了，印刷厂的人说好三点半来取材料。秦小璐一工作起来就忘了一切，也不知道陈白是什么时候洗完了胶卷悄悄站到身后的。“你这个人怎么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小璐嗔怪地说。“要不要我给你泡杯咖啡？”“好啊！”小璐头也不抬：“就放在这里吧！”她一抬头发现陈白正拿着自己桌上的镜框端详。“别乱动人家东西！”小璐一把夺过镜框。
    镜框是用上好的乌木做成的，里面镶了一张兔子的照片。那是一只雪白的长毛兔，毛色晶莹亮泽，一对红玛瑙般的眼睛滴溜水滑，三瓣的嘴唇微微撅着。“太可爱了！”陈白第一次对她露出了灿烂的笑脸。
    “它真是太可爱了！”秦小璐毕业那年过生日，同班同学顾旷送了她一只兔子。他说，小璐！你属兔子的，一定会待兔子比较好！希望你一直像它那样纯洁可爱！
    顾旷家道殷实，父母在美国经商，他爷爷解放前是资本家，五十年代公私合营，全家人偷着在被窝里抹眼泪。后来好了，该还的也都还清了，正是重振家威的时候，没料到却出了顾旷这样一个不肖的子孙。那时候，秦小璐作为顾旷的女朋友也时常劝他，可顾旷生性就是浪荡子的脾气。刚进大学就学会了抽烟酗酒，毕业后就愈发变本加厉，有时候索性整夜地在外面喝酒、泡吧、赌色子，后来竟偷偷抽上了大麻。小璐想，不成了，他再这么下去就要自毁前程了，我不能看着不管！有一次，小璐跑到顾旷常去的地下酒吧，冲着他耳朵狂喊：“你马上跟我走！！”哪料到顾旷比她声音还响，他满嘴酒气地大吼一声：“我爹妈都不要我，你算老几？！”没辙，秦小璐只能走人！
    后来，就是秦小璐的老乡，那是一个正宗的小白脸，虎背蜂腰，八面玲珑，逢人就称兄道弟，天下地下无所不谈，侃得你昏天黑地找不着北。秦小璐当初就被他侃晕了。秦小璐在上海只有一个嫡亲的姑妈，有一回，小白脸到秦小璐姑妈家找她，她恰好不在。等小璐回到姑妈家，姑妈急急忙忙将她拽到厨房间，压低嗓子告诉她，小白脸正在电话里给另一位姑娘订花。秦小璐听了当时就火冒三丈，心想：一边要和我去宾馆开房间，一边忙着给别人送花，简直是畜生！
    再后来，秦小璐没怎么谈恋爱，自从跟那个讨厌的广告代理商拜拜后，小璐总结出三条：一不能找浪荡子、二不能找小白脸、三不能找生意人。浪荡子夜不归宿，小白脸没安全感，生意人呢什么都想揩油！那个广告代理商连连哄着小璐为他做免费的软性广告，也不知道他是看中免费广告还是看中自己！还好这七八年里，除了感情上历经波折，小璐始终保持平静的心态，对工作对人生都怀有一份憧憬。而且，家里养着这么只小白兔，小璐想自己总有一天会像这只兔子一样找到主人找到归宿。
    “兔子是天下最弱小的生命，要是有谁欺负她，她就会不停地哭，直到哭干了眼泪变出一双红眼睛！”秦小璐从回忆中醒来意韵悠长地说。
    “这兔子叫什么名字？”陈白问。
    “公主” 这七八年从来没人问过这个问题，今天着陈白一提起，秦小璐觉得又辛酸又亲切。
    “哦，公主！果然像白雪公主呦！”秦小璐见他说话的时候把眼睛觑着自己，腾地一下脸红了。她连忙岔开话题：“哎，你好好的在时装杂志，怎么忽然想到来我们这里做呢？”
    “T形台那种衣着明艳、灯光夺目的地方，跟我还是不同”，陈白懒懒地坐到隔壁的一张写字桌上，一只胳膊手搭在隔板上说：“知道吗，我要更多地接触社会，了解社会的方方面面，挑选我感兴趣的题材，然后才能搞创作，才能做出真正自己喜欢的东西，所以我想报社是个机会，至少能更多地深入生活。”
    “噢，没想到你倒蛮有想法的！”秦小璐对他有点儿刮目相看了：“那你说说，你喜欢谁的作品？”小璐只是问了一个简单的问题，没想到却拖出了一连串的话题。于是那个晚上，他们从摄影家陈复礼的《叹此生谁舍谁收》谈到文学作品《廊桥遗梦》里的罗伯特金凯和弗朗西斯卡，从张爱铃的《金锁记》谈到白先勇的《游园惊梦》，从八大山人朱耷谈到弘一大师李淑同，从北岛谈到痖弦，再由痖弦的“弦”字联想到弦乐器，联想到杜普蕾的大提琴和肖邦的钢琴……呵，那个夜晚真是美妙！
    “我最喜欢凡高的<星夜>！”秦小璐望着窗外朦胧的灯海说：“可惜上海看不到星星！”
    “哎，你记不记得那个回归自然的高更，他有一幅画叫<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有的时候我也真想问这个问题。”
    “哎，我们……”秦小璐低吟着，但没有回答。
    自那天以后，秦小璐远远地见到陈白总是忙不迭地躲到一边。有一阵子，陈白跟采编部老张混得挺熟，经常趁中午休息的功夫过来下象棋。别说，这两人还挺像，都是一个德性，笑起来都一般的灿烂！连小璐看了也觉得满心欢喜。
   一晃半年过去了，秦小璐跟陈白之间生出一种若即若离的联系，有几次陈白还邀请小璐去游泳，那是上个月的事。秦小璐喜欢归喜欢，但她总觉着跟陈白还有那么层隔膜。别的不说，比如秦小璐再讨厌谁也不会当面讲出来，顶多不理睬罢了。哪像陈白竟为了吃饭的一点小事和薛姐闹翻了。原来薛姐欺负陈白和小林几个新来的不懂，克扣半年的饭贴不肯发，硬说是试用期不给饭贴。谁知陈白看过《劳动法》，明白告诉她法律规定合同期满一年不满三年的，试用期不得超过三个月。嚯，这下可捅了蚂蜂窝！薛姐说这不是存心跟她过不去吗？接着就寻死觅活地整整闹了三天，最后还是主编们亲自出马把她劝好了。那时候，秦小璐就劝他，反正大家进来时都一样，你也没特别吃亏，何必跟这种人较真呢？！陈白回了一句，所以，她才次次得逞！
    却说上周三，陈白不知什么事急急地约了秦小璐说晚上有重要的事情要谈，秦小璐开始以为他又有什么新的构思，或者是想让她对自己的一些作品提点意见，哪知道他劈头就说，他决定跟李副主编一起去南方的一家报社任职。
“你为什么要走？！”秦小璐心都快碎了。
“我不要做他们的兔子！” 陈白丢出一句小璐做梦也想不到的话。
“……决定了？”小璐不动声色地问。
陈白点点头，他瞥见姑娘的脸上还是那么镇静，仿佛一尊玉塑的观世音。
陈白欲言又止，听凭秦小璐消融在无言的彻悟中。
     陈白是上周末随李副主编离开报社的，他走的时候，秦小璐没有哭。但陈白走的时候耳边分明还萦绕着秦小璐对他说过的话：“兔子是天下最弱小的生命……”
    星期三，秦小璐的红眼睛似乎好了，一清早，社里举行全体会议，汪主编代表报社正式公布人事变动结果。宣布上级任命汪骥为副主编主管印刷一块，大家面面相觑果然是应验了传闻；又宣布秦小璐为采编部部长，制作部部长由钱副主编兼任。人事调整自宣布之日起有效。领导走后，趁着消息还没过时，大家又开了一会儿小型座谈会。这个咕咙说：“老哥，看来咱也得生一遭红眼病才好！”“呵呵！”那个只添了两声干笑。
下午，秦小璐正忙着换办公室，总务部长老孙遵照上面的意思为她腾空了一间房。大伙儿正忙的功夫，忽听见有人在那边一阵聒噪，抬眼看时却见薛姐在墙角儿挑拣着小璐丢下的东西，说她真浪费。众人围上来发现字纸篓里倒也没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仿佛有一堆烂了头的笔，几张半旧不新写过两三个字的稿纸，还有就是一张揉皱了的白兔子的照片。它那一对红玛瑙的眼睛分明像是白纸上滴了两滴鲜红的血。原来，前天秦小璐回家后，发现那只养了七八年的兔子翻倒在铅丝笼子里，它那雪白的绒毛还是那样晶莹亮泽，只是一双红玛瑙般的眼睛却不见了。秦小璐默默凝望着，突然觉得一股无名的悲怆从眼泡底下涌上来……好你个陈白，说走就走！本来她决计不为他流一滴泪，没想到这下子再也熬不住了，这下子不但哭出了个陈白，连七八年来饱受的委屈也都一一记起来了！
《大杂烩》人事变动后的某一天，主编汪某人在家教训儿子：“你也三十的人了，该找个正经女朋友了，我每次把实习记者安排在你那里，就是想让你留意挑挑，那可都是名牌大学的女生，又体面又伶俐，没想到你一个都拢不住！真废物！”
    “爸！你也这么说我！你不想想我跟她们差着七八岁，有代沟呢！”
    “代什么沟？！我看你跟谁都有代沟！”
    “我跟小璐就没代沟！”
    “哈！秦小璐也能看上你？你不自己照照镜子！”老头子气忿忿地走了。
    剩下一个呆儿子还在阳台前兀自嘀咕：“她就是看上我了，你怎么说？”
                                               
                                       二〇〇二年十月十五日 于晋风园

青舟

不错不错。加重欣赏

箫箫琴音

王晟的文字有爱玲风致，喜欢。

加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