晾衣绳

严观

绷直在锈蚀的铁钉之间，
一道低垂的银河。
承受着潮湿的星群——
棉布的云朵，
涤纶的岛屿，
一件褪色的蓝衬衫，
空荡地模拟某个远行的背影。

风，永恒的策展人，
掀起床单的巨帆，
鼓胀成饱满的祈祷；
抖落围裙上凝固的油渍烟火；
让孩子的小汗衫跳起
挣脱地心的芭蕾。

破洞的袜筒张开嘴，
吞下流窜的光线，
又吐出更小的光斑。
正午，阳光炽烈，
水珠从衣角坠落，
在泥地砸出微小的环形山——
一场无声的陨石雨。

影子在绳下汇集：
长裙变作深潭，
毛巾蜷成睡兽，
而那白衬衫的虚影，
轻轻地拥抱着
自身缺席的实体。

雨季，它是
绷紧的五线谱。
雨点急切的音符
敲打帆布的鼓面，
弹跳在尼龙的琴键。
湿重的衣物低垂，
向下流淌着
灰暗的瀑布，
将绳索坠成
一道忧伤的弧。

暮色中，收衣人走来，
手指解开光的镣铐。
织物带着阳光的余温
和风的形状，
坠入臂弯的谷仓。

绳，骤然松弛，
在空气中微微震颤——
一道卸下重负的弓弦，
回弹着无形的箭矢。

入夜，它空悬，
月光镀上银的冷霜。
偶尔有迷途的蝙蝠掠过，
误认它为通往暗夜的索道。
露水开始凝结，
沿着麻纤维的沟壑
缓慢爬行——
试图修补白日的
勒痕与擦伤。

它记得所有衣褶的印迹：
新生儿襁褓的奶渍地图，
喜宴旗袍的酒痕晚霞，
工装上洗不净的机油星云。
它是生活的晾晒场，
曝露那些未说出口的
汗、泪、血、尘——
在风与光的蒸馏下，
蒸发成透明的记忆。

终有一日，铁钉松动，
麻芯在内部朽烂。
某次暴雨后的清晨，
它突然垂落，
像被抽去脊骨的蛇，
委身于荒草。
无人察觉那声
细微的崩断，
除了粒纽扣——
从口袋滚落的
黑色瞳仁，
在泥里注视着
曾经绷直的虚空，
和自身圆形的
完整的沉默。

而新的塑料绳索已取代它，
更洁白，更坚韧，
在风里几乎不发出声响。
只有墙角蜷缩的麻绳，
仍保持着那道低垂的弧——
一个关于承重与松弛，
关于悬置与坠落，
被时间晒褪色的最后的曲线。

一道大地写给天空的
绷紧的
喑哑的
——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