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宿

北岸大吕

    正是秋凉劲爽天气，老鲁接连在吾悦广场健康步道转了七圈。他正准备完成预定的第八圈时，老天爷突然飘起毛纷雨来。眼看黑云骤集，雨势越下越大，老鲁不得不提前回转。

    刚乘电梯回到家门口，却发现楼梯口有点异样，各种书报堆了一地，有打包成捆的，也有散落在地的，几乎无从下脚。谁卖了这么多旧书呀?邻居？看起来不象。这小区能够这样汗牛充栋的，只有我老鲁啊。

    “你是谁?谁叫你来我家搬书？”这时一个戴近视眼镜、腰背微驼的中年汉子两手不空地抱着一堆书从自家门口走了出来。

    “您老回来了呀。我是——您家里人打电话叫我来的。”汉子讪笑着：“师傅抽支烟？”

    “谁要你的臭烟？赶快帮我把书搬回原地！”老鲁怒目圆睁，几乎要动起手来。

    “爸您散步回来了啊，赶快洗漱吃早餐，等下看房的人要来——”儿媳妇小婉闻声走了出来。

    “吃什么吃？！我问你，谁让你把我的书卖了？”老鲁看到系着围裙，看起来若无其事的儿媳妇，更加怒火上拱。

    “爸您听我说嘛。我们不是已经说好，将县城的房子卖了，您跟我们到市里养老吗？这么多书不处理掉，堆在房里也不是个事呀。”小婉一边说着，一边叫收书的汉子暂停。

    “小婉，我很感激你们愿意收留我，可我也没说要把所有的书作废品处理呀——”老鲁顿时脸色铁青，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房间。

    是啊，老伴已经走了大半年了，自己独个儿呆在这两室两厅的旧房里，从早到晚，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从老伴丧事办完的那天开始，儿子、儿媳妇就说了多次，亲戚朋友也从旁相劝，要他把旧房处理了，一来可以帮儿子还清房贷，减轻一下生活压力，二来可以跟儿孙住到一起，到市里安享晚年。

    其实老鲁何尝不想？只是他确实舍不得这工作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县城，更舍不得这书香四溢的家啊。家里虽然只有两室两厅，但处处留下了老伴忙碌而温馨的身影，她的音容笑貌，她的每一句温存宽厚的话语。老伴虽然读书不多，可她懂他爱他，知道他嗜书如命，尊重他对家里的每一个布局。先是在主卧室添置了书柜，里面放满了各种各样的书报。后来书籍越积越多，书柜无法容纳，他就与老伴商量，又在客厅特制了一整面墙的书架，书架中间留出电视柜位置，其余的全部摆满了书籍。有本地书店买的各种文史哲学书籍，也有他到全国各地出差、旅游带回来的地方典籍和画册，还有他中学和大学时读过的诸如《飞天》《十月》《收获》《花城》《延河》《青年文学》等数十种文学杂志和少量孩提时代留下的小人书，以及越积越多的老鲁入编的各类文集，初步估计在五千册以上，码在墙上整整齐齐，一进大门就光彩夺目，让老鲁引以为豪，左邻右舍和学校同事夸赞不已。

    老鲁自小喜欢看书，但那时的农村普遍图书资料匮乏，家里除了特殊年代村里组织学习时发的十数本红宝书外，小小的木箱里更多的是母亲珍藏的各种鞋样，村小也只有课本和少量的教辅资料。要想看书，借的地方不多，要父母买书更是难上加难。于是，他只有自己想办法解决。先是采些寄生花、野蘑菇之类拿到街上药店或者集市上卖，两毛三毛的收入，足够他买一两本连环画。后来上了初中，由于“隔河千里”，中午不方便回家，母亲每天给他两毛钱买馒头当午餐。他就在针上面削铁，坚持一次只买一个馒头，每天省下一毛钱用来购买杂志。《小溪流》、《少年文艺》是他的最爱，《杜甫诗选》《唐诗三百首》几乎让他翻烂。由于课外书读得多，他的文思活络，写作水平提高很快。每次上作文课，一些人脑壳愁起簸箕大，课堂上搔头发、望天花板、咬笔头的一片，而他看到题目，稍一思索，便能行云流水地一蹴而就，而且十之八九成为老师念读或者学校墙报张贴的范文。从小学到高中毕业，他多次代表学校参加区、县作文比赛，先后取得五个第一（一等奖），三个第二（二等奖）的优异成绩。高考时以超过重本线35分、全县语文最高分的成绩被省师范大学录取。

    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县一中当语文老师，但读书买书的爱好一直没有改变。那里家里并不宽裕，爱人一个月只给他二十元的零花钱。他不敢象别人那样抽烟、打牌，或者三五个、七八个地凑在一起下馆子，而是一分不剩地全部用来买了书籍。业余时间除了锻炼身体，他绝大部分时间都独守书桌，或看书或写作。慢慢地在文友圈里小有名气，创作的诗歌、散文和短篇小说接二连三地在全国各地报刊杂志发表，有的还被收入年选，因此加入了省、市、县三级作家协会。

    五年前老鲁光荣退休，儿子就曾提议老俩口到市里养老，但每次都被老鲁一口否定。一是他习惯了县城生活，老朋旧友大多住得不远，串门、聊天都很方便。二是家门口的吾悦广场林木茂盛，各种体育器材齐备，健康步道散步非常方便。再远一点，夷江景观带也很壮丽，老俩口有事没事可以到那里走走，吹吹河风，看看风景，煽煽白话，感觉特别舒爽，不象市里到哪都是车流如鲫，走不了两三百米就等红绿灯，稍不注意还有安全风险。三是儿子家里并不宽敞，而且亲家母在那住家带外孙，老俩口再去不得把她挤走？现在老伴走了，儿子、儿媳妇害怕老鲁孤单，说老爸一年比一年年迈，万一哪里有个病痛，身边连个端水送药的都没有，怎么能让人放心？起初老鲁担心儿子房屋拥挤，自己去了诸多不便，现在亲家母到广东带孙女去了，老鲁再没理由推辞。老鲁便想到自己的几千册图书该如何处理？儿子、儿媳妇虽然都是大学毕业，分别在事业单位和国有企业工作，但他们并不热爱阅读，一有空闲就刷短视频、打游戏，最多看看网络新闻，对老鲁的藏书不感兴趣。再说搬过去也没地方摆放呀。儿子家90平米的三室一厅，本来就很拥挤，客厅兼作餐厅，房间里除了床和衣柜，哪还容得下半张书柜？女儿和其他亲戚都嫌书占地方，说现在电子书盛行，一部手机打天下，谁还傻呆呆地捧着图书阅读？想捐给母校小学，可村小早在十多年前就已撤销，校园已经芳草萋萋。总不至于拿到吾悦广场或者夷江桥下去零卖吧？办法倒是办法，可究竟有几人会买？老鲁想想左右不是办法，不禁有点头痛起来。

    这时儿媳小婉端着米粉敲门而入：“爸，别纠结了，快趁热吃吧。也怪我没有跟你解释清楚。今天请老张来，并不是要把你所有书籍当废品卖掉。人家老张是旧书市场的老板，之前我到孔庙文化市场跑了两趟，看到来旧书市场掏书的读者还不少，于是想到把这些书送到他那里寄卖。”小婉轻轻地把碗往书桌上一放，说：“喏，这里还有样东西送您。”

    “什么呀？”老鲁一时不知儿媳妇玩的什么花样。

    “移动硬盘。前段时间您不是到外甥女那里玩去了吗？我特意请了十天年休假，把您老写的文稿全部收集整理成文档，分小说、诗歌、散文、戏剧、评论五大类，总共一百六十多万字呢。”

    “这么多？”老鲁简直不敢相信。

    “这还不算，我还把你发表诗文和入选文集的样刊、样书全部扫描成电子文档保存在这。要不您打开电脑看看？”小婉微偏着脑袋，又有了几分淘气模样。

    “哦——”老鲁顿时云开雾散，说：“小婉，你要老张等我一下，我嗦完粉跟他一起去孔庙文化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