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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下海”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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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3-8 19: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庄晓明 于 2024-3-9 20:45 编辑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尚在油田供职,上班的地方刚好靠父母的小镇,因为单身,便仍在父母那儿蹭饭。父亲是J市最早的几个民营企业家之一,又创办了J市的第一家与外商合资企业,由此,家中热闹非凡,关心的各级领导,乃至父亲手下员工,都喜爱到我家谈事,然后吃饭——因为我母亲烧的一手好淮扬菜,不比小镇的大厨逊色。
那天中午,我下班回来,见家里坐了一位三十岁左右,乡村教师模样的年轻人。他戴了一副黑框眼镜,闭着前凸的厚唇,而头发却是刷子一般向上排起。他正斜着上身,借窗户的光线翻阅报纸。父亲特意向我介绍道:“这是有名的记者L。或许,他认为我们之间会有些话题——其时,我已在石油报发表了好几篇作品。
L放下报纸,面无表情地冲我点了一下头,又扯起报纸。
或许文人,都有些清高的。我父亲对L显然有所期待,午饭时,不时给他夹菜,谈论一些我不明白也不感兴趣的地方领导人的小道消息。我为了证明自己的水平,把一份发有我诗歌的报纸递给L,请他指正。
L接过报纸,瞟了一眼,便放置一边。半晌才冒出一句:“都——都什么时代了,还写那东西!
其实,L并非什么了不得的记者,是J市报的一个通讯员,寄身于小镇文化站,因写了一篇关于我父亲的“豆腐块”新闻,而有了不一般的关系。1989年末,我因为一时冲动,失去了油田的饭碗,走投无路之下,只得委身父亲的公司——说是“委身”并非不准确,因为我那时的理想,是做一个王维那样的“诗人”。父亲的公司正上马一种新型反光漆,便让我管理生产与技术。我的办公桌刚好挨着L的办公桌——L已先于我两年“下海”,做了我父亲秘书的角色。他见了我,仍那样不冷不热地点了一下头,一副文人的清高模样,与公司上下对我的热情形成了令人不舒服的反差。或许,L是有资格的,产品前期的资料准备,以及花钱从高新科技展销会抱回金奖,L都是主事人员。然而,L对他的角色似乎并不满意,当公司正式把产品推向市场时,他自告奋勇地要求做一线推销员,并表示很有信心。而其他人则私下认为,是鼓励推销新产品的高奖金吸引了他。
负责市场开发的公司副总张向前听说L要到他手下来,很不以为然,撇了一下嘴,用他那上了润滑油似的东北话评价道:“L这种话都说不顺溜的人来跑市场,纯粹是瞎掰乎!”当时,公司上下都把前景莫测的新产品市场,押宝在张向前这个神通广大的人物身上,据说他与某大人物的关系很铁。张到公司的前后,颇有些传奇色彩,这个曾在东北小城伊春拉过板车的大混混,不知怎么认识了正准备与我父亲合资的台方老板,一番交谈后,台方老板认定他是个难得人才,要求把张从东北调过来。于是,我父亲几乎动用了他的全部资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张的人事关系挂到了J市外经委。张虎背熊腰,脸型颇似当时正走红的小品演员范伟,但戴了一副金丝眼镜,中指和食指醒目着两颗大金戒。他一开口讲话,便若水银泻地,十分钟之内,能把你搞掂得与他称兄道弟,说到动情处,这大男人能当你面淌下泪水。按照“与国际接轨”的口号,张在公司为自己装修了一间豪华办公室,每天发表一些令人头晕目眩的阔论,或与总账会计合作,拿有些口吃的L开心,引得众人发出快活的笑声。L则气得蜷缩一角,一个人抽闷烟。然而,不到一个月,张已与J市外经委的领导层打得火热,只偶尔在公司露下面。以我的观察,他对推销新产品这种陌生行当,根本就不感兴趣,他在公司的一段时间,连反光漆的性能都说不出个一二三。不久,张的真正舞台来了,与我父亲合作的台方老板,偷偷走私了一批当时还十分稀罕的BP机,不幸被海关扣住,张不知通过什么路子,硬是把这批BP机弄了过来。一时间,J市的每位科级以上的腰间,都挂上了这来路不凡的BP机,张成了J市名人。至于张终于席卷了J市外经委的两百万巨款,一直下落不明,则是后话了。
既然神通广大的张向前指望不上,L与另两位本地推销员的位置就凸显出来,我父亲也给予了他们宽裕的资金运用。一年下来,另两位推销员都有了斩获,而L一无所得。两年下来,L除了带回一大堆市场信息,一大堆开销,仍是没有一文进账。公司上下议论纷纷,都认为不该重用这么一个无能的“书呆子”。但我父亲力排众议,坚持认为有着“早请示,晚汇报”之风的L是“忠臣”。而我以为,对L的关照,很大程度上可能缘自我父亲早年的“文学”情结,他曾是鲁迅的热忱读者。
张向前走后,我顺理成章地顶上了公司副总的位置。一般人都认为,老板的儿子指挥工作应是势如破竹,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父亲手下的几员干将,包括L,其时都已有了元老重臣的味道,对我这个后来居上者,有着复杂的心思,只是表面上竭力敷衍。待我把公司的生产技术部门理顺之后,父亲便让我参与市场管理。又选了日子,以“了解市场”为名,让每个推销员陪我出去走一圈,掌握市场这个“命根子”
L虽没有跑到一笔业务,但还是那般斯条慢理,一副自信的样子。说L有书生气没错,但他的显得方正的黑眼镜框后面,有时一闪的那丝狡黠,乃至冷漠,一般人恐怕不会注意到的。中国乡镇企业的发展中,推销员是必须依赖,但又不能信赖的一群。既然他们花了公司的钱,公司就有权利向他们了解业务的真实情况。当然,后来的许多企业老板也精明了,要做高收入的推销员,可以,但需自己先垫资,或给企业留一笔押金。轮到我与L出行时,父亲特意关照:“你们是小兄弟,要相互照应。” L慨然一笑:“老总,——你放心!
我与L的线路,由景德镇,鹰潭,上饶,南昌,株洲……一路行来。每到一处,L都是先领我游览当地的风景名胜,人文遗迹,还半真半假地说,让我找回失落的灵感。此时的L,偶尔也露些文人性情,指点江山之际,发些“人心不古”类的感慨。
然而,当访到L的那些潜在客户,与另两个推销员夸张地把我推出——老总的公子,公司副总,然后殷勤地两边引话,以显自己的特殊位置不一样,L把我斯条慢理地简介对方之后,就一声不吭地坐一边,像个拘谨的书生,任由我与对方寻找话题。当然,大多是不咸不淡地聊一会儿,得到对方几句热情的“有业务就找你们联系”之类的客套话。或许,这就是L文人式的狡黠处:他高深莫测地坐一边,可以说是谦虚地做我的陪衬,又使我对他与这些潜在客户的关系究竟如何摸不着深浅。如果我碰巧谈成了业务,即使他原本与对方关系不怎么样,仍可归于他的功劳。
与另两个推销员的出行,生活上可谓丰富多彩。每到一处宾馆住下,他们便与熟悉的女服务员打情骂俏,显示自己活跃的交际能力。晚上则是到形形色色的茶楼,夜总会,找女人鬼混,如果能拉上客户一起鬼混,就更是皆大欢喜——买单的自然是我这个“老板”。也就是在那时,我忽而开悟,这个真实的世界,天堂与地狱是混杂一起的。与L一道时,这方面就枯燥多了。但在寻找业务信息上,L有他文人式的独特处。我们每到一地宾馆住下,他就到服务台找来本地电话簿,往往又黄又脏,缺页少码。然后,L手指沾着口水,一页一页地翻起来,凭他对文字的感觉,把那些可能成为潜在客户的单位电话记下来,再用宾馆房间的电话,一家一家地拨通——本地电话,宾馆是不收费的。虽然公司预支推销员的出差费用,但这出差费用最终还是要摊入推销员自己的成本。L的这一招,既节省费用,又缩小了潜在客户的搜索范围,经我的宣传后,其他两位推销员都有茅塞顿开之感。然而,他们更有了新发展,还在公司里,就争抢起那本厚实的全国电话号码簿,整天趴在办公桌上,往全国各地拨电话,搜寻猎物。一年下来,公司的电话费触目惊心。
在瓷都市,L的这一招还真的差点逮到大鱼。那天下午,他长时间地通了一个电话后,眉飞色舞,让我晚上请他喝酒。他斯条慢理地喝了六瓶啤酒,对我说——明天有名堂”。第二天上午,我们来到当时还只是一幢灰旧大楼的交警支队,进入陈科长的办公室。陈科长年轻精干,显得很专业,正与两个推销员模样的人交流着什么。L知趣地坐在一边的长椅,我也随着坐下。约半个小时后,那两个人终于站起,并约请陈科长中午到瓷都楼吃饭。陈科长摆了摆手:“你们先做好一个样板工程再说。”L这时站了起来:“我——我们就是扬州生产反光漆的。
“扬州,好地方,烟花三月下扬州嘛!”陈科长显得非常热情,让我们靠近些入座。
“还——还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请——请陈科长有时间去一游。” L平时讲话有点口吃,兴奋或紧张时更显严重。
我们聊了一些有关扬州的趣闻,然后转入正题。
“我对你们的反光漆很感兴趣。这段时间看了一些国外的资料和照片,很想让中国的道路也在夜晚闪亮起来。
我与L顿时异常兴奋。
“这样吧,你们到交通设施厂找一下刘厂长,说是我介绍的。”陈科长认真地在一张信纸上写好地址。L像是弯腰又像是鞠躬一般地接过。
我们叫了一辆人力三轮,兜风着瓷都市容,问过几个路口,找到了位于市郊的那个交通设施厂。厂区到处是废弃的各种铁架,有些还好端端的,已攀爬上锈迹与藤类植物,三三两两的工人游荡着。进了刘厂长办公室,我们特意说明是陈科长介绍来的,希望能得到刘厂长的帮助,为中国的交通事业做一点贡献。刘厂长又矮又胖,坐在一张灰旧的办公桌后,叫人倒了两杯茶水,然后双手一摊:“产品是好产品,可是钱呐!现在的瓷都市早就不景气了,人全跑到广东去了,倒闭的工厂还收拾不过来呢!陈科长总是叫做叫做,他们欠厂里的一百多万,都两年了……”
一看情形不对,我与L便起身告退:“希望刘厂长能记住我们的产品!”刘厂长认真地点了点头:“放心!”然后撑起肥胖的身子,把我们一直送到厂子大门,算是还了陈科长的面子。在我的印象中,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瓷都市,是一座灰旧的早已丧失了瓷的光泽的城市,在叹穷的涡旋里徒劳地打转。
与L的南方之行,计划中原还有红山。L却以公路局有关领导不在家为由支吾了过去,他有他的小算盘。两个月后,果然是红山,响起了L的礼炮第一声,接到了一笔三十万的施工合同。原来,L已在红山下了很大功夫,突破口是在局长夫人身上。而引子,是渐渐开悟的他,给了门卫一包“红塔山”,闲聊中得知,局长夫人因风湿关节炎住院,便立即提了礼品去看望。夫人刚好是个文学爱好者,L耐心地陪她聊一些中外文学的趣闻轶事,还背诵了一些婉约宋词,帮她打发病床上的难熬时光。L有点结巴,但这种并未明显到令人难堪的结巴,此时却意外地增添了一种感动人的诚恳。L前后陪了十天。
“L开和了!”公司上下当作奇闻传告。而有了第一笔业务之后,L的手气似乎也顺了起来,接着开发了红山周围的市场,捷报连连。自然,这背后离不开红山的推介之功,或许,还可以说,离不开那个特殊的年代——一个令历史惊诧的“开放”年代,空气中似乎都勃发着“改革”精神,只要是新奇的能带来利益的东西,管它“白猫黑猫”,都能欣然接受。“反光漆,欧美正时兴的新产品”——比什么广告词都有效。现在,L一出差回来,就给围过来的公司人员一圈圈地撒烟,然后,斯条慢理地讲一些外面的趣闻。L的口才很不好,且有点结巴,但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还不时提一些“问题”,比如山区的女人是不是如传闻中的那样露天洗澡,一家子男女老少是不是按年龄顺序挤在一个炕上。这时,L便显出一副不屑的样子,卖关子道:“下——下次你跟我走一躺就知道了。”然而,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我父亲一传呼,他立即三步并作两步,作小跑状过去。听我父亲讲话时,他并拢双膝,耷拉下巴,做出一副需启蒙的样子。
连我也没理清怎么回事,L就以我父亲的“干儿子”自居了。自然,我父亲对这个“干儿子”也格外关照,L跑到第一笔业务前花掉的三万多元,先挂公司账上,而此后的每一笔业务,只要款项一回来,马上结清L的奖金。L成了我父亲最放心的“核心”人物,并为他挂上了“市场开发部经理”的头衔。之前对L不屑的总账会计,现在则是竭力压抑着嫉妒,做出和蔼的微笑,等待L的撒烟。甚至参与到“敲竹杠”的行列,不时要L“请客”。
L跑到第一笔业务后的第三年的一天,突然显得有些焦急地对我说,安徽北部急需八吨反光漆,他要亲自押货过去。像往常一样,公司一路绿灯,L在库房打了张收条,就押货匆匆走了。然而,半个月过去了,L也没个电话回来,当时的“大哥大”手机还没有普及到每个推销员身上。又过了几天,L给我父亲打了一个电话,说正在河南南部下功夫。
那段时间,公司刚好有一个主力施工队员老王也好多天没露面了,说是身体不好,在家休息。那天晚饭后,我照习惯到小镇附近的乡村散步。在我至今的人生中,无论做过什么样的职业,身上都奇怪地保持了这种诗人式的习性,尤其喜爱踏上那些陌生的乡间小路,引往前方的未知之地——那种迷失后的豁然,才能使我的“飘忽”感到某种“存在”。却说我走着,绕着——绕着,走着,眼前忽现出一片有些熟悉的村落,想起老王家就在这儿,便鬼使神差地想去看看。老王家依在一条干涸的河边,裂了纹的土坯墙,茅草屋顶,在夏日的夕照里,给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老王人精精瘦瘦的,似乎只剩下筋骨,爆竹脾气,一点就着,但干活却是一把好手。他的家庭生活,是公司上下常议常新的话题。他的收入在当地算是不错的,却一直单身,与兄嫂住一起。兄嫂有一个女儿,长的很漂亮,但社会上都流传那女孩儿是老王的。走进茅屋,老王坐在矮木凳上,刚吃完晚饭,一见我,吃惊地站了起来,并没有什么病容,只是黑瘦了些。他那体壮如牛的哥哥,仍在埋头喝酒,他几乎终日这样,好像一辈子没有醒过。老王忙搬来一张小竹椅,请我坐下。我问了问他的身体情况,关照如有什么困难就告诉我。一会儿,老王的嫂子晃着空饭碗,邻居那儿串门回来了,老王的脸上立刻显出欢喜。他嫂子虽衣着很旧,但人显得干净清爽。我对有些不知所措的她说:“我夫人刚好整理了一批以前的旧衣服,都穿不下了。你抽时间去挑一下,都是一些好衣服。
“下海”了几年,我也已学会了逢场作戏,有时甚至不乏政治家的虚伪。像老王和他嫂子这样生活于社会底层的人,实际上已默默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如果给他们一点关心,尊严,哪怕只是表层的,表演的,于他们卑微的生存也就够了,能使他们感动。政治家做这样的事无需费多少力气,反复宣传他们是“主人”就可以了,这或许就是如今仍有许多底层之人怀念那段荒唐历史的缘故——不过,也许是荒唐笑荒唐罢了。
第二天早,我走向办公室,见老王已守在办公室门口,一见我就连声说“经理,我对不起你!”原来L在安徽的F市谈了一笔大工程,便私下里与本地的一位小老板合伙,组建了一个施工队,L以业务入股,利润两人平分。老王那些日子没上班,就是去帮他们施工去了。老王还告诉我,工程合同仍是用我公司的名称签的,因为对方认这边。没用完的两吨反光漆,被L拖回他家去了。我与父亲都非常震惊。这种背叛之事在民营企业其实司空见惯,我们提防了别的推销员,就是没有想到L。我们立即开了一张公司介绍信,让总账会计前往F市,与有关单位交涉,冻结与那位小老板的往来款项。然后,打电话给派出所杨所长,他是我父亲的牌友。杨所长亲自开了一辆警车,带着我,一路哇呜哇呜叫着,冲向L家所在的村子。
来到L的已崛起的别墅式二楼,砖瓦工们正忙碌着贴外墙瓷砖。大门前立起一片又高又尖的黄山石,上书“天匙”二字。L手上提着一片木板类的东西,有节奏地摇晃着,走过来,走过去。一见我与穿警服的杨所长过来,L忙扶了扶黑眼镜框,向前打招呼。F市剩下的两吨反光漆放在哪儿?”我直截了当地问到。L看看我身后表情严肃的杨所长,一下子变了脸色,愣了半晌,把我们带到他邻居的牛棚。找了辆小货车,把两吨反光漆装好后,杨所长对L说:“请跟我走一趟吧!” L乖乖地上了警车。
警车直接开进了公司。L脸色青白,一见我父亲,就恼怒地喊道:“干爸,你——你让我以后怎么做人!”我父亲拍拍L的肩,安抚道:“把事情解决掉,过去的事就算了。”他这一辈子遇这样的事多了。陪杨所长吃晚饭时,父亲特意把L也叫上。L紧闭前突的上下唇,始终没有动一下筷子。晚饭后,照我父亲的要求,审问就放在公司办公室。杨所长表情严肃,煞有介事地翻开笔记本,拿出一支笔准备记录。谁知L依旧是一声不吭,上牙咬着下唇。僵持了近两个小时,杨所长终于不耐烦了:“这样吧,跟我到派出所去。今晚先呆禁闭室!” L这才一松牙,把事情的原本说了出来。
杨所长把我父亲拉到一边,耳语了一番就告辞了。我父亲走过来,把我和L拉到一起,叫我把L领回家,晚上睡在一起——防止L这个有点书生呆气的人,一时想不开做呆事。我母亲特意整理了一张大床。晚上,两个曾经的小文人睡在一张床上,他在里,我在外,都没有睡得着,两眼瞪着虚幻的天花板。我不知道L在想些什么。我的眼前,不知怎么晃出了另一个小文人——那个小文人比我和要文气一些,他能知道茴香豆“茴”字的四样写法。这个鲁迅的孔乙己,最后出现的时候,是用双手撑着地,满手是泥。其实,我和L不都是双手撑地行于这个世上。L满手是泥,难道我的手会干净?这个社会,不知还有没有不用双手撑地行走的人?还有没有这样的净水,能为我们洗去双手的污泥?
第二天,L一见我父亲,就开口道:“大老板,我——我帮你把事情处理好!”然后,L打电话给那个共同谋事的老板,叫他把已拿回的工程款吐一部分出来。一开始,L的口气很自信,以为对方一定会听他的,谁知劝说了半天,对方怎么也不肯把已进口袋的钱掏出来。L甚至喊道:——我就在局子里,拿钱把我救出来!”L终于在电话里与对方互相骂起娘来,对方干脆搁掉了电话。L颓坐了一会儿,说:“我去F市把余款拿回来。”于是,我陪着L一起上路。F市有关单位也知道自己违反了合同法与财务制度,很心虚,痛快地把余款汇给了我们,算是基本补偿了公司的货物成本。
似乎恢复了些自信,回到公司,对我父亲慨然一笑:“大老板,——我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依我父亲以往的性情式用人惯例,是会发出挽留的。谁知总账会计这时匆匆走了过来,捧着一本帐:“你还欠公司垫付的三万元出差费呢!”
L愣了一下,扶了扶黑眼镜框,突然昂起他那板刷般的头发,冲了一句:“我——我会还的!”然后有些悲壮意味地转身走了。
L的事件后,我父亲基本把公司交给了我。折腾了一辈子的他想养老了。
然而,我并没有显示出应有的意气风发,日子仍过得模模糊糊的,只是机械地应付事务。我不想参与到那个“做大做强”的可怕潮流中去,只求养活自己就够了,企业越做越小。而那些偷盗或抄袭的小公司,有的已成为“集团公司”了。模模糊糊的日子中,我不知道还有没有那个“中秋”,只觉得身上的冷意一天甚比一天。这一天,我蜷缩在办公桌后,忽而奇怪起自己的人生,奇怪自己当初居然闪过“实业救国”的念头……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总账会计神秘兮兮地走了过来:
“L死了!”
原来,L离开公司后,曾投奔那个当初共同谋事的小老板。依靠L开的路子,那个小老板如今已不小,但他只答应L以一个普通推销员的身份待在那儿。L大骂了一通“忘恩负义”之后,赌气另起炉灶,筹资创立了一个自己的“天匙施工公司”。谁知那个当初的小老板,不仅没有在L创业时帮他,而且在L过去的那些客户那儿宣传L“事迹”——L成了他需要打压的竞争对手。
沉寂了数月,终于,看似的好运又来了,L在北方某市顺利承接了一笔大工程。因为某大人物突然兴起,要视察该市,该市便上上下下忙碌起来,反光标线亮化市容,自然是其中一项。但因为工期太紧,加上该市的工程款一向难要,别的施工公司还在犹豫时,L却大胆地拍了胸脯,承接下来。L率领施工队日夜奋战,不辞劳苦。不幸,夜间押货时,司机由于过度疲劳,货车冲到路边水沟里——L的小腿粉碎性骨折。当地医院的主治医生也是一个大胆的人,不知从那儿找了一根陈骨移植进去,作为他的一项医学实验。谁知伤口快半年了,还是不愈合,不停地排液,询问了别处医生,说可能会终生排液下去。找医院讨说法,院方说,该手术的难度很高,目前这样的状况已很不错了,可以拐杖走路了,L的医疗费已是优惠了。到该市负责工程的部门要工程款,好不容易找到领导,领导说,工程没有能准时完成,影响了大人物对该市的印象,你们要负全部责任!其时,L正被一群债主围逼着,一时想不通,当夜写了一封遗书,第二天从那个领导的大楼跳了下去。
死者为大。L的跳楼是有他的道理的,许多难解的事情,一跳了之。我叹息了一声,心中涌起一种无以言说的苍凉——这苍凉说不清有几分原本就是属于我自己的。那个戴黑眼镜框的乡村小文人,眼前晃了晃,不知怎么与那个脸色青白,皱纹里夹着伤痕的孔乙己的形象,模模糊糊地晃在了一起。我也说不清其中缘由,只是直觉得,每个小文人的内部或都隐伏着一个孔乙己。
总账会计又说“账上还挂着L的三万元呢!”
说起来,这个社会的呆账多的是了,到处是呆账。只有死者,或那些大人物,才能化解或置换呆账。那孔乙己不是还欠着十九个钱吗!
我似乎自言自语地说了声:“就挂呆账吧。”
发表于 2024-4-10 17:2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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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4-10 17:4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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