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生

黑豆

逆生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正月最后一天
一个百户小村，天蒙蒙亮时分
在一场持续异常的罕见寒潮中
我成为一个逆生之子
那是一次艰难的降生
母亲晕厥，我浑身泛紫
父亲提脚把我重新颠倒过来，猛吐三口土烟
我才在父亲再造的人间烟火中哭出第一声

这是我的起点。是否也会是我的天性和命
我将从站着来到世间开始，扭转那些颠倒的部分，发出雄鸡的啼鸣？
这五十多年，天地人间天翻地覆
宇宙自化化人，我颠三倒四
除了一出生就为父母添忧
留下灰水池里几只颠倒的酒瓶
似乎只在心中横过几回断刀
沿着一个梦有过短暂的逆行

左右一个人逆顺的是时运
一再颠倒了人心和世界的，又会是谁
那些顺着风的事物，仍在大地上无休止地飘摇颠倒
那些逆着风的事物，终于从枝头艰难起飞
它们身影白色，融入高处的星光，有时会突然翔过头顶

而我
终将是一个不成器的逆子


骷髅

小时候，葬礼是村庄大事
围观，是不可缺的仪式
围观午后起灵，那盛满纸灰漆黑的瓦盆
被拼尽全力，自头顶的天空贯至脚下的家门
咔嚓一声，腾起一团最后的烟云
围观抬棺的壮汉在头领吆喝下
高高起棺，开启最为沉重的行程
围观他们中途喝一口热酒，倒肩换人
围观孝子披麻戴孝，提起最后的精神，手执魂幡
撕心裂肺，扑向西南，送爷娘最后一程
围观棺材被绳索缓缓送进大地
此前，当女人们在坟底祭祀完毕
会有大胆的孩子，下去抢食祭祀用的白面烙饼
据说强魂健体

而我也唯一一次，围观村东高地上
一座无名老坟，它占据了一大块上好耕地
被一群社员打开。那是在仍然凛寒的早春
挤在花花绿绿的人群中，我一眼望见的是一具骷髅
手骨抓住大地，似乎是要挣扎着起来
它的头上
两眼无底的黑洞，无助地望着苍天
一口无底的黑洞，就要喊出声来

后来，那具骷髅一再回到我的梦境
有一次，我躺在床上，突然看到我就是那具骷髅
两眼无底的黑洞，无助地望着苍天
一口无底的黑洞，还未喊出声来


远望

我常忆起，我曾用黝黑的眼睛远望你
在那个希冀初生的年代
在黑夜低矮歪斜的窗后
在如豆的灯光里
在乡野，在世界的根部
那么多黑眼睛陪着我
远望你

那时你尚未被命名
我还是就要读高中的少年
但我们在冥冥之中，凝聚了各自的热切
甚至我所养的一头山羊
我在墙角写下的一个名字
我所攀爬的一棵树，所有叶子
从破晓的晶光中，从遥远的地平线上
接引你

那时我画不出你的样子
那时没有神灵，更没有上帝
（也许神灵也在那黝黑的眼睛里）
但一切都在召唤，你将与我们所有经验过的不同
你将是我们说不出的缺失的部分
你将会带来新的河流
教我们从未有过的耕耘

那是昨天
那是一个在希冀中远望的年代
那时，远望还没有被诅咒掩埋


雾

后来，那场大雾中的情景
一再重现：一个稔熟的世界
在一个起点，在大平原上
突然变身失形
没有道路，没有天空
没有坐标系
只有一种完全闭合的寂静
没有中心，没有边际
偶尔打开一扇门，打开一片院落
迅速合上大帷
但我看到了流动
翻腾的白雾向着树梢隐退
左邻右舍变得忽隐忽现
世界是一道等待解开的难题
那是在乡村，那是四十年前
一个少年，尝试在一场冬天的大雾中前行
我在雾中遇见了那个一直掌控村庄的人
躬着上身，双手袖在衣筒里
如同一闪而过的幽灵
那时，他正试图在一场就要到来的巨大变革中
保住支配的权力


撼动

那一年的春风，说来，就铺天盖地地来了
像一群莽汉，号叫着，呐喊着，火摇旗展，自南而来，浩浩荡荡，在子夜时分，闯进原野
没有什么是可以阻挡的
它们冲撞着原野上的一切
它们踢踏着道路，河流，坟墓，麦田
它们踢动了枯骨，掀翻了裂瓦，席卷了野草，摇撼着枣树，槐树，柳树，摧折了一切已死的
它们沸腾着，喧闹着，抛掷着波涛，水晶，碎石，火焰
它们肆无忌惮地，迫不及待地闯进村庄
扑跳荡旋，如割如钻
哐当哐当，拍击着所有门窗
拍击着左邻，右舍，拍击我们家的
也拍击着牛羊马圈
它们借着风劲在大声叫喊：“走啊！走啊！该启程了！该启程了！不要再昏睡了！不要再昏睡了！”
甚至在后窗，在前院，隐约喊出小名，呼朋引伴
从未经历过这种阵势的人们，蜷缩在被窝里，由担惊害怕，到再也躺不住
似乎闲置的农具就要飞舞起来
真的，一个时代开启了

黑豆

我的乡村记忆。诗兄们多多指教！

陈润民

欣赏，学习，顶帖，问好。一切如意！兔年大吉！

【淡】悠悠

写实的文字，入心

黑豆

陈润民 发表于 2023-10-28 17:43
欣赏，学习，顶帖，问好。一切如意！兔年大吉！

感谢师兄！多多指教！

黑豆

【淡】悠悠 发表于 2023-10-28 20:48
写实的文字，入心

感谢莅临置评！多多指教！

怀斯

乡村是泥土，乡村记忆将伴随那粒种子冲破一切困难，阴霾。最后一节气势宏大，奔突的爆发力。学习并问好黑豆！

黑豆

怀斯 发表于 2023-10-29 10:40
乡村是泥土，乡村记忆将伴随那粒种子冲破一切困难，阴霾。最后一节气势宏大，奔突的爆发力。学习并问好黑豆 ...

感谢诗人莅临置评！这几个围绕一类题材，有意为之，西望长安啊

熊二@

有历史的厚重感，好诗！

黑豆

熊二@ 发表于 2023-10-30 12:01
有历史的厚重感，好诗！

感谢诗兄一再热情鼓励！本想推两组自我检验一下，先生一鼓励，又把这几个推上来了！

陈润民

欣赏，学习，顶帖，问好。一切如意！兔年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