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笔记）辉煌的痛苦与神圣的嚎叫：美国自白派

庞然

辉煌的痛苦与神圣的嚎叫：美国自白派
（诗歌笔记）
1、自白派，自杀派？
　　“自白派”是美国后现代主义诗歌的一个重要流派。这个流派是这样深刻地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即使现在，我们依然可以强烈地感受到它的存在：也许你从来不知道这个流派，但你无意之中已经走上了它的黑地毯！
　　自白派诗歌最明显的特征，是“特别”注重个人感受、心性的流露（或者隐露），强调深入探索、深入挖掘内心生活、内心世界，诗歌中处处流露着痛苦、迷茫、悲观、隐晦的气氛，“诗行不再是套着典故的俗套，参注处多得笨重不堪（美国早期诗歌用典较多，一般须加注——笔者），而是一种新的创造和发现，其节奏在于每一特殊经验或情感的内在表达……”（丹尼尔·霍夫曼：《诗歌：现代主义之后》）。著名评论家、诗人霍夫曼的评论显然是比较客观的。后面我们会以自白派代表人物的诗作来例证，也许看得更清楚些。
　　自白派的代表人物有4位——罗伯特·洛威尔、约翰·伯里曼、安妮·塞克斯顿、西尔维娅·普拉斯。始作俑者是罗伯特·洛威尔。但集自白派之大成者、也是声名最显赫者却是自白派中最年轻最有艺术才华的女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除始作俑者罗伯特·洛威尔外，后面的三位分别于1972年、1974年、1963年自杀。特别是西尔维娅·普拉斯，这位“当代英语作家中最优秀的诗人之一”，自杀时年仅31岁！
　　自白派，自杀派？
“死
是一门艺术
所有东西都如此
我要使之分外精彩”
　　这是西尔维娅·普拉斯留给后世人的不朽的名句。而她也用真实的行动，实践了自己的诺言，完成了她全部的艺术表达过程。
2、缘起与产生
　　1922年，T·S·艾略特的杰作《荒原》发表，这首不过四百余行的长诗让西方文坛为之颤栗，无论在内容还是在诗艺上，都开创了英美诗歌的新阶段。艾略特的“非个性化”理论要求诗人最大限度地超越个性和自己的情感，艾略特以及由此而来的新批评诗风影响了整整一代诗人。其后，随着学步者愈来愈多，形式主义的弊病日益暴露，年轻的诗人开始对这保守、沉重、竭力隐藏个体情感的诗风表现出集体的反感。而政治上的麦卡锡主义大行其道，使40～50年代的文坛沉寂冷落、暮气沉沉，成为“沉默的一代”。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1955年，艾伦·金斯堡当众脱光衣服，跳上桌子朗诵他的长诗《嚎叫》，以革命性的暴力姿态公然挑战学院派的陈腐诗风——
“我看见被疯狂毁坏的我这一代人的最好的头脑饥饿歇斯底里的袒露，
拖着身躯在凌晨穿过黑人街巷寻找愤怒的注射，
长着天使头脑的希比们在夜的机械中为了古老而神圣的交合在向星光闪耀的发电机燃烧……                （《嚎叫》）
　　1959年，优秀的学院派诗人罗伯特·洛威尔出版了诗集《人生探索》（也译作《生活研究》），这本诗集中，洛威尔一反T·S·艾略特的学院派诗风及其“非个性化”的创作原则，以惊人的袒露描述他的个人体验和家庭生活，更多地注重了对个人生命、病态时代的深刻与坦率的探究，“将文化的矛盾转入个人矛盾”，一时间，美国年轻诗人们趋之若鹜，自白派风靡全国。现代主义诗歌研究专家把《人生探索》视为洛威尔的最具意义的代表作，这本诗集中，洛威尔用交响乐式的排山倒海般的诗句回顾了“西方文明的堕落、美国的堕落、洛威尔家族的堕落、洛威尔本人的变化”。其坦率与深刻让人触目惊心。
　　以第一人称写作，采取一种所谓“自白”的形式，把传统诗人羞于启齿的心灵阴暗面：诸如酗酒、精神病、性变态、嗜死等等以激烈的方式展示于众人——自白派“辉煌的痛苦与神圣的嚎叫”，由此发端。
3、自白派诗人
　　通常地，人们把罗伯特·洛威尔，约翰·伯利曼，安妮·塞克斯顿和西尔维娅·普拉斯列为自白派诗人的代表性人物。从广义上讲，不少文学史家和评论家把金斯堡和西奥多·罗什克，W.D.斯诺德格拉斯也包括在内。
　　罗伯特·洛威尔（Robert  Lowell ，1917—1978），生于波士顿，1940年毕业于哈佛大学，1944年出版处女诗集《异国他乡》，1947年以诗集《威利爵爷的城堡》获普利策诗歌奖，1960年获美国国家图书奖，1964年获波林根诗歌翻译奖，1973年因诗集《海豚》第二次荣获普利策诗歌奖，1974年获哥白尼文学奖，死后获1978年国家图书文学评论奖。
“季节染病了——
我们失去了夏季的豪富，
它似乎从一个货目单上滑掉了。
它那九英尺长的帆船
拍卖给捕捞鱼虾的人。
一支火狐的尾巴遮住了蓝色的远山。”     （罗伯特·洛威尔《黄鼠狼的时辰》）
　　这是洛威尔的最后一首诗《黄鼠狼的时辰》中的诗句。在诗中，他毅然断言：“我的头脑不正常。”一方面，世界以及人类如此凄然、孤寂和堕落，另一方面，又时刻呈现着理智、超然的戏剧性结果。
　　安妮·塞克斯顿以及西尔维娅·普拉斯，都是洛威尔在波士顿大学诗歌研究班的学生。安妮·塞克斯顿（Anne  Sexton ，1928—1974），未受过多少正规教育，1960年出版处女诗集《去疯人院又半途而返》，曾获得美国文学艺术院、福特基金会奖等多种奖项，1967年因诗集《生或死》获得普利策奖，1974年10月4日自杀。安妮·塞克斯顿的诗作，以深刻泰然、几乎是令人难为情的直率、对人生的经历作着比同时代人更多的自白而著称。
“我走了，一个迷幻的女巫，
黑夜的勇士，出没在漆黑的天空；
我排除了这些简陋房舍的障碍
梦想着罪恶；光，一束接着一束：
孤独的东西，十二根刺破灵魂的手指。
一个喜欢完全不是女人的女人。
我已是她的本质。”               （安妮·塞克斯顿《她的本质》）
　　“我生来就和罪恶打交道／生来就在忏悔罪过。”这是安妮·塞克斯顿《对贪婪的仁慈》中的诗句，更是她的自白。她认为自杀是对生活最有力的指责。她把意象说成“诗歌的心脏，意象从无意识中来。想象和无意识合二为一。”塞克斯顿一共出版了七本诗集，全部主题都与精神错乱、性裸露、堕胎、死亡、家庭解体、信仰矛盾有关。她就像疯了的唐吉珂德，与个人的梦魇而不是风车反复格杀、抗争。
　　西尔维娅·普拉斯是自白派诗人中最声名卓著的，近年来其在国际诗坛上的声望日高。普拉斯是现代主义诗歌歇斯底里的极端狂热者，她将自身的一切都融入了诗的世界，她的海妖般的阴冷、女巫般的感觉与体验、极端的顶峰造极般的敏感，让后人不由得感叹诗歌的残忍与冷酷。当生命与个体发生分裂、时代与自身发生悖离的时候，诗人尤其是自白派诗人，也许，别无选择。
　　普拉斯早期诗作受T·S·艾略特等映像，诗风趋于艰涩深奥的学院派；1956年出版了处女诗集《巨大的雕像》，1959年洛威尔出版《人生探索》开创自白派诗歌运动之后，普拉斯旋即卷入并成为其干将、旗手。1963年2月11日，在极度的心理压抑和精神错乱中，曾几次自杀未遂的普拉斯吸煤气自杀而死。
“阴郁的舌头，是守护冥府的三条肥狗
趴在门口呼哧呼哧地喘气
但想舔掉邪恶的跟腱是徒劳的
罪恶。罪恶
火绒呼叫着
一支掐灭的蜡烛”       （西尔维娅·普拉斯《高烧103°》）
　　普拉斯的诗取法洛威尔，但又超乎其上，她着意挣脱逻辑和文法的束缚，以简略的口语和怪诞的象征，坦率地将个人隐私、内心创痛、犯罪心理自杀情绪甚至性冲动等融入诗歌里，把艺术与疯狂柔和在了一起，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难能可贵的是，普拉斯对宗教、道德、战争以及法拉斯主义等有着深刻的哲学思辨和尖锐的批判精神，使读者从诗里感受着诗人的内心世界，同时更强烈地感受到一个堕落、污秽、混乱而真实的罪恶世界。普拉斯的诗作，达到了主义和实验的高度统一，对当代诗歌运动影响甚深。
　　普拉斯的诗集《爱丽尔》是其代表作。《爱丽尔》写作于她逝世前创作状态最好的半年，其中包括她最有名的一些诗，比如《爹爹》、《女拉撒路》、《高烧103》、《边缘》等等。这是第一本成功树立起普拉斯“自白派”地位的诗集，作为美国二战后最重要的诗人之一，她直到1963年自杀和《爱丽尔》的出版，才获得广泛的肯定。
　　1981年，由普拉斯的丈夫特德·休斯（后来英国的桂冠诗人，他们共同生活了六年）编辑出版的《普拉斯诗全集》获得普利策诗歌奖。
　　最后，我们来说说约翰·伯里曼吧。约翰·伯里曼（John  Berryman ，1914——1972），曾获洛克菲勒和葛金海姆奖、国家文学艺术委员会特别奖，1965年获普利策诗歌奖，1972年1月7日，自杀。他的主要作品，385首十四行组诗《梦歌》奠定了他在诗歌史上的重要地位，评论家们甚至将他的诗作的深度、光度、大胆与技巧与荷马、但丁、惠特曼相提并论。
“墓碑倾斜了，没有鲜花，一切都完了，
我狂怒地站立在父亲的坟墓上，
以前经常，经常地
我已作过一次庄重的朝圣
向一个不能回拜我的人，他撕毁了他的记录。
我回来的次数更频繁。”
               （《梦歌》之384，《墓碑倾斜了》）

　　几个主要自白派诗人的代表作有：
洛威尔的《人生研究》
伯利曼早在1955年开始在杂志上陆续发表的《梦歌》
塞克斯顿的《去精神病院，病情部分好转》和《我所有的亲人》
普拉斯的遗著《爱丽尔》
4、自白派作品
　　“流派”不过是一顶帽子。所谓帽子，往往是评论家或文学史家为了解释文学现象方便起见而加给某群作家的，不管他们是否愿意接受。就像国内70～80年代的朦胧诗派，其命名也是时代以及后来者的产物。而随着逐渐为大众接受，成为自然。事实上，某些流派中人并不认可这种分法，如有人将斯诺德格拉斯（其代表作《心针》）归为自白派，而斯氏本人从来没有视自己为自白派诗人，他曾在一次被采访时说，我认为我过去的诗和其他诗人写的诗相比没有什么不同。这也是笔者未将其列入的原因。
　　自白派诗人及其作品有两个明显的特征：
　　1、自白派诗人在某个时期被自己自白的冲动所支配，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且创作了数量可观的自白诗篇或发表了另人瞩目的自白诗集，表达了他们在特定时期心理上和艺术上的最敏锐的内省，因而形成了独特的自白风格。
　　2、一般的诗人在偶然创作自白诗时，总是看重他个人的价值和人类个性的价值，而自白派诗人则很少有自尊感，都愿意把内心一切丑的和盘托出。
我们以普拉斯的作品为例。
　　普拉斯的诗歌具有一个鲜明的特点，那就是它们全都在一种极度尖锐的精神冲突中完成——短促简洁的诗行、启发性的暗喻和暴力式的意象，跳跃的音节对应着冲突的情感，一种巨大的、但无疑经过克制的痛苦在那些诗句里奔走、冲突，你能如此清晰地触摸到它，并被它灼伤——这种克制是如此成功，以至于其浑若天成。
　　死亡主题贯穿了普拉斯的所有作品。在早期的《巨人》里，诗人显得比较被动与宿命，到了后期，诗人的主体性越发显示出来，在自我毁灭的主题下轻易感受到一种显而易见的生的热情、一种存在的勇气。
　　悖离，就是这样不能不发生了。
　　而死亡，不过是流水线上必然的成品而已。
　　在诗的阴影里，我们见惯了无数的非正常死亡追逐者：以1989年3月26日海子卧轨自杀为发轫，骆一禾、戈麦、顾城……，前可见古人，后可见来者，望天地之悠悠，心惶然而无泪！
　　其实，有泪又如何？故去的已经故去，自白，并不为着那惨淡的理解和掌声。
5、初衷／总结
　　写作这类诗介性文字，对我是个新的尝试。
　　其实缘起很简单。每每沉缅于互联网上，看着一首首熟悉的不熟悉的诗友的作品，深切地感受到作为诗歌爱好者的我们在文学理论上的不足：一方面是很多的作者有着本能的敏感以及由之而来的天才，使很多作品具备了成为一个好作品的基础与概质，另一方面，是同样多的作者游离在诗歌的大门之外，苦思而不得其入。
　　还有。在很多诗友的作品里，隐隐约约地可以觉察到这样那样现代诗的影子——不管你是否承认——每每这时，总让我怦然心动。
　　我希望：这是一个开始，对自己，对关心我的朋友。
                                             2003／9／11
6、参考文献
《美国现代诗选》 赵毅衡 外国文学出版社 1985年
《外国流派诗荟萃》 黎华 百花文艺出版社 1992年
《美国自白派诗选》 赵琼、岛子 漓江出版社 1987年

石破天

主页

轩辕翊鹰

再看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