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相信未来，春暖花开——从食指到海子：由热微温而凉意浸

阿末

之所以写这个题目，是起于一个很突然的心思。在读了食指的《相信未来》和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以后，莫名其妙产生的一种情绪上的渊源感和追溯意识。如果扯得远了难免以偏概全，那么在本文我只希望可以就这两首诗的范围，延展我的心思——以求一吐为快。
首先我的第一感觉是这两首诗表面上极其相似的暖色调。这也是一般情况下大多数读者的接受基调。作为朦胧诗的先遣之作，《相信未来》还被认为有着一种时代性的群体代言意识，有着公共话语的味道和表意作用。它象征和代表着身处新中国艰难岁月中的一代人，他们的坚毅、执著、乐观，以及对社会的承担、对前景坚定不移的希冀。诗中充斥着对未来光明的坚定信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也基本上被看作是海子最温暖的作品之一。诗中那些看似平淡的意象和字句，其实都洋溢着美好真实的人间气息。但我也说了它们是相似，而非相同。在程度上，前者是火热的激情，后者是春暖花开的温煦。而这是与它们各自的产生环境相一致的。前者产生在一个阴云密布的时代，于是诗歌就成了破冰而出的一轮红日，现实越寒冷，诗情也就越灼热，它们的对抗是明朗而决绝的。而后者的时代语境本身已经软化，已经没有什么凌厉的情感对峙，既无严寒以兹抗议，那就只有你温暖所以我温暖的温情脉脉了。
其次是诗歌内部的张力乃至分裂感。在我叙述这两首诗的暖色调的时候，其实一直有一种相斥情绪的牵制，就像我理解的这两首诗本身的矛盾分裂感。这样解读《相信未来》也许是冒险的。因为我所要说的意思是，对未来的相信，从另一个角度是对现实的否定，并且进一步地，也是对事实的一种无望而又恒久的否定（甚至还会牵连出对一个真实存在的现实——而不是理想主义的现实——的质疑与否定）。这首诗在艺术上其实并不算圆熟，因为它表述得太多了。当然这一方面可以看作是一个当年还不足二十岁的诗人他的诗艺的欠缺，而另一方面也可以体会出诗人本身潜意识里深刻的不自信。所以他在前面三段已经十分完满的诗句之后，又加上了后面更大篇幅的解释和说服——说服读者也说服自己。而如果诗人是自信的，他就应该很放心地把这些认识交由读者自己去体会和领悟，应该把他的自信也建立在其他人的自信之上，而把所有他相信的未来和对未来相信的理由都潜隐在含蓄的笔墨中，交付于彼此的默契和对未来光明的无意识的意识里。
但是很遗憾，他没有。而与其因此去责难诗人的艺术能力（虽然这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我却更愿意将之归因于意识上的不坚定。这是时代与个人共同作用的结果，当然更主要的是时代，于是也成了诗歌艺术无法圆熟的原因。因为在根本上，艺术是起因于现实的，唐代之所以成为中国诗歌艺术最辉煌的时期，除了诗歌本身的发展趋向所致，更主要的是时代气象对艺术的填充和支持，是诗人们的精神气度充盈了诗歌艺术，使它们即使蜻蜓点水，也总是能够气宇轩昂。而这些远不是《相信未来》的时代所能提供的。因此在食指的“相信”里，其实有着不胜悲凉的自我说服乃至欺骗的意识，就像我们常常要提高了音量企图增强我们并不由衷的誓言的力量与可信度。
《面向大海，春暖花开》同样是分裂的，因为这样的幸福生活不是现在，也不是今天，而是“从明天起”，而这样的句式对我们而言实在又太熟悉了，因为“明天”是不确定，它常常只是我们担搁今天的理由，失落今天的自慰，甚至是对今天的绝望的一种有意的嘲弄与消解。敏感使人脆弱。从这一点上，海子并不是一个真正能够“面向大海，春暖花开”的人。他的天真单纯和他的复杂多思，浇筑了他的不纯粹与不洒脱。因此无论是诗中一次次的“明天”还是“愿你”，其实都是他矛盾心情的真实流露。但是与食指不同，海子几乎是认可了这种分裂的。这也正是他的沉重却令人觉得俏皮的原因。当他那么温情而美好地祝福了“陌生人”的“你”以后，却是一句那么随意却又任性的“我只愿”。这个转弯的蕴意是复杂的。也是它，透露了诗人真实的复杂与分裂感，成就了诗歌内涵的巨大张力。在你一度以为它是温暖的时候，在你自以为与诗人达成了共识以后，其实你恰恰正中了诗人的预料和预谋，成了被诗人祝福却不认同的“陌生人”。
最后是诗歌背后的创痛与凄凉。也就是，诗歌热情或者温暖的幕布背后，在热闹的前台外一个不为人所见的地方，担搁着两个诗人更深邃的寒冷，以及洞彻一切后那种无处可逃的忧伤。在1984年10月，食指写了一首《我不知道》。将近二十年过去了，而诗人的相信却反而变成了不知道。这也是意味深长的。在朋友李恒久的印象里，食指是一个“眼睛中流溢着淡淡忧伤的人”。他的“相信未来”，无论是用“美丽的雪花”还是“孩子的笔体”，那都只是写在“凄凉的大地上”的一个善良的愿望。他所谓“坚信”未来的人们，也不过是对苦难现实的一种安慰，并且安慰本身也是伤痕累累的和无法完全坚定不移的。所谓“皮肉”和“脊骨”的不同遭遇，包括他“焦急地等待”，无不流露出他的哀伤和犹豫。当诗人越是高喊着“相信未来”，其实越反衬出现实极度的压抑和不幸。就像我们在天寒地冻中对一盆火的渴望，意念的再强烈也不会使意念更加真实，到后来甚至更挫伤了我们的信心——即便，那热切的渴望确实是真的。
而海子并没有这样的欲盖弥彰的努力。或者说，他并不像食指那样要与一种时代性的不公作抗争，并企图唤出一种集体性的同情与共鸣。事实上，在海子这里，也已经不像食指那样还有着一代人的概念和共识。时代已经不可避免地走向多元化和私人化，而有些人的处境更加不可抗拒地与更多的人产生了暌离。总有那么一些人、几个人，他们走在人群以外，像一个先知或者一个孩子观望着人群里世俗的幸福与温暖，而他们自己无从介入。他们自然也可望幸福的“春暖花开”，但是就像你在诗中读到的那样，幸福并非是不分轩轾的，在诗中，始终有着一个对立的声音，一个孤独的身影。他有时候温存，有时候孤傲。即便是温暖，也是无法彼此相通的，你就是你，而我也只是我。你有你的、我也有我的温暖。所以，诗人终究还是在一片脉脉的温情中孤立了他自己，他“只愿面朝大海”，却不是面向人群。
2006031415：06

泽润

深刻而有独见。好文章哟。值得细细品嚼。向大家推荐。问好阿末。

阿末

3月26日
我不期而遇海子的忌日
那一天正好安排了吃斋
有些事情正是在那么冥冥之中
祝福死去的人继续死好，活着的人也依然活好。。。。。

冰言

我想 正是因为他们诗歌中的希望，才引起了了作者你和读者我的好奇

阿呆

沉痛的思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