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咫尺天涯——北岛和舒婷究竟有多远

阿末

咫尺天涯
——北岛和舒婷究竟有多远
归类常常有着一种十分无奈的危险，当我们把“朦胧诗”作为一个整体去接受和对待的时候，在一定的合理性中，其实有着无法回避的权宜。因为太多诗与非诗的原因，我们已经习惯了把北岛和舒婷作为一个整体，至少是一个群体来看待。在不少文学史和诗歌史中，虽然也提及了他们的区别与个性，却多停留于概念而很少作具体深入的分析。尤其对于北岛，为一种言说的明确、有力和方便，他的丰富性其实是受到很大的砍伐和遮蔽的，而他写得最好的诗，也绝不仅仅是被强调最多的叛逆而响亮的那一类。相对而言，对舒婷的接受则几乎没有多少的偏离，她被认为最优秀的品质几乎就已经是她全部的品质所在了——如果不是有所夸大的话。
重读《朦胧诗选》，发现在褪尽所有历史的情境限制、推开文学的时代附着物之后，在北岛与舒婷之间，除了共同“崛起”的意义之外，其实很少有诗歌本体上的共通性和可比性。所以我依然把他们放在一起来评说的原因，与其说是出于一种同中求异的追索，不如说是希望在脱开了“朦胧诗”这一背景势力的牵绊之后，以干干净净的个体的人为对象，来比较轻松地看看北岛和舒婷之间究竟有着多远的距离。
实际上，所有的距离都可以归结到一点来把握和展开。那就是，在诗歌的外围层面上，舒婷比北岛有着更宽阔的影响和接受面；在诗歌内部，北岛的思维方式是诗的，而舒婷是散文的。这是同一个问题的两个层面，在现当代的诗歌接受中，越是纯粹的诗歌思维，也越与一般读者的欣赏能力和趣味相背离，因而也就越少受到关注和肯定。而它们的相互说明和限制，导致了两位诗人诗质上最终的暌离。也是因为这一点，在诗歌的批评和接受中，舒婷是完满的，而北岛却是残缺的，这其实也是古今中外很多诗人的现实遭际。
北岛显然要比舒婷凝重、深厚和耐咀嚼。他的诗要更加的内敛和深刻些，诗意也更隐晦些。这和一般文学史所认为的北岛诗的意象象征明确，有可以归纳的象征符号体系以及英雄主义的姿态的说法似乎相悖，其实真正的原因只是角度的偏差。因为文学史更看重的是时代性（时代的典型性），这就不得不使诗人的真实面貌要被删改、被片面地强化，从而塑造出一个容易被掌握却不必基于感受的鲜明的诗人形象。因此，那是一个写下《回答》、《雨夜》，喊着“我不相信”和“即使明天早上/枪口和血淋淋的太阳/让我交出自由、青春和笔/我也决不会交出这个夜晚”的北岛。而我所说的北岛要复杂得多，或者是一副有意要撇开这一面的、更纯粹的诗人的样子。也是在这样的前提下，他和舒婷的比较才更有意思和有更多的内容可言。
相对于北岛的现代性和更宽阔灵活的诗性（诗歌的无国界性）而言，舒婷的诗其实更多是由传统生长来的。废名曾经对古今诗歌的不同说过，从前的诗歌内容是散文的，形式是诗的；而现代的诗内容是诗的，形式则是散文的。先不说这种论断的严密和准确，单是就诗歌思维而言，这一点其实也是舒婷与北岛的主要差异之处，也就是我在前文已经指出的“北岛的思维方式是诗的，而舒婷是散文的”。
舒婷的诗歌就像那些不乏点睛之笔的哲理小品，陈述事实或一个女子真切细腻的感情，而后得出有着一定时代性和自己个性的敏悟，抒写着一些宣言般的启示。《致橡树》就是这样一篇十分唯美的爱情的独立宣言。树的象征在这里明确成了一种行为的榜样：我如果爱你，就应该如橡树与木棉那样。言说是她的“读后感”：否定了什么、肯定了什么并且在诗的最后得出了什么。这些几乎成了当时最有个性的爱情定义，“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爱——/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既是一种锐利的感悟，也是全诗十分炫目的一笔提升。这首诗几乎是成功的，但却并不惊艳和像一首真正无懈可击的诗一样的妙不可言。这种感受起于这样一种遗憾，它的形式是有迹可寻的“诗的”，比如大量有意因而不免显得刻意的对仗句式（同时也导致了对仗的思维）；而它的“内容”（诗意和诗的思维）却有着不可避免的散文性，比如清晰的类比象征思维，由外而内的有据可循的思路。自然这是一种挑剔，也许当我们单独读到这首诗的时候并不会有这样的挑剔。可是当我们同时读着北岛（或者顾城。为了本文论说的方便，很多其实顾城身上比北岛明显的多的特征在本文中将不被论及，后文也将不再解释），这样的挑剔似乎就不可避免了。北岛的一些哪怕并不完美的诗，也在诗的性质上，要比常常经营得十分完满的舒婷更加令人兴奋。比如北岛的《界限》、《恶梦》和《明天，不》这样的诗。很多意象及意象的象征性都契合得很深、很内在、很隐秘。即使像影子和影子叠在一起这样并不十分新异的相遇的表示方式，也要被北岛新异成“一个孤零零的逃犯”，延展出多一层次的曲折和诗意的丰富。
舒婷常常有所相信也愿意相信，因而她的笔致是明朗和温暖的，她的心态是平和而且坚定的，就连她的矛盾和怀疑也几乎都奠基于已然的选择和明确的倾向性之上。她的浪漫是情性的而不是像北岛或者顾城那样属于感性。情感即使莫名其妙，却总会有一定清晰度的倾向；感性或知觉却要深秘和不可把握得多。如果说情感对应着一种态度，那么感性则对应着意识乃至潜意识本身。作为舒婷的代表性诗作，《神女峰》被人们更多强调的往往是思想精神层面的东西，比如女性的个体独立和觉醒意识，她对感性自我的发现，对情感欲求的强调等，而诗歌思维及写作上的局限却因此反被忽略了。事实上，这首诗同样没有跳出舒婷常用的思维模式，也就是一种相对传统因而并无多大突破的诗歌写作方式。首先是对事实的细腻描摹（岸上挥别），继而是个人的敏锐感喟（“美丽的梦留下美丽的忧伤/人间天上，代代相传/但是，心/真能变成石头吗”），最后便是感悟顺势而下的升华（“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前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苦一晚”）。这里依然有明晰的散文化的结构和思路，有着情感经蓄势而发的常规安排。
我想再比较两首也许很少人会把它们放在一起的诗，北岛的《枫叶和七颗星星》和舒婷的《枫叶》。在这里，两者对诗的思路的把握有着十分明显的不同呈现，我们也更容易由此领略两者的差异所在。北岛的诗显得玄奥而印象化，是一种无迹可循的思维的直接成诗，并没有中间思想情感或者感知觉的转化环节，仿佛一段广泛而自由的意识流的诗意流泻，看似并非非如此不可，实际又恰非如此不可。因为诗意就是这样自然而来的。虽然在解读上给人造成了朦胧和疏离感，而这不正是享受诗歌所需要的吗。“枫叶”在诗中没有明确的所指，在它和星星之间，甚至在天空、阳光、屋顶、秋天以及路灯和“你的微笑”还有那“平静的眼光”之间，它们的联系也是基于一种更潜在和内倾的感性因素，结合于一种似乎有迹可循却又隐秘而妙不可言的潜意识中。任何物象都不是作为一种已经被明确赋予意义的意象而存在，而是在一个更庞杂的情绪流（情绪系统）中，靠相互感应相互映照而起作用，每一个刹那都有一种鲜明浓厚的感性色彩，但每一种色彩都不是诗歌唯一的和明确的色彩。仔细体味，这些看似各自独立的物象，其实正有着可以统一的一致表情。完整的诗意就隐藏和落脚在全诗的每一字句、每一意象之中。它也许是一种相逢又错过的惆怅；也许是一种若即若离的幸福的折磨；也许是一次追悔莫及而又仓促的爱的丢失……诗歌无限的可能同时蕴蓄了它无限的诱人魅力。
而舒婷的《枫叶》则闪着比较传统和常规的色彩。从枫叶本身的特性和象征意义出发，又一次以“读后感”的思维方式倾泻她的某一种相对明确的感悟。整首诗的结构就由此而来，有着类似起承转合的味道。从枫叶到“我想起”，直到从此以后“我”不再改变的一种情感和心理的本能化了的定势反应：“每逢风起，我总要感到，/你枝头上独立无依的颤栗”。这中间并没有凌乱错落的思绪，没有复杂的情感意识的交锋，也没有诗的悬念和发人深思的诱惑力。
北岛和舒婷诗歌思维的不同，同时也表现在诗歌结构与诗艺技巧的细节上。比如舒婷更刻意经营她的诗歌形式，常常用排比、对仗、押韵以及回环复沓等传统的诗歌写作方式来拉紧她的诗歌意图，思路清晰，结构严谨，如《呵，母亲》、《土地情诗》等。在语言运用上，舒婷也多停留于有限度的改进和发挥，不像北岛那样灵活大胆、语出感性甚至无迹可循。她的新意多表现在一些固定用法的反用和错用上，其起作用的前提恰是以对固定用法的认可为基础的，因而即使在比喻象征这些含蓄手法的运用上，它的意蕴也是可直寻或者可推测的。如“珠贝”和“大海的眼泪”之间，如船和岸的比喻意义，以及像祖国和母亲这类同意反复的用法等等，虽然也有一定的引申阐发，却都是基于十分普泛的基础的。至于像“绿茸茸的梦想/从我身上取得第一线生机”这样的用法，则似乎已经不难看出舒婷有意创新却常常力不从心的窘迫了。
所以，舒婷和北岛也许相距得很远，他们的差异甚至要在诗歌本身的可比性之外。当然，在某些人看来，他们也可能近在咫尺，因为正是行走在两条不会相遇也不会重合的道路上，两个人才有可能看似齐头并进。
20051014 16：34

兰语沉舟

   还以为是翻案呢。
   分析细致。 收读了。挂念，问候着～～

芒芒

不错！

大风

同意楼上!~~~~~~~~~~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