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嘘堂批读《给一位青年诗人的十封信》(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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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12 07:5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给一位青年诗人的十封信
里尔克
3
    亲爱的、尊敬的先生,你复活节的来信给我许多欢喜;因为它告诉我许多关于你的好消息,并且像你对于雅阔布生伟大而可爱的艺术所抒发的意见也可以证明,我把你的生活和生活上的许多问题引到这丰富的世界里来,我并没有做错。
    现在你该读《尼尔。律内》了,那是一部壮丽而深刻的书;越读越好像一切都在书中,从生命最轻妙的芬芳到它沉重的果实的厚味。这里没有一件事不能被我们去理解、领会、经验,以及在回忆的余韵中亲切地认识;没有一种体验是过于渺小的,就是很小的事件的开展
都像是一个大的命运,并且这运命本身像是一块奇异的广大的织物,每条线都被一只无限温柔的手引来,排在另一条线的旁边,千百条互相持衡。你将要得到首次读这本书时的大幸福,通过无数意料不到的惊奇仿佛在一个新的梦里。可是我能够向你说,往后我们读这些书时永远是个惊讶者,它们永不能失去它们的魅力,连它们首次给予读者的童话的境界也不会失掉。
    我们只在那些书中享受日深,感激日笃,观察更为明确而单纯,对于生的信仰更为深沉,在生活里也更幸福博大。——
    往后你要读那部叙述马丽。葛鲁伯夫人的运命与渴望的奇书,还有雅阔布生的信札、日记、片断,最后还有他的诗(纵使是平庸的德文翻译),也自有不能磨灭的声韵(这时我要劝告你,遇机会时可以去买一部雅阔布生的全集,一切都在里边。共三册,译文很好,莱比
锡外根。笛得利许Eugen Diederichs书店出版,每册据我所知只卖五六个马克)。
    关于那篇非常细腻而精练的短篇小说《这里该有蔷薇……》,你对于作序者不同的意见实在很对。顺便我劝你尽可能少读审美批评的文字,——它们多半是一偏之见,已经枯僵在没有生命的硬化中,毫无意义;不然就是乖巧的卖弄笔墨,今天这派得势,明天又是相反的
那派。艺术品都是源于无穷的寂寞,没有比批评更难望其边际的了。只有爱能够理解它们,把住它们,认识它们的价值。——面对每个这样的说明、评论或导言,你要想念你自己和你的感觉;万一你错误了,你内在的生命自然的成长会慢慢地随时使你认识你的错误,把你引
到另外一条路上。让你的判断力静静地发展,发展跟每个进步一样,是深深地从内心出来,既不能强迫,也不能催促。一切都是时至才能产生。让每个印象与一种情感的萌芽在自身里、在暗中、在不能言说、不知不觉、个人理解所不能达到的地方完成。以深深的谦虚与忍耐去期待一个新的豁然贯通的时刻:这才是艺术地生活,无论是理解或是创造,都一样。
    不能计算时间,年月都无效,就是十年有时也等于虚无。艺术家是:不算,不数;像树木似地的成熟,不勉强挤它的汁液,满怀信心地立在春日的暴风雨中,也不担心后边没有夏天来到。夏天终归是会来的。但它只向着忍耐的人们走来;他们在这里,好像永恒总在他们面前,无忧无虑地寂静而广大。我天天学习,在我所感谢的痛苦中学习:“忍耐”是一切!
    谈到理洽特。德美尔:他的书(同时也可以说他这个人,我泛泛地认识他),我觉得是这样,每逢我读到他的一页好诗时,我常常怕读到第二页,又把前边的一切破坏,将可爱之处变得索然无味。你把他的性格刻画得很对:“情欲地生活,情欲地创作。”——其实艺术
家的体验是这样不可思议地接近于性的体验,接近于它的痛苦与它的快乐,这两种现象本来只是同一渴望与幸福的不同的形式。若是可以不说是“情欲”,——而说是“性”,是博大的、纯洁的、没有被教会的谬误所诋毁的意义中的“性”,那么他的艺术或者会很博大而永
久地重要。他诗人的力是博大的,坚强似一种原始的冲动,在他自身内有勇往直前的韵律爆发出来像是从雄浑的山中。
    但我觉得,这企图 并不永远是完全直率的,不无装腔作态(这对于创造者实在是一个严峻的考验,他必须永远不曾意识到、不曾预感到他最好的美德,如果他要保持住那美德的自然而混元的境地)。现在这个鼓动着他的本性的力向性的方面进发,但是它却没有找到它
所需要的那个纯洁的人。那里没有一个成熟而纯洁的性的世界,只有一个缺乏广泛的“人性”,而只限于“男性”的世界,充满了情欲、迷醉与不安,为男人旧日的成见与傲慢的心所累,使爱失却了本来的面目。因为他只是作为男人去爱,不是作为人去爱,所以在他的情的感觉中有一些狭窄、粗糙、仇恨、无常,没有永久性的成分存在,减低艺术的价值,使艺术支离晦涩。这样的艺术不会没有污点,它被时代与情欲所渲染,很少能持续存在(多数的艺术却都是这样)。虽然,我们也可以享受其中一些卓绝的地方,可是不要沉溺失迷,变成德美尔世界中的信徒;他的世界是这样无穷地烦恼,充满了奸情、迷乱,同真实的命运距离太远了;真实的命运比起这些暂时的忧郁使人更多地担受痛苦,但也给人以更多的机会走向伟大,更多的勇气向着永恒。
    最后关于我的书,我很愿意送你一整份你所喜欢的。但我很穷,并且我的书一出版就不属于我了。我自己不能买,虽然我常常想赠给能够对于我的书表示爱好的人们。
    所以我在另纸上写给你我最近出版的书名和出版的书局(只限于最近的;若是算上从前的共有十二三种),亲爱的先生,我把这书单给你,遇机会时你任意订购好了。
    我愿意我的书在你的身边。
    珍重!
    你的:莱内。马利亚。里尔克
    1903,4 ,23;意大利,皮萨,危阿雷觉
附·读信随感(三)    嘘堂
    第三封信里所谈的书或者对我们有些生疏,关键是,我们应该注意到他所念念不忘的一个主旨——“艺术品都是源于无穷的寂寞”。鉴于功利心对于任何写作者都是难以尽免的,这点可以说怎么强调也不过份。一个优秀的诗人,一定是善于创造并挖掘寂寞之意义的人。
这又让我想起《文心雕龙》。《文心·情采》云:“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蓋风雅之兴,志思蓄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釣世,此为文而造情也。故有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虛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古人说诗穷而愈工,这个穷,约其本质,正不妨看作一种无穷的廓大的寂寞之境。在里氏另外一封私人信件里,有描写塞尚绘画状态的几句话:“他坐在那前面,像一只狗。他静观,不做别的。”叩寂寞以求音,音之得否,端在能叩否。
    定庵《乙亥杂诗》里的一首,也不妨同观——“虽言大器晚年成,卓荦全凭弱冠争。多识前言畜其德,莫抛心力贸才名。”不贸才名,而固有所追求,这里追求的是个什么,这种追求的状态是个什么,当真值得玩味。
    同样,《文心·知音》提到的鉴赏论,亦与里氏的观点有可通处。“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对阅读的重视不消多说;“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虽幽必显。世远莫見其面,觇文辄見其心。岂成篇之足深,患识照之自浅耳”,这里的“入情”二字,固是一大关捩。惟其如此, “我们只在那些书中享受日深,感激日笃,观察更为明确而单纯,对于生的信仰更为深沉,在生活里也更幸福博大”的话才可能建立得起来。
    谈到评论的那节颇有意思。站在坚持写作与审美的内在独立性的立场,里氏对文学审美批评进行了批评,指出写作者不必过于受到这些在创作之外发生的事物的影响,应立定脚跟,不骛外求。显然,这个意见是重要的,因为初学者很容易迷失在林林总总的批评的沼泽里,甚至轻易地成为某种流行的文学时尚的俘虏。而同时,也应看到,这个意见也是有限定的,是相对的。“它们多半是一偏之见”,在这“多半”的部分外,显然还有晦而不明的另外一些东西。它们似乎是可取的。它们是什么呢?
    在此,我们事实上遭遇到了一个关于文学批评的大问题。即在内心与外在的声音中,应该听取哪个?进言之,是否有一个普泛的、基本的文学标准,我们可以以它为参照来进行批评与批评的交流,并从中获益?再换句话说,我们眼前看到的并试图跨越的,实际是文学上的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间的一道传统的鸿沟。
    从我个人迄今所形成的对文学的理解,我倾向于认可一个文学公共标准的存在,虽然这个标准不是机械的与静态的,也不是与写作之内在独立性截然相对的。偏离文学创作的自主性,无疑是从内部扼杀了灵魂,而若因此否定文学之标准,则此灵魂的存在意义,大概也就不足道了。关于这点,我以为艾略特在《批评之功能》一文中的论述颇为精当。兹不避冗长,引几段于下,以为里氏论点的补充与参照——
    “只有和体系(意指视现有的一切不朽作品共同形成为一个文学体系,一个有机的整体。嘘注。)发生了关系,文学艺术的单个作品,艺术家个人的作品,才有了它们的意义。因此艺术家必须效忠于他本身以外的某种东西,为之献身,放弃自我,牺牲自己,以便争取自并获得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地位。……我相信,任何时代的真正艺术家之间有一种不自觉的共同性。”
    “一个作家在创作他的作品时他的劳动的绝大部分或许是批评性质的劳动:筛选、化合、构筑、删除、修改、实验等劳动。这些令人畏惧的艰辛,在同样程度上,既是创造性的,也是批评性的。……有一种倾向,我认为这是一种辉格党原则的倾向,它贬低艺术家的这种批评性的劳动,提出这一论点,即伟大的艺术家是不自觉的艺术家,在他自己的旗帜上绣着这几个字,蒙混过关。……我们并不这样以为,由于许多作品的创作没有明显的批评性劳动的表象,因此它们就没有经过任何批评性劳动。”
    如同你能使批评熔化于创作之中,你不能使创作熔化在批评里。”
    “没有任何作家是完全自己自足的。”
    “对于我们所承认的那些批评工作来说,存在着协作活动的可能性,同时还有另外一个可能性,即达到存在于我们身外的某件东西,这件东西可以暂时被叫做真理。”
    另外,艾氏由创作与批评客观上的共存性与共时性引出的一个观点,也很有意味。他认为最有价值的批评是那些能够身体力行于并具有相当艺术高度的实践者的批评,因为“批评家必须具有非常发达的事实感”,而“一个有修养的和熟练的作家运用在它自己作品上的批评是最有活力的、最高一类的批评;而且,有些创造性的作家高出于其他作家,仅仅因为他们的批评的才能更为高超。”这不免让人想起“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的老话来。记得清人方东树在论及诗歌批评时也有类似的见解——
    “曹子建、孙过庭皆曰:‘家有南威之容,乃可论于淑媛;有龙泉之利,然后议于断隔。’以此意求之,如退之、子厚、习之、明允之论文,杜公之论诗,殆若孔、孟、曾、思、程、朱之讲道说经,乃可谓以般若说般若者矣。其余则不过知解宗徒,其所自创则末也,如陆士衡、刘彦和、钟仲伟、司空表圣皆是。既非身有,则其言或出于揣摩,不免空华目翳,往往未谛。若夫宋以来诗话诸书,指陈偏狭,雅俗杂糅,任意抑扬,是非倒置,由己本未深诣精解也。”(昭昧詹言》卷一)
    和艾氏深析以理的态度相比,这段话说得有些绝对了。别的不说,单单将彦和《文心》一笔抹倒,我便要大摇其头而反诘之:“公以为自家已深诣精解乎?已登以般若说般若之境界乎?何乃任意抑扬如是?”文学批评之吊诡,又见一斑。一噱。
    拉拉杂杂,半天便过去了,未免扯得太远。回到这封信,里面还有一段话没有论及,就是谈“性”。这个我不太会谈,要说写诗与性爱的相似,倒也同意,大抵年轻诗写诗,多类生理上不可压抑的血气冲动,一味恣肆,以勇骄人,而当青春逝去,便渐渐由知性做主,纯自然的冲动里总要掺入理智与经验的成分了。以前听人说过一句话,大意是三十岁以后还写诗的才是真诗人。这大概如同四十岁以后还要葆有热烈的做爱的激情和体能,而同时拥有更成熟的经验与技巧,总是不容易做到吧。
    至于信中对“男性”的诋毁,自是一种拟喻。不论在《红楼梦》,还是黑塞的小说里,无论从老子的玄牝之门,还是晚近女权著作里的“圣杯”之喻,我们都能找到这个拟喻的不同表述形式。我们可以追溯到神话学里“大母神”崇拜,来分析其意义。茨维塔耶娃在与里氏的通信中赞叹他是“母亲的儿子”,是属于母系的人,可谓有自来也。有趣的是,茨维塔耶娃自己的作品和性格,反而“男性”化色彩颇重,如果要探讨她与暮年里氏的短暂的柏拉图式恋爱,这倒不失为一个有趣的对照和分析的切入点。
   最后,己著不轻易赠人,而是开出书单叫仰慕者去买,这和中国作者的习惯似乎不大一样。“书一出版就不属于我了”,这话耐寻味。一者,或可见西方商业价值与道德之异于我国,二者,也似乎能从中窥见里氏对自己作品的自负与自爱。
   读信最见人,细节是上帝。打住。
发表于 2005-3-13 01:0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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