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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学体系论3·立象篇》/作者:陈良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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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2-8 20:19 | 显示全部楼层

《中国诗学体系论3·立象篇》/作者:陈良运

一、“言不尽意”——“立象以尽意”
(一)《老子》与《易传》中的意象说
“赋、比、兴是《诗》所用”被发现很晚,又被汉儒们简单化教条化。但“兴”联系到了诗歌创作中的情感理论,“赋”与“比”也靠近了诗歌创作 的立象理论。
刘勰在《诗经》中发现了超简单的“赋”与“比”的形象感染力。《文心雕龙•;;;;物色》:“是以诗人感物,联类无穷。流连万象之际,沈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出日之容,漉漉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皎日嘒星,一言穷理;参差沃若,两字穷形。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虽复思经千载,将何易夺。”《诗•;;;;卫风•;;;;硕人》等篇章有着不少物象描写,甚至人物形象描写,已有形象或意象创造的实践。
立象理论的哲学源流——《老子》和《易传》
“象”,本是指客观事物或人物的外部形态,在中国古代文献中,形、状、象、貌四个单音词意义近似。如《左传•;;;;桓公十四年》“望远者察其貌而不察其形。”
《老子》——用“象”和“形”字有独特之处,都不指具体事物的外部形态,而是超越视听之区的某种观念在想象中的形态。《老子•;;;;十四章》“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曒,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此描述实是心目中的“道”,不可名状,庄子发挥为“心斋”,说“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老子•;;;;二十一章》说得更清楚:“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老子也想将他内视的“惚恍”之感性地表现出来,说“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他将古代得道的圣人与道合而为一,圣人即道,道即圣人,“道”被人化后,就可“强为之容”。见《老子•;;;;十五章》“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前四句,写人之于道;后三句写道的本体特征,是人的“道”化之象。老子所述之“象”,实即现代之“意象”。《韩非子•;;;;解老》:“人希见得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图以想生也;故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谓之象也。”虽其例浅露,用“象”双关,但以“意想之象”解老子“惚恍之象”却也恰当。老子把“意想之象”又称为“大象”“执大象,天下往”,把握了“意想之象”的要义,天下万事万物都依归于它。又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以“无形”为形,以“无状”为状,以“无物”为象,这是道家哲学为中国古代“意象”说奠定的理论基础,它为人们在精神领域里的思维活动提供了一个可能性:即思想观念、情感情绪的变化,可以不受任何现实生活中具体事物的约束,可以凭想象而生“象”。“意象”无具象之形而使而人超越表层的感性经验,进入深层的体悟,随体悟的方式和所入深浅之不同,便有无数无定型之象生发出来。这种“唯心主义”性质的理论,对于“本于心”的文学艺术创造是极为重要的智慧启迪。
《易传》——围绕《易经》八经卦和六十四别卦“象义”而展开论述,主要见于《系辞》和《象传》。
《系辞上》:“圣人有以见天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说明卦象的产生,天地万物,“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系辞下》释:“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类,是抽象之再现,而非具象之再现,以“一”象天,以“--”象地,高亨《周易大传通说》:“盖古人目睹天地混然为一,苍茫无二色,故以一整画象之;地体分为水陆两部分,故以两断画象之。”这两个模拟性符号成卦后,上升为阳刚和阴柔两大意象性符号。从此演化出八卦:天、地、雷、风、水、火、山、泽,用以代表自然界八种基元事物,形成了阳爻和阴爻的观念符号,所蕴含的阴阳刚柔的观念有了更高更普遍的意义,为此制卦者将卦名更为:乾、坤、震、巽、坎、离、艮、兑。这种思维方式,恰如黑格尔所说:“个别自然事物,特别是河海山岳星辰之类基元事物,不是以它们零散的直接存在的面貌而为人所认识,而是上升为观念,观念的功能就获得一种绝对普遍存在的形式。”
八卦,可能如《易乾凿度》所说是先民记事符号,也可能发如今人所说是原始数字,它们还不足以形容“天下之赜”,于是又将“八卦重为六十四卦”,称为别卦。每个别卦都包含两个“意想之象”。20世纪初的西方意象派诗人,把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意象,“联合起来提示一个与二者都不同的意象”,称之为“视觉的和弦”。别卦则是“意”的“和弦”!
如“贲卦”下离上艮,火在下,山在上,山间草木错生,花叶相映,红绿相间,如果有火(光)加以映照,这山就显得更加美丽。于是《彖传》引申说:“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山间景物是自然之文,举火映照是人为之文,两“象”联合,提示一个“文采”的观念性意象,被认为是一个讲文采的卦。《象传》更发现另一个“意”的“和弦”:“山下有火,‘贲’,君子以明庶政,无敢折狱。”以火喻人之明察,以山比政事,君子明察政事,不至是非混淆,好恶不分,审理各种案件时才不会草率从事。
六十四别卦中,有两种以上,多至六、七种解释的卦象比象比比皆是,显示出意想之象的多义性。它已并非“形容”之象,而是被赋予了“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的意中之象,乃至化意为象。《系辞》:“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黑格尔认为,“不自觉”的象征是:象征所用的形容是直接的,“不是有意识地作为单纯的图形和比喻来处理的”,因而意义和形象是直接的统一。“自觉”的象征是:象征的意义“明确地看作是要和用来表达它的那个外在形式区别开来”,“普遍的意义本身占了统治地位,凌驾于起说明作用的形式之上,形象变成了一种单纯的符号或任意选来的图形。”《易》象是自觉象征的意象。老子无法给“道”以可供人把握的形态,《易》象给人提供了可从不同角度、不同层次把握“无物之象”,其形成过程是:从“形象”起,以“意象”终;即将具象化为抽象符号(—、--)——将两个符号组合出象征意象(经卦为单义性意象,别卦为多义性“和弦”意象)——不期而合老子之说。
(二)造型艺术中的形象创造——形似之象
《考工记》——春秋末期记述“百工之事”的齐国官书,保存的古代工艺美术的一些资料,已涉及形象创造,所谓“文”、“章”,便是对自然物象的模拟与再现。“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白与黑谓之黼,黑与青谓之黼?,五彩备谓之绣,土以黄,其象方;天时变,火以圜;山以章,水以龙,鸟兽蛇。杂四时五色之位以章之,谓之巧。凡画绩之事后素功。”
《梓人为筍簴》(古代悬挂钟磬的架子,横杆叫簨sun3,直柱叫簴ju4)记载:在钟簴上雕刻虎豹之类的大动物,其形象是“厚唇弇口,出目短耳,大胸燿后,大体短脰”,其吼“声大而宏”。在磬簴上则雕刻鸟类动物,其形象是“锐喙决吻,数目肩页脰,小体骞腹”,其鸣“无力而轻”,“清阳而远闻”。雕刻在筍上的鳞属动物,更为细致传神:“小首而长,抟身而鸿,若是者谓之鳞属,以为筍。凡攫杀闪援筮之类,必深其爪,出其目,乍其鳞之而。深其爪,出其目,乍其鳞之而,则于视必拨尔怒;苟拨尔而怒,则任重宜,且其匪色,必似鸣矣。爪不深,目不出,鳞之而不作,则必颓尔如委矣,苟颓尔如委,则加任焉,则必如将废措,其匪色,必似不鸣矣。”使之产生视之又若闻其声的感觉,其形象创造既有实用的要求,又有审美的功能。
战国时期已有专业画家。《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客有为周君画荚者,三年而成,君观之,与髹荚者同状,周君大怒,画荚者曰:‘筑十板之墙,凿八尺之牖,而以日始出时加之其上而观。’周君为之,望见其状尽成龙蛇禽兽车马,万物之状备具,周君大悦。”大概属微型绘画。又:“客有为齐王画者,齐王问曰:‘画孰最难者?’曰:‘犬马最难。’‘孰最易者?’曰:‘鬼魅最易。’夫犬马,人所知也,旦暮罄于前,不可类之,故难。鬼魅,无形者,不罄于前,故易之也。”说绘画形象创造必须真实于客观对象。
人物形象的描绘也已出现。《孔子家语•;;;;观周》记载孔子看到的一幅壁画:“孔子观乎明堂,睹四门之墉,有尧舜之容,桀纣之像,而各有善恶之状,兴废之诫焉。又有周公相成王,抱之负斧扆(斧扆yi3,屏风也)南面以朝诸侯之图焉。孔子徘徊而望之,谓从者曰:此周之所以盛也。夫明镜所以察形,往古者所以知今。”明镜察形,即指描绘真实不走样。
“形”“象”联缀成词,最早可能是西汉孔安国《尚书注疏》。《尚书•;;;;说命上》记载:武丁“梦帝赍予良弼,其代予言。乃审厥象,俾之以形,旁求于天下。”孔安国注:“审其所梦之人,刻其形象,四方旁求之于民间。”此“形象”是形容而像之的意思。稍后的《淮南子•;;;;原道训》也出现“形象”一词:“大道坦坦,去身不远;求之近者,往而复返;感则能应,迫则能动;沕穆(mi4或wu4,幽深)无穷,变无形象……”这是承老子“道”之象而来,“变无形象”,是指没有定型的形象 ,变幻不定,“优游委纵,如响之与景”。至此成为一个近义联合式合成词,不再只是“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这样句式的联合。形,有轮廓之意,形因象定(“乃审厥象,俾之以形”);象,完成了的造型,象以形显(“见乃谓之象”“象者,象此者也”)。进而言之,无“象”(武丁梦中之“象”,进而推至客观具象)不能定“形”,无“形”(画家用线条、色彩所在之“形”)不能见“象”(对客观具象模拟之“象”)。从此,形象一词主要用以指人或物的相貌或形状,这造型艺术的贡献。
(三)王充的“形象”、“意象”之辨
谈《老子》《易传》,是追索“意象”说形成过程,而《易传》对“意象”“形象”形成均有直接作用,只是它以“形象”始,以“意象”终。造型艺术之“象”,则是形似之象。“意象”一词晚于“形象”,直到东汉王充《论衡•;;;;乱龙》才出现,并进行比较,对文学艺术理论贡献不小。
形象——两例:“匈奴敬畏郅都之威,刻木象都之状,交弓射之,莫能一中。不知都之精神在形象邪?”可能是形像神似,威慑了匈奴射手。又:匈奴休屠王之子金翁叔偕结母入汉,母亡,汉武帝请画家绘其母像,金见母像如生前,“向之泣涕沾襟,久乃去”。王充说:“夫图画,非母之实身也,因见形象,涕泣辄下,思亲气感,不待实然也。”
意象——两例:“礼,宗庙之主,以木为之,长尺二寸,以象先祖。孝子入庙,上心事之,虽知木主非亲,亦当尽敬,有所主事。土龙与木主同,虽知非真,亦当感动,立意于象。”又例直言“意象”:“天子射熊,诸侯射麋,卿大夫射虎豹,士射鹿豕,示服猛也。名布为侯,示射无道诸侯也。夫画布为熊麋之象,名布为侯,礼贵意象,示义取名也。”王充赋予意象以新的内涵:不必一定是“恍兮惚兮”、难以捉摸的“道”之象,也可不必是模拟式的符号,而是可以取现实生活中实有的物象出之,只是这些物象的出现,不是“让人只就它本身来看,而更多地使人想起一种本来外在于它的内容和意义。”(黑格尔语)至此,“意象”说从哲学领域进入了文学艺术领域。
   
(四)中国古代第一篇关于“立象”的专论
——三国青年哲学家王弼《周易略例•;;;;明象章》。
之前,荀粲“独好言道,常以子贡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而怀疑“立象”可以“尽意”,认为:“盖理之微者,非物象之所举也。今立象以尽意,此非通于意外者也;系辞焉以尽言,此非言乎系表者也。斯则象外之意,系表之言,固蕴而不出矣。”马克思说:“理论只要说服人,就能掌握群众;而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所谓彻底,就是抓诠事物的根本。”照此看来,荀粲之言非谬,在哲学领域“立象以尽言”有逃避理论彻底性表述之嫌。
魏晋玄学重主观感受,主观感觉离不开物,所以借“儒家之形”,强调“应于物而不累于物。”王弼立于此种观点而为“立象以尽言”辩护,接过《庄子•;;;;外物》“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这个富有美学意义的命题,进而提出“得象”之说:“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名象,尽象莫若言。言出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他从接受的方向,强调接受者主观能动性。首先阐明意、象、言三者关系:“象”为“出意”而立,“言”为“明象”而用,没有“象”不能尽意,没有“言”不能立象。这里最重要的是,先有“意”,次有“象”,再有“言”。
王弼又云:“象生于意而存象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象也;言生于象而存言焉,则所存者非其言也。然则,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故立象以尽意,而象可忘也;重画以尽情,而画可忘也。”只从“得意”,以文学创作与鉴赏来言其实,就可豁然贯通。
文学作品中的艺术形象(典型形象或意象),在作家的意会(“心与物会”)中产生,但作家创作的目的并不在于“象”,“象”的出现与存在的价值全在于其中所蕴含的“意”(“其中有精,其精甚真”);构成作品实体的“言”,是因描写“象”(还包括直抒情思)的需要而产生,“言”的出现与存在价值全在于其中所蕴含的组合“象”的信息。语言还不是作品形式的本身,它们只是结构作品的物质原件而已。作品中,作家运用各种字、词组合而描绘出来的意中之象或形似之象,才是表达内容(与内容融为一体)最有效的形式。关键在于“意”“象”融合,若“久用精思,未契意象”,则有最好的词藻也是空设。因此,在创作中,不能以“存言”为目的,重“言”而轻“象”;不能以重“象”为目的,“言”虽巧“象”虽显而“意”贫。要明白,我运用美丽的言不是为了“存言”,我描绘了生动的形象不是为了“存象”,创作的最终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存意”。
欣赏作品,先是“得言”而“忘言”。“存言者,非得象者也”。“言生于象而存言焉,则所存者非其言也。”——次是“得象”而“忘象”。“存象者,非得意者也。”“象生于意乃存象焉,则所存者非其象也。”——后是“得意”,探获、体悟象内、象外所蕴含的精旨妙义。
另:“象征”一词也出于此篇:“触类可为其象,合义可为其征。”黑格尔说:“象征一般是直接呈现于感性观照的一种现成的外在事物,对这种外在事物并不直接就它本身来看,而是就它所暗示的一种较广泛普遍的意义来看。”王弼拘泥于卦象,虽未把“象”转换为“直接呈现于感性观照”的外在事物,可是他的“忘象”之论,却比“并不直接就它本身来看”更精辟、更深刻地触及创作与鉴赏心理的微妙之处。
总之,王弼《周易略例•;;;;明象章》,总结了形成于《老子》和《易传》的“意象”说,揭示了本质内涵,又对“含蓄”说、“境生象外”说、“韵外之致,味外之旨”说,起了启蒙作用。
二、诗学领域姗姗来迟的“形似”说
(一)形象的艺术在赋体文学中发育成熟——宋玉和司马相如
《诗经•;;;;风、小雅》中不少作品已有形象或意象的创造实践,但非有意为之,议论、描写、叙述交织一起,描景状人多是起发兴、渲染或烘托的作用,可见刘勰所举“写气图貌”之句如“杨柳依依”“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喓喓草虫”,仅此而已。对人物形态、情态、动态的刻画与描写,亦略而不详,如《硕人》写庄姜之美仅在第二节,《邶风•;;;;静女》写恋人情态只在第一节:“静女其殊,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刘勰《文心雕龙•;;;;物色》列举《诗经》“情貌无遗”例句后说:“及离骚代兴,触类而长,物貌难尽,故重沓舒状,于是嵯峨之类聚,葳蕤之群积矣。及长卿之徒,诡势瑰声,模山范水,字必鱼贯,所谓诗人丽则而约言,辞人丽淫而繁句也。”他将美感文学在形象描写方面的发展分为两个阶段:前简,后繁;文体方面说,诗简,辞繁(沿班固分类法,将屈原作品归入辞赋)。正是辞人之“淫”促进中国美感文学形象艺术的发展。
班固《两都赋序》指出:“赋者,古诗之流也。”赋,是荀子创造的一个新文体,把诗从文献《诗》中解放出来的一个副产品,现存《荀子》文本,将《佹诗》与《小诗》置于五篇赋后,可能是作为新文体实验的一个汇编。五篇赋特点显著:各写一事一物,前两篇写“礼”“知”,尚属抽象概念的演绎;后三篇写“云”“箴”“蚕”,是具体事物。写法是“铺陈”其物,述其形状,陈其作用,最后指出此为何物,其间杂以政教、伦理的训诲,文学趣味甚淡。《箴》较好:“有物于此,生于山阜,处于室堂。无知无巧,善治衣裳。不盗不窃,穿窬而行。日夜合离,以成文章。……此夫始生钜其成功小者邪?长其尾而锐其剽者邪?头铦达而尾赵缭者邪?一往一来,结尾以为事。无羽无翼,反复甚极。尾生而事起,尾邅而事已。簪以为父,管以为母。即以缝表,又以连里。夫是之谓箴理。箴。”偏生于针之“理”,不能体现“铺采摛(chi1,舒展,散布)文”,缺乏美感。
《离骚》《九章》同时运用许多神话故事中的各种形象,构成一个个有可感时空的意象体系,但毕竟以“言志”“抒情”为主,所以不是纯粹“体物”。《橘颂》对树的形象描写与心中情意是一一对应的,读之可“得意忘象”:以橘树的具象作为一个爱国者高尚情操的象征,而该诗的的最后两句便是“行经伯夷,置以为像兮”,他要以橘树为榜样;而这榜样便是“象外之象。”
刘勰《文心雕龙•;;;;诠赋》:赋“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荀况、宋玉作品已“与诗画(划)境”,指出“极声貌以穷文”是“别诗之原始,命赋之厥初”。如此,中国古代美感文学中的形象艺术手法,即相当于西方的“摹仿”“再现”,是在赋体文学中发育成熟的;“宋发巧谈,实始淫丽”,那种膨胀性的发育又是从宋玉的作品中开始的。
形象的艺术,在宋玉的作品中已明显表现为景物描写与人物描写的艺术。《九辩》对秋色、歌声、秋意的描绘:“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泬寥兮,天高而气清;寂囗(liao3)兮,收潦而水清。……”外界的物色与心中的情思相感而生,产生了这样传诵千古的名句。《高唐赋》对长江三峡巫峡段的景色描写,极尽铺张,山高峻,水澎湃,鸟兽虫鱼,林木花卉之情状,自然景观几乎巨细无遗尽落笔下,前所未有!《风赋》从“风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到“侵淫谿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泰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的强弱变化,对风的“飘举升降”之状都作了细腻生动的描述。还写了雄风“大王之风”,雌风“庶人之风”,形象对比鲜明。《神女赋》竭尽人物描写之能事,先概写,后详写;既写形态,又写神态;既写静态,又写动态,以绚丽之笔将神女超尘姣丽容貌、端庄娴静的风度、婆娑绰约的仪态,“意似近而既远,若将来而复旋”的举止,描述的呼之欲出!如:“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难测究矣。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态,不可胜赞。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烨兮如华,温乎如莹。五色并驰,不可殚形,详而视之,夺人目精。……”细写:“体丰盈以庄姝兮,苞温润之玉颜。眸子炯其精朗兮,瞭多美而可观。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的其若丹。……”
《登徒子好色赋》:有美女丑女的形象,有郑、卫、溱、洧(wei3)之间的美女群像。其“东家之子”的形象传世远播:“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进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沈约所说“相如巧为形似之言”,应首推宋玉。正如刘勰《文心雕龙•;;;;夸饰》所说:“自宋玉景差,夸饰始盛,相如凭风,诡滥愈甚。”
汉赋,以作家自觉“夸饰声貌”而成一代文学标志,“夸饰以成状,沿饰而得奇也”。汉赋以司马相如为代表,名赋《子虚》《上林》承袭《高唐》《神女》而来,实为一篇,借“子虚”“乌有先生”“无是公”三个虚构人物对话,对天子游猎和宫苑奢丽作夸张的描写。《西京杂记》记载:“司马相如为《上林》、《子虚》赋,意思萧散,不复与外事相关。控引天地,错综古今,忽然如睡,焕然而兴,几百日而后成。其友人盛览尝问以作赋。相如曰:‘合纂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揽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表明其“形似之言”已经突出,但并非真实描写,多有“假象过大”之嫌。其赋不如宋玉之赋形似兼抒情、形神兼备,所谓“讽谏”也不过尾上一现而已。陆机《文赋》“赋体物而浏亮”,是对“形似之言”的美学升华。

(二)诗歌创作中由简而繁的人物、景物描写艺术
《文心雕龙•;;;;诠赋》:“赋自诗出,分歧异派。写物图貌,蔚似雕画。”诗与赋同属美感文学,当赋成熟后又反哺于诗,丰富诗的表现艺术。诗歌艺术形象感强化,主要在汉代五言诗出现后,有更多的景物人物的描写,如辛延年《羽林郎》、宋子侯《董娇饶》、无名氏《陌上桑》;不仅有赋的叙事性质,在句式上也模仿赋中的对答方式,而且都对女性之美有不同的方式的描述。《羽林郎》:“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董姣娆》:“洛阳城东路,桃李生路旁。花花自相对,叶叶自相当。春风东北起,花叶正低昂。不知谁家子,提笼行采桑。纤手折其枝,花落何飘扬。……”写花亦写人,写人亦写花,人与景合。《陌上桑》的人物描写别具一格:“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着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不从正面描写,而从观者来写。正如德国文艺理论家莱辛曾说“诗人啊,替我把美所引起的热爱和欢欣描绘出来,那你就把美的本身描绘出来了。”他举荷马史诗中一例子,当美人海伦走进特洛伊元老们的会议场,元老们看见她时彼此私议道:“没有人会责备特洛伊和希腊人民,说他们为这个女人进行了长久的痛苦的战争,看起来,她真像一位不朽的女神。”莱辛说:“能叫冷心肠的老年人承认为她进行许多血和泪的战争是很值得的,还有什么比这段叙述更能引走生动的美的形象呢?”
古诗十九首,东汉五言诗佳作,多意象表现之作,且象征性较强。刘勰《明诗》评:“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述情,实五言之冠冕也。”其中《青青河边草》《迢迢牵牛星》也写妇女形象以增诗的感性美:“青青河边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物。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诗与赋比,“夸饰”有度。到建安到魏晋南北朝,诗中物物和景物描绘成为时尚。不少诗人“以赋为诗”,曹植《名都篇》《美女篇》《白马篇》,虽没铺开问答,却似简洁小赋。
东晋至南朝,诗中形象描绘转向自然景观描写,出现中国诗歌发展史上第一批山水诗,以至当时的批评家把“模山范水”与“形似之言”等同起来。刘勰《明诗》:“宋初文咏,体有因革,老庄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竞也。”《物色》:“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物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写毫介。故能瞻言以见貌,即字而知时也。”陶渊明的山水诗更早,将平凡的农村景象以悠然恬淡的心情展示出来,写其直观直感,不求“形似”而得其“形似”,不刻意“体物”而“善体物”,有一种意味深长的美。《归田园居》:“……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张戒《岁寒堂诗话》说“此景物虽在目前,非至闲至静不能到,此味不可及也。”
从“宋初”以后,山水诗的高潮与山水画的发展相互呼应。宗炳《画山水序》:“夫圣人以神法道,而贤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不亦几乎?”。王微《叙画》:“夫绘画者,竟求容势而已”,“本乎形者,融灵而动变者,心也。灵亡所见,故所托不动;目有所极,故所见不周。于是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以判躯之状,画寸眸之明。”“容势”,就是要求既画山水之形,又传山水之神。这些山水画创作实践和理论的论述,也给诗人以审美情趣和艺术创作的影响。
山水诗无相应理论,代表人物有谢灵运和谢朓。谢灵运《过始宁墅》:“……山行穷登顿,水涉尽洄沿。岩峭岭稠迭,洲萦渚连绵。白云抱幽石,绿蓧媚清涟,葺宇临回江,筑观基层巅。……”景情分写。中模写山水,前后发些议论而已。《登池上楼》22句,唯“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传世。其他如《登江中孤屿》“乱流趋孤屿,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游南亭》“密林含余清,远峰隐半现。”《初去郡》“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均为写景妙句。
李白“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谢朓《晚登三山还京邑》令李白倾倒:“灞涘望长安,河阳视京县。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去矣方滞淫,怀哉罢欢宴。佳期怅何许,泪下如流霞。有情如望乡,谁能鬒不变?”钟嵘《诗品》评“一章之中,自有玉石,然奇章秀句,往往警遒。” 谢朓其他写景名句:《之宣城郡出新林清向板桥》“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游东田》“远树暖阡阡,生烟纷漠漠,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移病还园示亲属》“叶低知露密,崖断识云重。”《和徐都曹出新亭渚》“日华川上动,风光草际浮。”昔人称小谢诗“清绮”“清俊”,指的是擅长写景如画,撷取对景物直观感受中最精采之处而表现之,即成名句。
齐梁朝代,诗中人物形象的描绘又出现一次高潮——宫体诗,热衷于对女子形态与情态的描写。梁简文帝萧纲《答新渝侯和诗书》见前引。刘肃《大唐新语》记载:“梁简文为太子,好作艳诗,境内化之,浸以成俗,谓之宫体。晚年欲改作,追之不及,乃令徐陵撰《玉台集》以大其体。”徐陵编毕又作《玉台新咏序》大肆宣扬描绘妇女形象的诗,序的前半部分犹如一篇“美女赋”:“金星将婺女争华,麝月与嫦娥竞爽。惊鸾冶袖,时飘韩掾之香;飞燕长裙,宜结陈王之珮。虽非图画,入甘泉而不分;言异神仙,戏阳台而无别。真可谓倾国倾城,无对无双者也!……”将历代美女形象作了概括的形容和描写。
宫体诗所写多为贵妇,内容不足称道。但描写细腻,形态可感,远胜汉代五言诗。如萧纲《美女篇》“佳丽尽关情,风流最有名。约黄能效月,裁金巧作星。粉光胜玉靓,衫薄似蝉轻。密态随羞脸,娇歌逐软声。朱颜半已醉,微笑隐香屏。”与曹植《美女篇》比,萧诗妖冶,曹诗端庄,但若讲生动传神曹不如萧。多受指责的《咏内人昼眠》,在六朝以前绝无仅有:“北窗聊就枕,南檐日未斜。攀钩落绮障,插捩举琵琶。梦笑开娇靥,眠鬟压落花。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夫婿恒相伴,莫误是倡家。”意蕴无可取,作为仕女图有一定审美价值。宫体诗并非中国诗学正宗,但对词曲影响较深,与晚唐“花间”体有渊源关系。
此外,还有咏物诗,同属“形似之言”,从赋发展而来。荀况的赋写云、箴、蚕,尚属笨拙,屈原《橘颂》可为咏物诗。咏物诗大多借物寓意,纯粹的咏物诗出现较晚。南朝时侧重写物态,如谢朓《杂咏五首》,咏灯、烛、镜、台、席、落梅;沈约《咏湖中雁》《咏桃》《咏青苔》;萧纲咏蚨蜨、螢、芙蓉、梔子花、蜂……。有的如谜,何逊《咏春风》:“可闻不可见,能重复能轻,镜前飘落粉,琴上响余声。”沈约《咏湖中雁》将宿雁欲飞之态写得活灵活现:“白水满春塘,旅雁每回翔。唼流牵弱藻,敛翮带余霜。群浮动轻浪,单汛逐孤光。悬飞竟不下,乱起未成行。刷羽同摇漾,一举还故乡。”可谓“体物为妙,巧在密附。”瘐肩吾《咏长信宫中草》:“委翠似知节,含芳如有情,全由履迹少,并欲上阶生。”构思巧妙,情含其中,非单纯“钻貌草本”,升华了咏物诗的审美意义。
(三)《诗品》总结五言诗“指事造形,穷情写物”的创作经验
从赋体文学中发育的中国式“摹仿”“再现”——“巧为形似之言”,转向诗歌形象艺术从简到繁的发展,可看出中国诗歌的审美愈益丰富和强化;但诗是以言志抒情的为主体的,诗学从理论上接受“形似”说则表现得较为谨慎和迟缓,在钟嵘的《诗品》前,对于“形似”的接受泛及各种文体,并且以赋为主要对象。
首先,陆机《文赋》以“意称物”提出了形象问题,虽言不详,且重在依附情理,但始终把形象的创造摆在与情、理相对应的位置上:创作初始,“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鹜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此物为“物像”,客观事物的具象在创作者思想感情的参与下,向艺术形象转化,这是“意称物”的开始。接着是谋篇和部署文辞,“抱景者咸叩,情响者毕弹”,有形之物要描绘其形,有声之物要模拟其声,实现“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的审美创造。虽未提出“形似之言”,但他说:“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挥霍,形难为状。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在有无而僶俛,当浅深而不让。虽离方面遁圆,期穷形而尽相。”“意”是形象创造的底蕴,“辞”是形象的呈现,陆机将王弼的“意”“象”“言”的哲学表述,从创作心理的角度重新加以阐释,用作家心目中的物象取代了王弼所说的卦象,于是形象说和意象说都完成了从哲学领域到文学领域的转化。
两百年后,沈约明确提出“相如巧为形似之言”,是对司马相如的赋体文学而言,与班固“情理之说”,曹植、王粲“气质为体”并提,还强调诗“兴会标举”。基本观点是“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作家要善于把握和体验不断变化中的客观事物,很多客观事物的描绘,在前代作家笔下已“穷形尽相”,后来者要善于“参伍以相变,因革以为功”,客观事物的形貌虽可穷尽,但它在不同时代、不同境遇的作家面前触发的情思却是不可穷尽的:“物色尽而情有余者,晓会通也。”此论丰富并开始突破了“形似”说,为后来的“神似”说开端,也是意象理论中象征性意象向情感性意象转换的开端。
钟嵘《诗品》直接引入“形似”说,并作为评诗重要标准,对五言诗作了简炼总结。“夫四言,文约意广,取效风骚,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习焉。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者也;故云会于流俗。岂不以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者耶!”五言诗从东汉至魏晋南北朝,已成为诗歌的主要文体。但“贵远贱近”,仍奉四言体为正宗。挚虞《文章流别论》:古诗“雅音之韵,四言为正;其余虽备曲折之体,而非音之正也”,明确反对“以事形为本,以义正为助”,认为计、赋创作“情义为上,则言省而文有例矣;事形为本,则言当辞无常矣。”刘勰《文心雕龙•;;;;明诗》“四言正体,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对“形似”说略有微词,也尚未认识五言体在诗歌艺术发展重要地位。钟嵘则认为现在是“五言居文词之要”,五言诗“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印证了陆机“穷形尽相”说。
钟嵘诗美的“滋味”说,肯定“情”与“物”交融的诗最有滋味,“文已尽而意有余”。 他给西晋的张协和南宋的谢灵运列入“上品”,评张协的诗作是“……文体华净,少病累。又巧构形似之言。……风流调达,实旷代之高手,词采葱篟,音韵铿锵,使人味之亹亹不倦。……”陈延杰《诗品注》引何义门《读书记》所提张协诗:“朝霞映白日,丹气临汤谷。翳翳结繁云,森森散雨足。轻风摧又劲草,凝霜竦高木。密叶日夜疏,丛林森如束。畴昔叹时迟,晚节悲年促。岁暮怀百忧,将从季主卜。”除后四句全是描景之句。《诗品》对谢灵运的评论是:“其源出于陈思,杂有景阳之体,故尚巧似,而逸荡过之。颇以繁富为累。嵘谓其人兴多才高,寓目辄书,内无乏思,外无遗物,其繁富宜哉!”列入中品的颜延之、鲍照也得到类似评论;前者“尚巧似,体裁缜密,情喻渊深”,责之“错彩镂金”,雕画过甚,不如谢灵运“芙蓉出水”的自然可爱;后者“善制形状写物之词”,但“贵尚巧似”而“不避危仄,颇伤清雅之调。”
“巧构形似之言”,是钟嵘把握了诗的审美本质是抒情,诗的美感特征是“有滋味”后,发现和确认诗美创造的一条重要途径。他强调“穷情写物”,就是诗人凭自己的情思去直观客观的对应物,“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其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因此,写诗不“贵于用事”,而贵于“直寻”,即“寓目辄书”:“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直寻”——五言诗“巧构形似之言”一条重要创作经验,它于“形似”的审美追求,就是少一点人为的雕画,多一点自然的真美,造成审美效果的“直致之奇”。“直寻”与“寓目辄书”合起来理解,就是今天所说的“直观”与“直觉”。《别林斯基论文学》:“诗是直观形式中的真实;它的创造物——是肉身化了的概念”,“艺术是对于真实的直观写照,或者是形象中的思维。”
“形似”说在“立象”理论中,只是一个过渡,到唐代之后,就被“意象”说所取代。但钟嵘“直寻”说,对唐代以后诗歌理论发展影响更大,为司空图诗论“直致所得”之本,进而溶进严羽《沧浪诗话》中的“妙悟”说。
三、“意象”说的嬗变与发展
(一)象征性意象向情感性意象的转换
绘画领域——“形象”说在造型艺术领域地位比较稳固,发展至魏晋,绘画理论中出现“传神写照”之说,仍离不开“形”的当描绘,优秀画家的审美追求是“形神兼备”。绘画中的人或物的形象,一般没有象征性意义。
哲学领域——老子“大象无形”,是他想象中的“道”之“象”,没有任何具体开头可以让人们把握。《周易•;;;;系辞》“立象以尽意”,是象征性意象。尚无法直接用于文学创作。
文学领域——“立象”必须是“形”与“象”的统一,形因象定,象以形显。王充“木主”意象与“熊麋”意象中,后者适宜文学表现。
先秦诸子为了阐明政治主张和理论观点,创造了大量寓言故事,其人、物之“象”终归是有“形”之“象”,“形”凭作者主观意图而变,“象”为作者意中之象。庄子为我国第一寓言家,也是第一位创造意象的大师,创造了鲲鹏、斥安鸟、宛鸟雏等一系列象征性意象,寄寓“无待”“无己”“游无穷”等独特的哲学思想。《庄子•;;;;寓言》自述:“寓言十九,藉外论之”,指出寓言是借助外物外事外人来寄托和表达自己“言不尽意”之理,是“意在此而言在彼。”这合黑格尔“选取某种自然现象或事件,其中包含一种特殊的情况或过程,可以用作一种象征,去表现人类行动和希求范围中的某一普遍意义,某一伦理教训,或某一种为人处世的箴言。”诸子都是以可感之“象”作为象征物,与《周易》的“立象以尽意”原则在表现形式上有根本不同。
诗歌创作中自觉运用象征性意象从屈原始,《橘颂》是典型一例。两汉“古诗”普遍采用象征性意象,一首诗以一种物象发挥总体象征作用,对象征之义阐述或不阐述。如班婕妤《怨歌行》:“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作纨扇以自悼”宫妃命运,而“用意微婉”,让人得外在于团扇的诗意。《古诗十九首》大多充满象征意象之趣,离别、思念、功名、宝贵、生乐死哀等人生观念,都在对应物如“青青陵上柏”“明月皎夜光”“庭中有奇树”“橘柚垂华实”“白杨何萧萧”等时空意象中表现出来,钟嵘评曰:“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明代胡应麟悟其艺术魅力奥妙在于“古诗之妙,专求意象”“《十九首》及诸杂诗,随语成韵,随韵成趣,辞藻气骨,略无可寻,而意象玲珑,意致深婉。”《明月皎夜光》:“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昔我问门友,高兴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良无磐石固,虚名复何益。”诗中排列组合多种天象和自然物象而不详写,而让其迭加表现世态炎凉之变,由“时节忽复易”联想友朋新贵而弃旧友,有趣在改造《诗经•;;;;大东》诗句:“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有北斗,不可以挹酒浆”“皖彼牵牛,不可以服箱”,意即这些星宿徒有名实无用,作为“虚名复何益”观念的对应物,“深情远意,隐见交错之中”,比《诗经》中的比喻之义深化了一层。《十九首》这种特殊的表现手法,即“言在带衽之间,奇出尘动之表,用意警绝,谈理玄微,有鬼神不能思,造化不能秘者”,表明象征性意象型的诗歌艺术已臻成熟、理想的境地。
《古诗十九首》的影响很大——曹植《杂诗》六首“全法十九首意象”,阮籍《咏怀诗》,左思《咏史诗》,郭璞《游仙诗》,陶渊明《饮酒二十首》,直到唐宋诗人,运用象征性意象表现自己的情怀,始终是常用手法之一。陶渊明善用白描写田园,诗中隐见与世无争的恬淡心情。但《饮酒》第八首:“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连林人不觉,独树从乃奇。提壶挂寒柯,远望时复为。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非仅景色写照,意在“独树众乃尔”一句,以孤松自况,与连林之松对比,也是离官独居的精神写照。“众草没其姿”与第三首“草盛豆苗稀”比较,显然后者是实景描写,前者另有意在。
象征性意象的运用与“形似之言”,在表象层次上并无大别,都是感性形象的呈现。但“形似之言”的审美效果发生在形象描写的本身,是一种审美的愉悦感;而象征性意象的审美效应不发生在形象本身,形象只直一种中介作用,或干脆说被当作一种中介物,诗人情感的对应物、审美效应发生在形象之外,此可谓之“折射”效应。班婕妤的团扇和陶渊明的青松,本质上是诗人化意为象。又从“象”的生成而言:形象的呈现是比较客观的描写,“模山范水”是以山水为原型,为模写对象,以“似”客观对象为归,诗人有情感的加入,但尚不足赋予山水景物以强烈的主观色彩,像张协、谢灵运等人的山水诗,多是前写景,后抒情或发感想式的议论,或提示某种哲理性思考,山水景物对诗人的情感似乎起的是触发作用,尚未进到情景交融的境界;而象征性意象之“象”,是按照“称名也小,取类也大”的原则选定的,对物象的动用较少情感的因素,更多的是理性的规定,比如以熊麋虎豹等动物之形象象征权力与地位,以橘、松、兰、竹等植物之形象象征人格之高尚,都是对这些动植物特性进行了抽象之后,有了理性的认识后而确定下来的。其中不少形象已成为原型意象,屈原《橘颂》后,《十九首》有《橘柚垂华实》,唐张九龄也有《橘颂》,列《唐诗三百首》首篇《感遇》第二首:“江财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可以荐嘉宾,奈何阻生深。运命唯所遇,循环不可寻。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青青陵上柏”“冉冉孤生竹”“亭亭山上松”“童童孤生柳”以及兰、菊、梅等,几成历代诗人的案头意象,常用不衰,在有才能的诗人那里,也常用常新。
诗歌创作是“情志所托,以意为主”,开拓诗歌“立象”途径,不可能全搬赋体文学“形似之言”,大量采用理性色彩较浓的象征性意象也有走向单调枯燥的可能。诗“象”要取自广阔、丰富的现实生活领域,不能老是运用那些原型性意象;诗“象”要与诗人的情志相交融,不能仅满足于客观描写的真实而“形似”。陆机《文赋》初步认识到这一点:“若夫丰约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适变,曲有微情。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朴而辞轻,或袭故而弥新,或沿浊而更清,或览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后精。”刘勰在《文心雕龙•;;;;通变、物色》中就讲得更具体,承前一章所述,他对“文贵形似”有所保留,理由见《通变》:“夫夸张声貌,则汉初已极,自兹厥后,循环相因,虽轩翥出辙,而终入笼内。枚乘《七发》云‘通望兮东海,虹洞兮苍天’。相如《上林》云:‘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日出东沼,月生西彼。’马融《广成》云:‘天地虹洞,固无端涯,大明出东,月生西陂。’扬雄《校猎》云:‘出入日月,天与地沓。’张衡《西京》云:‘日月于是乎出入,象扶桑于蒙汜。’此并广寓极状,而五家如一,诸如此类,莫不相循。”五位赋家光注意“形似”客观对象,陷入“循环相因”之途。《物色》中再次指出:风景草木写得太多了,“巧言切状”的作品不少,“且《诗》、《骚》所标,并据要害,故后进锐笔,怯于争锋”。提出,后来者一定要“因方以借巧,即势以会奇,善于适要,则虽旧弥新矣!”又说:“是以四序纷回,而入兴贵闲;物色虽繁,而析辞尚简;使味飘飘而轻举,情哗哗而更新。”鉴此,刘勰在理论上接受“意象”说。
“意象”一词,自首见于王充《论衡•;;;;乱龙》。陆机用过“情貌”一词来表达“意”与“象”的关系:“信情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但这可完全表现在主观方面,即人的内心与外表的统一。画家用“神”与“形”来表述,如“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又完全表现于客观方面,即审美对象与貌的统一。刘勰是明确使用“意象”一词的第二人,“意”是作家主观之意,“象”是客观之象。《文心雕龙•;;;;神思》“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脏,藻雪精神,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同篇,他首先揭示了作家文思的民生是“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止,而辞令管其枢机。”作家的主观精神与客观对象汇合交融,正是“意”与“象”契合的心理基础,精神(主要是人的情意)居于胸间,耳目接触外物,语言用于表达,若三者默契,那么事物的形象就可以生动地描绘出来了;若情意运行不畅,客观物象就不能为我所用。“积学”与“酌理”是作家平时对主观精神的充实,“研阅”与“驯致”是作家进行创作时主观精神的发挥;使深通妙道的心灵,按照优美的音节安排文辞,运用独特的技巧,内视心目中的物象进行创作。“意象”有别于“形似”之象,不只是要求有客观真实,更要求有主观真实;“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联系《物色》所说“物色尽有情而余,晓会通也”,“意象”的重心是倾向“意”,而不在“形似”。刘勰领悟并揭示了“意象”新义:“神用象通,情变所孕。”文学作品中所呈现出来的“象”,不是客观物象的直接移入,而是主观感情将客观物象摄入其中,重新孕育一番,创造出物我融合之新形象,也就是意中之象;它不同于传统的、适用于哲学领域表达事理的象征性意象的情感性意象。象征性意象:主要是为某种观念或意念“立”一个对应物,“立象”过程中,“心”与“物”、“意”与“象”是对应关系,“立象以尽意”的结果是“化意为象”。情感性意象:是睹物兴情,“象”以情显,“象”的形成过程中,“心”与“物”、“意”与“象”是交融契合的关系,“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情往似赠,兴来如答,因此它是因象生意而后象在意中,呈现读者心目中的是作者的意中之象,而非意表之象。
从象征性意象转到情感性意象,刘勰也非自觉,只是发现“文贵形似”的弊病,感到“象征性意象——情感性意象——‘形似’之象”有这链间中介的存在。情感性意象的理论和实践到唐后才有真正的发展,在诗论和画论中与意境理论相辅相成,成为中国古典美学中独具特色的、直至本世纪初还发生了世界性影响的一项重要理论成果。
(二)“意象”说在绘画与诗歌理论中的发展
黑格尔《美学》第三卷谈到抒情诗与造型艺术不同的表现方式,就在于它们来自两种不同的审美观照:“诗的想象,作为诗的创作活动,不同于造形艺术的想象。造形艺术要按照事物的实在外表形态,把事物本身展现在我们面前;诗却只是使人体会到事物内心的观照和观感,尽管它对实在的外表形状也须加以艺术处理。从诗创作这种一般方式来看,在诗中起主导作用的这种精神活动的主体性,即使在进行生动鲜明的描绘中也是如此,这是和造形艺术表现方式正相反的。”黑格尔所讲的两种不同的“想象”,正是“意象”与“形象”。他只把诗目为“意象”的艺术,这是因他所处的时代,西欧各国的造型艺术还没进入到意象化阶段。中国的造型艺术从形象化阶段进入意象化阶段,实际上比诗还先走了一步。晋末宋初画家王微说“夫言绘画者,况求容势而已”,“求容势”则画山水亦求“意象”之义。南齐画家谢赫《古画品录•;;;;第一品•;;;;张墨、荀勖条》讲得更明白:“风范气韵,极妙参神,但取精灵,遗其骨法。若拘以体物,则未见精粹;若取之象外,方厌膏腴,可谓微妙也。”唐初书法理论家张怀瓘论书法艺术时直接运用“意象”一词:“仆今所制,不师古法。探文墨之妙有,索万物之元精。以筋骨立形,以神情润色。虽迹在尘壤而志出云霄。灵变无常,务于飞动,……探彼意象,如此规模。”中国书法艺术的本质就是意象的艺术,“六书”:指事,象形,形声,会意,仅此四者,就使象形文字,从具象符号向意象符号转化,不过“意”是积淀性的,不是某个人的“神用象通”所致。但书法艺术家对那些原型意象倾注感情,使之有书法家个人之“筋骨”与“神情”,“迹在尘壤而志出云霄”,不也是一种“象外”之求吗?
书画都把“意象”与“象外”相联,“象外”是指具象之外,也即意象。就直观审美而言,具象实际上不存在了,呈现在观者面前的是经过书画艺术家主观情意渗透交改造了的具象,草书便是典型之例,张怀瓘有特论“草之微妙”之语:“然草与真有异,真则字终意亦终,草则行尽势未尽。或烟收雾合,或电激星流;以风骨为体,以变化为用。有类云霞聚散,触遇成形;龙虎威神,飞动增势,岩石相倾于峻险,山水各务于高深;囊括万殊,裁成一相。……观之者似入庙见神,如窥谷无底;俯猛兽之牙爪,逼利剑之锋芒,肃然危然,方知草之微妙也。”
几乎同时,著名诗人王昌龄《诗格》也引进“意象”一词:“诗有三格:一曰生思。久用精思,未契意象,力疲智歇,放安神思,心偶照境,率然而生。二曰感思,寻味前言,吟讽古制,感而生思。三曰取思。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会于物,因心而得。”“生思”与“取思”都直接联系到“意象”。“意”与“象”尚未契合,诗思便不通畅,此时诗人须将精神放松,潜心观照。“取思”实承“生思”而来,诗人将主观精神投入自己的审美对象之中,所谓“神会于物,因心而得”,恰如前引黑格尔所说的,诗人凭自己的“精神活动的主体性”,去对事物作“内心的观照”。对“内心观照”,留学唐代的日本僧人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所记王昌龄所说:“夫置意作诗,即须凝心,目击其物,但以心击之,深穿其境。如登高山绝顶,下临万象,如在掌中。以此见象,心中了见,当此即用。”诗人心中的深情远意与审美对象的精旨妙义融会贯通,于是便诗兴勃发。唐代司空图论“意象”最多。造型艺术家论“意象”是以与“形似”相对的“神似”为出发点的,司空图《诗品•;;;;形容》将此吸取到诗论中来,确立了“离形得似”的创作原则:“绝伫灵素,少回清真,如觅水影,如写阳春。风云变态,花草精神,海之波澜,山之嶙峋。俱似大道,妙契同尘,离形得似,庶几其人。”按《周易•;;;;系辞》“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来说,“形容”就是模拟形象;可司空图“形容”的重点不在模拟事物的形态方面,而在情态和神态方面:诗人凝神观物,渐渐领悟到了物的精神本质,如在清澈的水波里看到了岸景的投影,如在和煦的阳光感到了春天的来临,内心真切的感觉逐渐升华于外在形貌的观照,诗人以自己的主观精神通融客观事物的精神,主、客体契合之精妙至无迹无痕,于是诗中所呈现之“象”不拘形似深得神似。在《冲淡》品里,也有“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之语,是说像冲和淡远那一种艺术风格、审美意境(如陶渊明诗),是不能模拟得到的,纵然偶尔有“形似”之妙(如以白描手法写田园风光),但因诗人主观精神不属冲淡的类型,表现于诗中的东西只能是貌合神离。
不拘形似,追求诗的意象之美,司空图《诗品•;;;;缜密》终于出现“意象”一词:“是有真迹,如不可知,意象欲生,造化已奇。水流花开,清露未晞,要路愈远,幽行为迟,语不欲犯,思不欲痴,犹春于绿,明月雪时。”由“缜密”而言“意象”,显然是指诗人主观情意与客观的景色物象,要契合交融,缜密无间,明明有客观事物“真迹”在,却不知从何而来,心目中的意象开始生发,自然界的景色物象也变得奇妙莫测,它像水流花开般无迹可求,像晨露悄悄地滋润大地。“要路”“幽行”与前所说“近而不浮,远而不尽”是相通的,情深意远的意象要以幽婉绵密的细节描绘而致,因此语言不能过开华丽而使读者得言忘像,思路不能呆板阻滞而使读者得象忘境,“意象”要如新绿之春天,又像皎月与白雪交辉,浑成一片。
司空图《诗品》内容丰富,二十四则均用意象表现,细味有“来之无穷”之感。其“意象”之说,清代诗评家许印芳简炼解释为“略形貌而取神骨”。这样的“意象”创造,在技巧方面还赖诗人的“淘洗”“镕炼”:“功候深时,精义内含,淡语亦浓;宝光外溢,朴语亦华。既臻斯境,韵外之致,可得而言,而其妙处皆自现前实境得来。”
唐代与“意象”并行使用“兴象”一词。“兴”的观念发展至唐代,已经与“情”密连,或者干脆“兴”“情”划一。如托名贾岛的《二南密旨》云:“兴者情也,谓之外感物物,内动于情,情不可遏,故曰兴。”故,“兴象”实是情感之“象”,即情感性意象。首见于殷璠所编《河岳英灵集•;;;;叙、诗评》,他批评齐梁诗以来浮艳诗风时说:“理则不足,言常有余。都无兴象,但贵轻艳。虽满箧笥,将何用之。自萧氏以还,尤增矫饰。”“兴象”,是诗人通过运用比兴手法,在自然景物中寄托自己的情思,以达到情与景浑,意在言外。他评孟浩然诗则说:“文采丰茸,经纬绵密。半遵雅调,全削凡体。至如‘众山遥对酒,孤屿共题诗’,无论兴象,兼复故实。”评陶翰云:“既多兴象,复备风骨。”
“兴象”在释皎然《诗式•;;;;用事》也有踪迹:“取象曰比,取义曰兴。义即象下之意。凡禽鱼、草木、人物、名数,万象之中,兴类同者,尽入比兴,《关雎》即其义也。”在他看来,“兴象”就是“比”“兴”合二为一而成的,显得比较呆板。但其《诗议》关于“境象”说得更好:“夫境象非一,虚实难明,有可睹而不可取,景也;可闻而不可见,风也;虽系乎我形,而妙用无体,心也;义贯众象,而无定质,色也。凡此等,可以偶虚,亦可以偶实。”诗中之象有实象,有虚象,变化无穷,关键在于“妙用无体,心也”。其实,境象、心象、兴象、意象,名词虽多,其义则一。
“意象”自唐后,始终在诗画相互影响、相互渗透中并行发展。对于产生不同审美观照的“形象”与“意象”,以及造成不同审美效果的“形似”与“神似”,画家们有更直接的经验之谈,因为他们要在笔墨之下、绢帛之上把“意”与“象”瞬间表现来,供人赏玩,因此,恰如方薰《山静居画论》所说“画时意象经营,先具胸中丘壑,落笔自然神速”。
明人李日华《竹嬾论画》说:“凡状物者,得其形不若得其势;得其势不若得其韵;得其韵不若得其性。形者,方圆扁平之类,可以笔取者也。势者,转折趋向之态,可以笔取,不可以尽笔取,参以意象,必有笔下所不到焉。”创作是追求意象,审美评价更推崇意象。唐代画论中有“四品”“四格”的评画标准,张怀瓘《画品断》首先提出:“神”“妙”“能”三品;朱景玄据“其格外有不拘常法”,又添“逸品”。宋初,黄休复《益州名画录》重排四格,逐阐其义,为中国古代成熟的审美意象说。“逸格”:拙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笔简行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神格”:“应物象形,其天机迥高,思与神合。创意立体,妙合化权,非谓开柜已走,拔壁而飞。”“妙格”:笔精墨妙,不知所然,若投刃于解牛,类运斤于斫鼻,自心付手,曲尽玄微。”“能格”:画有性周动植,学侔天工,乃至结岳融川,潜鳞翔羽,形象生动者。”这将画从意象表现到形象描绘分为四个等级。描绘形象有两个等级:“能”“妙”,是得心应手,精妙入微地创造出生动的艺术形象。意象表现两个级别:“神”“逸”,是“思与神合”或“出于意表”而臻于艺术的最高境界。其中又以“逸格”为最,它不只是“形神兼备”,而是画中有象“莫可楷模”,可视为中国古代成熟的审美意象说。这点启发了严羽确立“诗而入神”的审美标准:“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湊泊。”黄休复“逸格”的表述,
(三)在创作与批评实践中“意象”与“形象”的进一步区别
中国古画,以意象胜的称“写意”,以形象胜的称“工笔”。面诗歌的判断却复杂而微妙。
客观物象反映入脑,成为诗人审美心理活动的内容,诗人根据自己的审美情趣和审美想象,将审美对象进行剪裁取舍,于是诞生艺术形象。叙事文学创造形象不能不注意外在观照的描绘,它要把“事物实在的外表开关把事物本身”展现在读者面前,因而有必要强调“形似”乃至“穷形尽相”。但既然人想象的加入,想象贯穿于研究、选择材料的的过程当中,又参与构思谋篇,并且最终形成生动的、具有正面意义或反面意义的典型形象,那么,任何艺术形象、尤其是典型形象,都不可能是客观形象的毫发毕现,它总要发生不同程度的变位、区别诗歌作品中的意象或形象不同的外观之相。
变形换象——黑格尔说,意象是一种内心观照,是诗人的心灵“从对象的客观性相转回来,沉浸到心灵的本身里,观照自己的意识”。此刻客观物象已融化于诗人的情意之中,它将以何种面貌再现,全凭诗人的“意”来主宰:或是“象”存而“形”变,或“象”非原来之象。宋人李颀《古今诗话》引范元实语:“古人形似之语,必实录是事,决不可易。故老杜题诗,往往亲到其处,盖知其工。激昂之语,……初不可从形迹考,然如此乃见一时之意。”杜甫《古柏行》:“柯如青铜要如石”,形似之语,“视之信然,虽圣人复生,不可改”;“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开始变形,谁见过二千尺的柏树?“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全凭想象的“激昂之语,不如此不见古柏之大也。”至于“落落盘踞虽得地,冥冥孤高多北风”、“苦心岂免容蝼蚁,香叶终经宿鸾凤”,分明是写人了,是诗人以上中的诸葛亮或诗人的自我写照了,“古柏”已是诗人胸中的激情与艺术想象融合的意象。清代纪昀《俭重堂诗序》说:“意象所生,方圆随造。”形象是不可能“随造”的,而变形幅度大,正是意象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显著特征之一。以客观物象为蓝本创造的形象,一般来说,不给读者造成错觉和幻觉,而意象的表现,则努力追求一种错觉和幻觉的艺术效果。
错觉幻觉——意象的主要目标是“尽意”,当诗人之意深微幽奥,不愿甚至不能在现实生活中找到相称的对应物,于是,它便将某些客观物象糅合在一起,创造出一些独立于客观物象之外的独特意象。这些意象具有不同于呈现人们感官的那常见的形状和性质,倒是给读者种种错觉和幻觉,而诗人就是要把他想象中产生的错觉描绘出来给别人看,让他们生动地领会到自己强烈的情感。这种意象形态,在唐朝“三李”,尤其是李贺的作品中,俯拾皆是。李贺自称“笔补造化天无功”,其《李凭箜篌引》《天上谣》《梦天》等,大力展开错觉与幻觉的描写,曲折地表现诗人的幽意。那些瑰丽奇诡、充满梦幻情绪的视听幻觉意象,是诗人将不同寻常的“心中了见”作出艺术外现。他感愤不遇,又痛感生命至促,所以时发“哀激之思”。明代文学家王思任《昌谷诗解序》说“顾其冥心千古,涉目万书,噀空绣阁,掷地绝尘;时而蛩吟,时而鹦鹉语,时而作霜鹤唳,时而花肉媚骨,时而冰车铁马列,时而宝鼎熇云,时而碧磷划电,阿闪片时,不容方物。”“不容方物”,不但道出了李贺诗一个鲜美的审美特征,还道出了所有错觉幻觉意象形态的外部特征。
有些诗人创造意象,即不变形,也给人以错觉幻觉,仅以一种稚拙或平淡的自然姿态出之;有的又将多种不加修饰的直观映象,简单地组合、迭加,呈现在读者面前。
自然平淡——“拙”与“工”,在造型艺术中是相对的两种表现手法。工笔画,多是“形貌彩章,历历具足”,是一种精细的描绘,而写意画却有意追求一种“拙趣”。清代黄钺《廿四画品》“朴拙”品:“大巧若拙,归璞反真。……寓显于晦,寄心于身。”从八大山人等名家名画可感到,“朴拙”也是一种变形,艺术家故意使笔下之象未成形可形不全,向观者暗示他重意不重形,诱导观者“忘形得意”。在诗歌艺术中,朴与拙同梓有重要的美学价值,袁枚《随园诗话》“宁出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僻毋素,诗文皆然。”追求拙、朴、粗、僻之美 ,使诗中外观之象不是太眩目,利于突出“以意为主”。(田牧:以意为主,以意为先。)“朴拙”在诗论中换一种词语表达,就是“自然”“平淡”,这是中国历代诗人一种执着的审美追求,谢榛《四溟诗话》云“自然妙者为上,精工者次之”。精工描绘不及自然之美。李白诗的意象形态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自然美,不必恣情表现错觉与幻觉,朱熹《朱子语类》对二李诗中不同的意象形态得很干脆:“李贺诗怪得些子,不如李白自在。”至于“平淡”:诗人意在创造一种“无技巧”境界,诗中之象似乎是漫不经心的呈现,如王维《辋川集•;;;;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景象之淡几至“无迹”,恰如司空图“澄淡精致,格在其中。”清代诗论家薛雪《一瓢诗话》“古人作诗到平淡处,令人吟绎不尽,是陶鎔气质,消尽渣滓,纯是清真蕴藉,造峰极顶事也。”这种审美意象的追求,颇得老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之道。
映象迭加——20世纪初以庞德为首的西方意象派有三项原则,其中第二项最严格:“绝对不用无助于表现的词语。”庞德解释说:“不要用多余的词,不要用不能揭示什么东西的形容词不要用像‘充满和平的暗淡的土地’这样的表达方法。它印化意象,它将抽象与具象混在一起了。”将一连串的直觉性映象不以任何虚词组接而构成意象或意象群,更是中国诗人所长。明朝诗人李东阳《怀麓堂诗话》对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分析道:“人但知其能道羁愁野况于言意之美,不知二句中不用一、二闲字,止提掇出紧关物色字样,而音韵铿锵,意象具足,始为难得。”这种意象构成法,即将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视觉性映象,联合起来提示一个与二者都不同的意象,在以后的词、曲创作中更为多见,像马致远《天净沙•;;;;秋思》,连续迭加“枯树”“老藤”……“夕阳”等十个视觉性映象,又是天涯游子彷徨悲苦心情的凝聚,千载以后,还能把读者引向一个萧瑟苍凉的境界。
含蓄多义——意象与形象不同的内观之性,即内在的质的区别,主要在于它们的意蕴是否含蓄不尽,尤其是否具有多义性。明朝“前七子之王廷相《与郭价夫学士论诗书》卷二十八:”夫诗贵意象透莹,不喜事实粘着,古谓水中之有,镜中之影,可以目睹,难以实求是也。《三百篇》比兴杂出,意在辞表,《离骚》引喻借论,不露本情,……斯皆包韫本根,标显色相,鸿材之妙拟,哲匠之冥造也。若夫子美《北征》之篇,昌黎《南山》之作,玉川《月蚀》之词,微之《阳城》之会,漫铺繁叙,填事委实,言多趁帖,情出趁辏,此则诗人之变体,骚坛之旁轨也。……嗟呼,言征实则寡余味,情起码致而难动物也。故示以意象,使人思而咀之,感而契之,邈哉深矣。此诗人之大致也。”此段品评并不十分准确,但道出了“述以形象”的诗言征实,情直致,余味不足;“示以意象”的诗,不露本情,兴寄深远,韵味无穷。
诗例比较:不可任意贬低“述以形象”的诗篇,成功的艺术形象也蕴含着丰富的思想感情。形象,加为是把“事物本身展现在我们面前”,所经它的意蕴就有较直接的展示。而意象,它所表现的是“内心观照”所形成的观感,所以它“不露本性”而使意蕴显得较为幽深。
杜甫名诗《哀江头》:“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这四句诗有对野老情态与行动的描写,有具体环境的展示,并写出全诗的感情基调。接着是对曲江昔日游幸盛况与贵妃得宠的回叙,至“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再以“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引发读者感情的共鸣,最后又以野老惆怅迷惘的情态描述而加强形象有凸现度。
杜甫名诗《秋兴》之七,头两句亦述京城昔日之盛,却不作任何具体描写,而以“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这样富有历史内涵的意象出之。写盛时不再,是“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写今时败落,是“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全以历史遗迹与自然景物“标显色相”,推出一组空幻、苍凉、阴沉、衰飒的意象,引发读者的想象与思索。结句“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与前六句时空异位,两句之内,关塞之高与鸟道之细,江湖之广与渔翁之孤单,形成极大的视觉反差。四个意象的外部各自呈现,内部却是一意相系,让读者去“思而得之,感而契之”。全诗纵向的历史性意象与横向的自然景物意象交织,构成一个“可以目睹,难以实求”的高远深邃、充满诗人复杂感情的空阔境界。
清代诗论家叶燮评论“示以意象”的艺术创造有精辟论述:“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离形象,绝议论而穷思维,引人于冥漠恍惚之境,所以为至也。”他追溯诗人这种“离形象”的意象化创造,是因为诗人有“不可名言之理,不可施见之事,不可径达之情,则以幽渺以为理,想象以为事,倘恍以为情”。诗人在创作时“遇之默会意象之表”,读者在审美欣赏时,也得之“默会意象之表”。诗人寄寓之意,经过一番“默会”之后,便“无不灿然于前者”。这种审美机遇,于诗人是意行象外;于读者,是象外得意,都“离形象”而遨游于“形而上”的审美境界之中。
多义性,是由意象化而形成的诗的境界,因意蕴深厚而酿成多层次、多侧面的审美情趣。
真实于客观的形象显现,有着明晰的确定性,虽然内蕴甚丰,意向却有定指:虽不失于含蓄,也往往是有定向的“余味”,《哀江头》结句“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即是。
生发于心灵深处的意象化显现,由于感情的强烈作用,造成了“象”变位变形,于是似乎已造成了“意”的错乱。正是“意”的错综交叉,又使象显得迷离恍惚,自动呈现出多层次、多侧面,这就造成了意义上的不定性,含蓄的多层次、多向性。如杜甫《秋兴》、李商隐《无题》虽千古流芳,但众说纷纭,莫明义旨。中国古代诗歌鉴赏家对此颇有通达之论“诗无达诂”,“可以意会,不可言传”“可以意解,不可以辞解”(田牧:“写当必然,读未必然”)。
“意象”说自唐后,在诗歌理论与创作实践的发展,与“意境”说出现相关,源头更远的“意象”说是新出现的“意境”理论的得以成立的主要条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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