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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汉:灾难,与臧棣的疫情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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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3-9 19:2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夏汉 于 2020-3-9 19:30 编辑

  当我们沉湎于荷尔德林“诗意的栖居”被海德格尔拆穿之后,对于诗意与大地的关联也就不做幻想,或者,在酒醉或梦中作一回虚妄的畅想也已经属于罕见。但在汉语诗坛,其悖论是每当灾难到来,不甘寂寞的诗坛顿时便会喧嚣起来,似乎诗意又返回大地,大有栖居之势。疫病之灾蔓延以来即是又一次回光返照——花冠君的狂吠,九头鸟陈旧道德家的恶语相伤,以及与死神竞跑的臆想症,一时间,言语的溃烂流淌于原本已经污浊的大地。但就在同时,也有一股清流涌出,那便是孙文波、哑石、刘洁岷、阿西与海因等诸多诗人的诗篇所构成的词语的清泉。臧棣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臧棣是在当下汉语诗歌界公认的高产诗人,其诗学动力或许来自对于事物在语言层面的神秘探求,这就验证了伊基图尔所谓的“他能够前进因为他走进了神秘”[1]的信条。我们看到,他从早期词语的神秘走向近年语义的神秘,构成了其庞杂的诗歌体系。同时,诗人总是在不间断的书写中拥有一种“冒险”的快乐,也敏感于“在一个崭新的文学空间里,在融洽和沟通深刻发生变化的时候,一种在某些文体内部占据了位置的思考添加进来,使这些文本从自身出发无限制的开放着”[2]。他在疫病时期的深入观察与思索以及想象,无疑会在其新的领域开拓中为我们提供新的诗歌特质与写作景观。
一场疫劫的突然袭来,人们首先会关注病毒自身,并陷入恐惧之中,而不幸的是,随之而来的竟然是诸种人为之恶的纷至沓来,就不得不让人归于疫病之外的世相的沉思。臧棣的诗思其初也缘于此,继而得以拓展。其最早在《爬坡简史》里关注到“以野味为陋习”,这自然源自菊头蝠是疫菌携带者的信息——因而指向“犹如头顶王冠的小混球/还是暴露了它们可疑的行迹”,转而

人类虽不是自然宿主,但既然消化过
那么多野味,他们的腹腔内部,
血色的肺叶俨然是一个新大陆架,
不仅适于寄生,更适合给劣根性:那些
并非出于不得已的果腹需要
而残杀野生动物的饕餮之徒
一点来自自然正义的教训。

  显然,诗首先直指人的口欲之贪婪。那么,“病毒们仿佛已没空回答,/正如我们知道的,它们正在爬坡”,人类的死亡恐惧即便再陡峭也已经是枉然。在《蝙蝠简史》里,则借助蝙蝠的口吻,讨伐着人类的恶:“它们甚至梦见/我们为了寻求替罪羊,将一种可怕的病毒/追溯它们身上;但它们仍不敢相信,/我们假装不知道人类自身的病毒/其实比它们身上的,更可怕。”有意思的是,《爬坡简史》写于2020年1月21日,恰是钟南山在央视采访中披示人传人的恐怖信息,而《蝙蝠简史》则是武汉封城之日,这个同步意味着诗人的敏感转化,并拥有了一个富有启迪的洞见和难得的诗歌见证的力量。
我们不得不说,在这一时刻谈论死亡是合适的,因为不单在疫病中心每天都有生命逝去,而且在边远地区也有因为感染而随时会死的恐怖情状,所以,《白死简史》的想象性描述才显得入木三分:

现场刚巧有一块黑布——
快速展开,但卷起时,
必须慢慢像黑死已彻底背叛了
时间的化身。哀歌稀释在寂静中。

  在《潜伏期简史》里,还有“在此之前,没人意识到/死亡的阴影,比死亡本身更乖戾”的刻画。面对这场病疫突袭,众人或已陷入恐慌之中,这时候,有一个词出现频率很高——崩溃,疫区中心的人们尤其如此,面对染病之后的无院可住与无医可疗,以及死亡之身的无以相见都会让人处于崩溃之中,而这些纳入诗人的写作就成为必然。臧棣在《金标准简史》里予以反讽的变形:“崩溃的小经验/并没有仔细列入试剂盒/必须有效送达的倒计时”;而更多的时候却是无奈与无助,化为诗人的语言则是

可爱的人影一下子稀少到
空旷犹如一场阴谋。
树木在哀悼,喜鹊出现的次数
像统计学刚刚误服过双黄连
——《雨夹雪简史》

  即便在情人节,也只能发出如许的感慨:“快递小哥的眼神/已带出藐视的意味,就好像/要排序的话,和死亡打交道的人当中/怎么也轮不到你说“”“没错,看在死神的份上,没什么好抱怨的。/没错,唯有愤怒已接近日益神秘 ”(《 情人节快递简史》),而“封城以来,一个人始终坚持自行隔离,/确诊后才意识到,他将会死于/仅仅下楼买过一次草莓 ” (《草莓简史》)的经历,让人无所适从,以至于“我在和我的安静做最后的斗争”,而在《芝麻油简史》里,“最大的理智难道不是生死有命”,一语道破天机的宿命论,让我们不得不跌入最大的悲哀——各不相同的细节与思绪都仿佛是阿米亥说的那样:“诗有时就像故事,为了不死讲述诗,讲述语词”[3]。
  那么,诗人该当何如?记得阿兰·布鲁姆曾经如此教诲:“诗人则能够将哲学家的思考转化成形象,触动心灵最深邃的激情,使人们在浑然不觉中领会真知。”[4]这里的激情与真知最基本的要义恐怕就体现于在危难之中给人一种力量与信念——这甚至可以成为一个诗人的德性,臧棣没有忘记,他在《白肺简史》里如此写到——

你要尽力保持一个人的清醒,
直至迷宫深处,你也能活到
你是你唯一的抗体。

  诗人对于这场灾难虽然并不乐观,但他似乎从加缪那里体会到了真实的面对与理性救治的理念,所以,他居然可以像个过来人一样热心于对于疫病时期的诸多现象予以“诊断”,自然他以诗的手法实施,其中就是给予精神上的纾解,在这样的疫病泛滥之际,恐怕也只能拿出如此的来自人性的一份诚意了。他如此写到:“而你手里,至少还有死神没用过的一张牌”(《双盲测试》),或许,在这一刻,诗人充当着诗歌传统意义上的“先知”——也许他更乐于看作是一种现代诗体现出来的“知性”,从而在诗的显微镜下(尽管他遗憾着“诗歌里没有伟大的显微镜”)艰难地一步一步地进入灾难真相的洞察。或者如米沃什所言:“我想要说出真相,/但没有成功”(《 蝮蛇 》张曙光 译),而作为一位诗人也已经尽力,我们的确不能要求过多,这都缘于诗人只是在“一片玻璃后面,凝视,沉默”,而后写作。
  面对灾难的复杂情境,一个诗人的心的复杂是可想而知的,但如何书写同时也是一个必须的课题,即便像臧棣这样的诗人也会在意于其艺术表达的效果。我们看到,在疫情诗的写作中,诗人的主题开拓之新是明显的,总览其文本,几乎谈及与之相关的一切向度,而且都拥有绝妙的表达。我们知道,臧棣近年的诗看似在事物的表面穿行,而事实上他在这表面的文字描述中有一股深水潜流,这让他的文本看似游移不定或若即若离于事物之中,但却有一种诗性的力量,并让他的诗拥有着温和与轻淡的面孔,自然也会让读者在并非隔断的阅读中,依然能够深陷语义的纠结与疑惑——这几乎成为其诗艺的诡计。
可以看得出,臧棣的疫情诗在貌似始于意念与词语的契合后的即兴,但最终总会归于知性的沉思,这既显示出其思想的力量,又昭示了诗艺的功力——这在其他诗人那里几乎是难以实现的。其实,臧棣当下的写作已经在语义上趋于明澈而并非耽于迷楼般的结构,诗人所愿意给予的是要读者只要拥有某种诗学准备并专心于诗行间的寻找就会有所收获的期诺。而就近日所写的疫情诗,可以说,既然关乎疫灾所呈现出来的世间万相,大多跟无奈的躲避,丑恶、卑鄙的人性与死亡的恐怖相关涉的极度不完美有密切勾连,那么,作为诗人,面对这些尽管不是“诗的理想的患者”(《白肺简史》)而若要完成诗人的使命,必是经由真诚为基点的经验或超验的想象转化,以“完美的直觉和完美的智识”(费尔南多·佩索阿)在追逐那些不完美世相的审美冒险中进入诗性领域,最终抵达诗的完成。臧棣概约如此——或许,他谙熟于外强中干的虚假语言秘笈,故而并不屑于文字的铿锵与浩然之势,也不在乎滑涩之虞,他自信于在其中能够谋得一个平衡。不啻说,诗人宁愿在这种凝重的话题中,转化为一种语言的俗常。但又在警惕词语的快餐与诗的一次性消费中,让写作的冒险转化为审美的提升。即便在对于事物本身的神秘性的一贯追逐中,也予以词语密度的松动与散淡,以求得诗意的清新,而语调上则融入了某种温雅的谐谑——那也是一种绵里藏针的语言策略;或者他还会在诸多的词语编织中,谋求更好的语义的升溢。当然,在疫病灾难深重之际的诗的写作屡屡被质疑的今天,其急迫而新异的开拓性写作或许是冒险的,而毋庸置疑地是,一旦诗的文本面世就毕竟会拥有存在论意义上的价值——故而,我们相信诗人在一如既往的智性而富有建设性的形式完成中,必然能够纳入其普遍性意义上的美学体系。

2020.2.26 兰石轩


[1]  引自菲利浦·索莱尔斯《极限体验与书写》第79页,唐珍 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2]  同上,79-80页。
[3]阿米亥《诗人教育》(董继平译)。
[4]阿兰·布鲁姆《政治哲学与诗》( 潘望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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