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尘凡无忧 于 2018-2-27 07:25 编辑
茉莉(小说)
有一天,无缘无故地,我的脑海里忽然奇异地出现了第一次见到茉莉的情景。那是差不多四十年前了。于是茉莉的一生就像一幅幅沉潜在我记忆深处的画面,被回忆的探照灯照亮,便隐隐约约完整地浮现在我眼前。 我第一次见到的茉莉也许是她一生最美的一天。那天是她的婚礼。 四十年前的中国婚纱还没有流行,茉莉浑身上下一套大红绣花的斜襟新娘礼服,在五六岁我的眼里美仑美奂。我不记得那天婚宴上都吃过什么,见过谁,连新郎的样子都没有一点印象,但是我记得茉莉的脸,尤其一双明亮含情的大眼睛,盛满羞涩甜蜜的幸福。 茉莉是我有生见过的第一个新娘子,印象格外深刻。她羞怯地笑着,推辞不过众人的起哄,去咬一个被红绳吊在半空的红苹果。苹果自然是咬不到,她必须咬到新郎的嘴唇,于是众人笑得更热烈放肆,茉莉的脸则红得像那一只悬在半空的苹果,看上去甜美可口极了。 那天的氛围在我的脑海里几乎是一片红色海洋,红双喜,红对联,红鞭炮,红衣裳,连一张张面孔都是笑得红彤彤的,茉莉却给我一朵白色茉莉花的记忆,正值盛开,白色的花瓣像奋张的翅膀,那扑鼻沁人的香气是它无拘无束的飞翔。
茉莉以我的干舅妈的身份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她的丈夫是我母亲早年认下的干弟弟。我的干舅舅相貌堂堂,一表人材。他们两个人印在我记忆里的照片就像一对璧人,站到一起就是互相看着傻笑,像他们的婚礼那天,傻傻的幸福的笑,仿佛都能流下透明的口水……笑着笑着,两个人忽然同时停住笑,然后就像一张照片被人怀着满腔痛苦和悔恨手持一把剪刀从中间一剪子剪下去,然后他们就再也不能站进同一个画面里了。
是我的干舅舅先背叛了茉莉。八十年代思想从禁锢里一下子解放出来的城市居民开始流行交谊舞。我的干舅舅很快赶上了这个时髦。茉莉的思想却极其保守,认为跳交谊舞男男女女搂搂抱抱不成体统,大约也是受了那句跳舞会让人联想到性交的话的洗礼,她坚决不去舞厅跳舞,也阻止她丈夫去跳,不过她没有阻止成功。那时候她若是同意跟丈夫一起去接受新事物也不会有后来的故事了。 故事非常俗套。茉莉的丈夫后来不出所料地认识了一个只有二十岁出头的女孩,他那时候快四十岁了。 “跳舞的女的还能是个好东西!”茉莉梨花带雨地在我母亲面前哭诉,她用最难听的话形容那个女孩,把一切过错都推给了那个女孩,说是因为她的勾引才会有她丈夫的背叛。我母亲跟着点头。女人同情女人,换到谁遇见这种事都在内心深处有点不知所措。那个干弟弟我母亲认识二十多年了,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做出这种事。 即使茉莉把所有的过错都推给那个女孩,并不妨碍她决绝地要求离婚。“我就要让他跪在地上求我复婚!” 茉莉在我母亲面前铁嘴钢牙地宣誓。我母亲唯唯诺诺,为干弟弟做的事感到颜面尽失。 我母亲也曾试图阻止她,让她看在儿子的份上给她丈夫一个机会,但是无济于事。茉莉好像无论如何都要走一个离婚复婚的过场,好像只有如此才能出她心中的一口恶气。 我不知道那个干舅舅为挽救婚姻做过多少努力,只知道他们最终还是离了。但是茉莉脱手的婚姻却没有像之前盘算的那样失而复得——她的前夫,我的干舅舅很快跟那个女孩结婚了。 我母亲为他们的事从中游说斡旋很多次,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从那之后母亲让我喊茉莉为阿姨,她认下了这个干妹妹。但是母亲不允许我再叫茉莉的前夫干舅舅,仿佛尊敬地喊这样的人就会被他带坏。后来母亲自己也同他渐渐断绝了来往。 茉莉那时虽然年近四十,但是风韵犹存。我已经是个少女,可以用稍微清晰的眼光偷偷打量她。她不复我最初印象里的清纯洁白,但是眉眼顾盼流转之间的灵活妩媚却是失婚的忧伤也掩藏不住的。 “我把儿子留给她就是让她难受的!她才比我儿子大十岁,会做什么妈!等着瞧,我儿子会替我报仇的!她能把我挤走,她也能被别人挤走!”茉莉这一番话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面庞上却是一片那时我无以形容的笑意。我后来明白,大概那一刻她眼中看到的是一个伤害过她的女人遭受到同样伤害甚至更甚的快意前景。
依旧算得上美貌的茉莉很快也结了婚,对方是一个政府机关干部,离异无子女,茉莉的生活甚至比从前还要优渥无虞。
我母亲重重地松了一口气,她始终觉得好像对不起茉莉的是她。那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在我母亲眼里,再婚的四十岁女人,即使没有孩子拖累,能够找一个年龄相当的伴儿,生活无忧就很完美了。 没有人能够预见,一年都不到的时间茉莉完结了她的第二次婚姻,我甚至没有机会见识一下她的第二任丈夫。 “他每天晚上都是背对着我睡觉。”这是茉莉向我母亲提出的对第二任丈夫的抱怨和不满。 大约那个背过去的身影让茉莉每一个夜晚都想起从前跟她的前夫相拥而眠的甜蜜,以及亲密夫妻之间才有的各种情趣,两相对比,自然从新丈夫这里感觉不到爱,只有冷漠。 我母亲当面不好说什么,背地里却摇头,她开始为茉莉的将来担忧了。
不过茉莉是谁。
茉莉很快又有了第三次婚姻。这一次据说还办了一个颇为招摇的婚礼。对方是台湾人,妻子病逝,比茉莉虽然大了快三十岁,但是身体却保养得极好,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能年轻二十多岁。最关键的,他可以把茉莉带到台湾去。 九十年代初期台湾就像一个神秘之地,在人们的头脑里代表着先进、富有和奢华。大陆人能够名正言顺去台湾还是很风光的一件事。用我母亲的话说,茉莉这些年的苦没有白受,到底是交到了好运。言谈之下,羡慕之意跃然脸上。 茉莉风光了好些年。听母亲说,她的新丈夫虽然年纪大,但是很懂得疼爱女人,尤其从风流妩媚这一点看,茉莉在气质上一点也不输台湾女人,很有给她丈夫颜面增光的感觉,由此更加宠爱有加。相形之下,不要说茉莉的第二任丈夫木讷无趣没法比,连我那位断了关系的英俊倜傥的干舅舅都显得粗鄙可憎了。 茉莉有些年依仗着丈夫宠爱,会时不时向丈夫索要一些钱财帮助自己的儿子,她丈夫也算慷慨,隔三两年就会专程陪茉莉回大陆探望这边的亲人。那时候茉莉的儿子已经长大了,非但没有如愿给茉莉报仇,自身大约缺乏约束的缘故,到底没有混出头,书不好好读,事情也不好好做,二十几岁,反倒向茉莉伸手要本钱做小生意,一赚九赔。
我最后一次见到茉莉是在二千年初。那时候离我第一次见茉莉大概已经过去二十几年了。
那次我们是在公园里偶遇,在此之前我因为寄居他乡近十年没有见她了。茉莉远远指着一位正在打太极拳的老人说那是她的丈夫。她丈夫快八十岁,身形依然清矍挺拔。 茉莉又来问我多大,有没有结婚。我那时是坚定的不婚主义,便诚实地回答她我连男朋友都没有。 茉莉忽然目光直直地盯着我看了半天,“可不是呢。即使二十七八岁了,处女就是处女,眉眼神情那么干净透亮,跟我们这些老娘们就是不一样。我们都被男人腌臜了。” 茉莉转头对着我母亲说出这番话,又旋即掉过头来盯着我,像贪婪地盯着一件稀罕的宝贝。但是她直直的目光里有一种东西让我浑身不自在,而她脱口而出的那个处女的词在我听来更像是一种非常无礼的冒犯,虽然我很清楚,茉莉的本意应当只是赞美,她是看着我长大的长辈。 也是那一次,我忽然发现茉莉老了。其实她那时大约五十上下,面容保养得十分细腻富态,但是我就是好像一下子意识到,我脑海里那个茉莉花一样芬芳四溢的新娘子突然之间老了。其实是我记忆的一种陷落,将二十几年的时间掐断湮灭,只留下新婚那天幸福清纯的茉莉和眼前气质有一种说不出浑浊味道的茉莉。
我后来远离了故乡,渐少听到茉莉的消息。再后来,生活的忙碌让我跟母亲的联系都不紧密,偶尔打个电话都是匆匆忙忙,自身的事情都无法一一提及,何况关于茉莉。我几乎忘记了这么一个人。
直到有一年元宵节,母亲在电话里对我说,“你猜猜我今天遇到了谁?”是茉莉的第一任丈夫、母亲那个断了多年消息的干弟弟。 母亲在寺庙里遇到了他。他也是年近七十的人。不知何时信了佛,居然已是一个十分虔诚的俗家弟子了。 母亲那时才知道这么多年切断的故事的另一面。得知那个21岁的女孩至今还是他的妻子,并没有像当初茉莉预言的那样被谁取代。问他现在的妻子就是比茉莉好吗?他沉默一会儿回答,人不用跟谁比,谁都有毛病,谁也都有好处。他辜负了一个女人,不能再辜负第二个。 说到这里母亲唏嘘,“茉莉当初还是不该那么任性,该给他一次机会的。”我不置可否,谁都不知道未来会怎样。茉莉现在也很幸福,不用追悔从前。 母亲却随即抛出一个爆炸性新闻:茉莉的第三次婚姻又结束了。这次她是被离婚。 据母亲说,茉莉是中了她的丈夫的儿女们的圈套了,陷进了桃色陷阱里。“左右是为了钱,为了遗产分配。”母亲说。 茉莉被净身出户,送回了家乡。我想想茉莉一个人在人生地疏的台湾,要同她丈夫那几个年龄甚至比她还要大的子女周旋,就忽然意识到,茉莉也许那么多年并没有她向我们表现出来的那么幸福。 “她也没留个心眼,攒点私房钱。现在倒好,她自己的儿子也不理她了,不给她钱用。倒是你干舅舅仁义,还时不时周济她一下,她还骨头硬气,不肯要。我遇到他,他还转托我给她送一些钱。结果她一听说是你干舅舅的钱,气得简直要把我推出门去。”母亲絮絮叨叨地讲。 这次轮到我茫然唏嘘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茉莉会是这样的结局。她和干舅舅两个人在我心中还是最好年华的形象,仿佛倏然一瞬,却已经兜兜转转几十年。 那她怎么生活呢?我问母亲。茉莉也六十几岁了,没有退休工资,在如今的社会想来不大会有什么生存的本领。 “她说她不再结婚了。她现在结婚只能找七老八十的了,她也不是年轻时候还能侍候得动,干脆就不结婚了。不过呢,”母亲停了一下,“要活着还是要靠这些男人不是。她偶尔去哪里打打野食,不用伺候谁还能赚点钱。”母亲最后用了一句含混不清的行话。 我理解得并不真切,但是大约猜测到了几分,想起茉莉那双明亮含情的大眼睛,还有最后一次见到她时那种让我不自在的眼神,没由来地生出一股悲哀,便不想向母亲再追问下去。
又是几年飞驰过去了。有一日跟母亲在电话里闲聊天,母亲突然说出一句,“茉莉死了。”沉默一会儿母亲接着说,“还没到七十岁。听说死了有些日子才被人发现。”
我愣在那里,半晌没有回过神来。等我意识到茉莉是谁,才恍惚想起隐藏在记忆里的久远以前的茉莉的样子,那个美丽幸福的茉莉花一样芳香的新娘子,就死去了吗? 那一刻我头脑迟钝,竟然回忆不起茉莉新婚之后的绵绵岁月她经过的那些时日,却有一霎那,我的头脑里有一朵洁白芬芳的茉莉,猛然从人世的大树上逶迤堕地,在接触土地的瞬间,倏尔消失不见。 “死了也好,解脱了。”我听到母亲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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