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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剑客无剑 于 2018-1-11 21:10 编辑
（隆里地情：隆里古城，原名井巫城、龙标寨、龙里，又称隆里所，今又称隆里古镇，现行政区划属锦屏县隆里乡隆里所村，简称隆里村。这里地处云贵高原东部边缘低山丘陵盆坝区，境内海拔平均450米。属中亚热带季风性湿润气候区，气候温和，雨量充沛。四面环山,峰峦起伏,山林田地土壤肥沃，有着良好的生态环境和丰富的农业资源。
隆里为中国历史文化名村。明洪武十八年，隆里置守御千户所。自此，隆里成了一座长在稻田里的军屯城堡，六百年来，作为军屯后裔的隆里人，以花脸龙作为道具，上演了一幕幕忽明忽暗或悲或喜的隆里地戏。——摘自隆里村志）
《隆里录》
1、《山雾》
他们一再写到生活。
只要不死，就能活。
卑贱者，将卑贱打结，
被贬成绳子的路，走不完，
就一直走到黑。
我在黑中，草绳记事：
杨花落尽，子规喋鸣。
无路可走又如何？不妨钻木取火，
火中，有火中取栗的魂。犹如我，
那年赞美烟叶。磨尖的句子吸进肺里，
圈养的豹子，呼而啸于深林。
坐火车来看我的人，请不要轻易揭开
这层薄烟环绕的营帐，
帐内，我埋了一座唐朝的坟。
2《营旗》
这几日天气阴沉。
状元桥比往日更旧。龙标寨的先锋营旗
像一朵云，卧在青瓦上。
而我正以风的速度，抵达那里。
天，快要下雨了？
里人说，那是瓦上的盘龙打着喷嚏。
我也曾爱我祖国的云。
祖国的云，在灰蒙蒙的天空，飘荡
像一块耻骨。
3《瓦中月》
我有多爱我的祖国，就有多少只
白猫，从瓦片上跳下来。
它们叼走我的心，我的肝，我的瓦，我的云。
它们混迹于猫群，像猫，
混迹于人群，像人群。
混迹于青灰小瓦，就像瓦。
我已认不出它们的样子。
只记得那天的月光，
长了青苔。
一只黑猫，从身后
将我从瓦片上，推了下去。
光有诚实是不够的。
你看，那些虚伪的抒情和愤怒，
像摔碎的骨头，
星星点点，却铺满一地。
只有那个擂早操鼓的人
像神。从瓦上站起。
4《井巫城》
以前鬼说人话。现在人说鬼话。
走走走，少伯小道长
贵妃醉太过娇弱，仿佛胭脂水粉。
我们还是并肩
去井巫城，吃几碗侗乡酒，
谈几回前都遗恨；或者依栏望旧月，
最好不过游一回花脸龙。
我们都是死过的人。
没必要修身那么严谨。
我的衣冠冢在人民广场。
那个北漂歌手，站在坟头上演唱：
春风万里，
你看，那万里后面的逗号
好像这个世界，对我们耍了万里的流氓。
5《我负手走过状元桥，子规叫得更为悲切》
祖国不需要我。
很多年了。想必也包括你。
一个人，骨子里流淌着，前朝遗腹子的血。
未见出世，已如弃婴。
好在你，一路被贬于此。
不像我，是风吹来的。
来来去去，都不明不白。
子夜怀着乌鸦。
转过春，就临盆。
嗨够的人们，在危险里酣睡。
这多危险啊。
香菇蓝瘦，
在伤风，发热，打喷嚏。
烧纸的人，
不知道我们有多富有。
来采风和瞻仰的人，
又不懂我们有多穷困。
负手走过状元桥，唐朝的鬼
和当下的鬼，席地而坐。
忽而悲愤，江山社稷君轻事，
忽而老泪纵横，儿女情长。
你看，两只鬼在彼此的脸上，
挖掘出河流。那里芦苇茂密，野渡无人。
横舟不见踪迹。
6《五马坡》
子规落进手掌。那只野鬼一再提醒我，
长出来的痣，是唐朝的。
五马坡，不见马。
只见较多的坟冢，和一个禹禹独行的人。
外来的鬼啊，为什么马儿，
都去了马崽坡，
它们至今都不肯，
回京都？
我有那么多受伤的兄弟，
没有手，或没有脚，或没了脑袋
没有马，他们在那里，都将烂成煤的骨头，
锈坏的兵刃。
子规落进手掌，我疼了一下。
他一开口，环五马之山，崩于眼前。
在五马坡，诗人找不到出路。
安身立命说，尤为可笑。
群鬼愕然。自此，将我奉若上宾。
7《孤本》
每一棵古树，都有魂。
每一棵古树下，都埋有年老的光阴。
大兴土木的人，奉天承运。
衙司押解的他们，迟早要被秋风问斩三魂。
他们怀别利斧，口寒如冰。
松涛呜咽一次，他们就喊疼一次。
断魂，犹如伐树。
伐倒过多少树，就断他们，多少次魂。
他们的魂，碎成泥土。
与祖国其他地方不同的泥土。
来采风的人，你是否仔细聆听过
这泥土的呼唤声？是否如我，将脸贴近。
越靠近这泥土，屈服的爱国之恨，
就越疼。
而神说，精神是不死的。他们在金色的稻谷中复活。
在金色中饱满。在金色中轮回。
他们和我一样，注定要被廉价的镰刀，
一次次割倒。
如果三魂有骨，多好，
至少可以碎成青石。我愿我和他们的魂，
都坚硬如青石，被山野的土石匠
刻字。或者刻画。
画中讲述的，都是井巫城失踪的，
那些男男女女。
子夜，我看见神，向一个落魄的诗人
扔来孤本。又隐没于2017年的星空。
他说，600年次生林，已有猛虎出没；
已有秦晋之好；已有有缘相见无缘相识的神仙。
神仙，请借我那年光阴，
借我栅栏的锁，和锁的钥匙。
借我如中举的士子，夜半横吹秋风引。
族谱上走失的，井巫城五十姓，往回赶。
借我月如钩，
钩心的铁器，断我突然而来的盈眶热泪。
8《暗翼》
少伯，修道几载？
修道，即非修道，假名为修道也。
为何我难以入定？
眼前，仇人分明，袖中风刀，总先于我取其性命。
已入中年，依旧对这个世界，饱含愤怒。
师傅说，三秋至诚，
法自然，可入道。
三秋的雪，压在心头，重于江山。
奈何雪中的一声鬼叫，
发生雪崩。
师傅，我现在可以下山，
去杀人了吗？
师傅抚了抚拂尘，指着亮江对我说，
亮江水可否流尽？
亮江水可否西流？
我就是在亮江，遇到你的。
少伯不语，只催我喝酒。
说酒中有千军万马，旌旗、车帐无数；
酒莫停。
一停就见杯底，烂了多年的鬼魅与白骨。
我们都是有仇人的人。
还好。还好。
但我们比不上庙堂里的老虎。
少伯暗沉。逐渐淡如燃尽灯芯的光
仿佛就要消失。
我看见他的身后，长出了一对暗淡的翅膀。
我狠狠地将鬼魅与白骨，
饮入心中。我就不信，偌大的国，
做不好一个，恩怨分明的人。
师傅2017年，就再未炼过药。
而亮江，依旧像洗好的衣裳，晾在长坝上。
往江心长的那些芦苇倒影，好似衣裳的补丁。
秋风阵阵，有点凉。
从山外吹过隆里。
吹得人鼻塞，耳鸣，风湿炎症痛。
9《王龙标给李十二》
酒过三巡，就不要再换地方了。
再平整的路，也有人跌倒。
我摔倒的地方，有很深的旋涡。旋转的陀螺
在往下陷。
整个井巫城，都在旋转。
祖国，也在旋转。
而清明的众神，在天空，这只巨大的盘子里，
跳舞。门阀皆醉。
唯有远离的人，大雨滂沱。仿佛就几天的光景，
哀草连天。
亮江的水，又高了三尺。
青灰小瓦已被洗得，发白。梅子未黄，已显腐朽。
十二，磨刀断不了水流。
泣血的杜鹃，夜夜悲鸣，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可又能归入哪里？
没有祖国的鬼，只有衣冠冢。
只有异乡。
十二，饮完这杯斗百篇，就此搁笔了吧。
免得安徽乡下的酒鬼，借着晚风
落在纸上，像子规。
他的方言极暖，也给人悲切。
但怕他弄破我的纸。长安古道音尘绝。西风残照。陵阙。
他在我的纸上，向一座盛大的坟茔，
悲愤的，直跺脚。
10《花脸龙之呛咚呛咚呛呛呛》
>1《花脸前序》
啊，呀。
喝完这杯，我与他们八拜之交。
少伯惊呼。
孤本里唐风刮过脸谱，
仿佛有一千只羽翼，
在抖动春风。
春风里，万物皆是净角，
它们吐词圆润。
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一点都不像2017年4月所见：
那人，涂花脸，
犹如老树。
两只有力的脚，盘根半壁江山。
呛咚呛咚呛呛呛。
有人敲响锣鼓。
虚张声势，仿佛敲打着众生的命脉。
连古神胸口那块骨头
也发出呛咚呛咚呛呛呛的声音。
我很好奇，这声音是怎么从石像里，传出来的。
我说是吧。代面的脸谱，
有死亡和新生之吻。少伯兄，是我们死的不够久，
等死透了，江山易主，
春风里，生、旦、净、末、丑，
尽全。
那样，世界的美，
才算完整。石像里的神，慈目垂耳，不肯言语，
只微微而笑。也许在笑少伯穿戴，
像个老生。
嗯，我学会了唐风里，
失传的宫舞。
>2《古人》
少伯，我仿佛如你，
成了古人。
在井巫城，我已找不到一个熟人，
或同类。
井巫城到处可见，
唐清五朝的魂。
这让我不知身处于何朝何代。
仿佛某个亡国之外臣。
眼之所见的他们，
想必早晚也会成为古人，
只要走出隆里
即是。
遥想当年，三万里抱负，只剩现在，
现在一转眼，就成了过去。
关于过去，他们总喜欢翻录线装书。
书中，祖国的井巫城真大。
祖国真小。
在井巫城，你若像我这样鬼跑
且又痴迷山水、碑林和旧物
一天功夫，就能走遍整个祖国。
>3《扛龙的人》
做鬼当风流。
只可惜，井巫城没有牡丹花下死。
因此鬼很寂寞。
少伯说，见过鬼。有时候像我，
有时候像扛龙人。
像我的时候，烛影斧声。
像扛龙人的时候，画旦角脸，青布蓝条对襟衫，绿裤子，
头扎黄巾；
她卸妆的地方，有卸妆池。
传说一外地人，
纵池而溺亡。
我多想与那亡灵
结为父子。我多想，邮了四朝而不达的家书
拿出来，祭奠龙。
那封面，依旧烽火连三月。
少伯兄，现在是2017年，
我看见那扛龙人，
走过来了，像我的语文老师，又像初中，
我暗恋的女生。龙神在天空蔚蓝如云，
赐于我幽亭、名香、修竹、菊花扣。
我一点都不在意，突然遭遇斧声的危险。
>4《丑角》
丑角持龙尾。
那就请劫我于草芥。
我要与它们，清贫乐道，安于生长。
或劫我于五马坡，
最高的碑里。永不打算出来。
我真的看到你，在碑里，
安度余生。少伯兄，余当年轻狂，已被以讹传讹
不成样子了。
谣言止于智者。
唯有你，出去，才能还我清白。
你听，呛咚呛咚呛呛呛，那人一脸锅烟。
呛咚呛咚呛呛呛，那人脱光一膀。呛咚呛咚呛呛呛，
那人蹬草鞋，腰挂葫芦，浑身斑点。
呛咚呛咚呛呛呛，那人高挽裤脚到大腿，
手中一把长糯草。呛咚呛咚呛呛呛。
被消费的人生，都是我啊。
少伯兄，请劫我于草芥。
我愿龙神惩戒，每年几场，厚厚的大雪。
嗯，有了一点高贵。
可以死，而无憾亦。
>5《花脸后记》
王朝还是那个王朝。
死鬼还是那个死鬼。
力拔山兮的花脸龙，从井巫城，
游到了2017年4月隆里村。
少伯说：把脸画花的，
都是龙的仆人。都是卜卦时，
从卦象里，挑选出来的子民。
隆里的花脸龙，
飞上天，像龙，又像蛇。
有时候像云。
2017.4.28，深夜。
11《在文笔山》
还记得，怀了一座山的，
文笔小吏吗？他就葬于这片硕大的野竹林。
每有风过，林子里，发出骨骼的声响。
脚步再放轻些。
灰背鸫，在腐叶间跳动。
宛如一个诗人的内心。
少伯说，相顾无言。唯有银白的雪，
落入脖中。那是我们的胎记，在母体中
受难，又作别的痛。
说什么，能对这个世界，
有所益？他们不会听我们所说的。
孤独只是孤独者的，
荒坟。
三尺青锋，锈为红土。
他不肯出来，与我相见。
那就别叨扰到，他的孤独，
少伯说，他竹片般的孤独，刻着《洛阳伽蓝记》。
我所读过的，源流颇杂。
而其母本，于我生前，
就已佚失。
灰背鸫，在腐叶间跳动。
有时候飞起，又落下。
竹林里，再也不敢横吹曲了，少伯说，
怕曲有误。
12《在文笔山，读伽蓝记》
这几日，仿佛有人在心口，
挖土，手捧某朝旧物的人，
一身海青。
伽蓝一别，近来可好？
我一开口，她就活了过来。
她太像小月了。
可小月刚去了沈阳。
少伯为我占卦。
下下签。
很奇怪我，此生命薄，竟活到现在。
他龟甲上刻的字，
像催命符。
我都不认得。
夜深得像井。那年江山，
就在坐在井里。
少伯说：伽蓝寺，灯火在明灭，有妮子在削发。
戍边的人，策马未还……
窗外，大雨滂沱。
磨尖的闪电，仿佛枯等之人，
在腐朽的白骨中，
伸出手指。
所有的虚无，必先穷尽所有的意义。
少伯哀叹。
好吧，现在，请把我的性命，
拿去。请把我埋入心口的土里。
我要用一生，来享受这虚无之美。
在这世上，只遗留，恍若隔世的小尼，
在书上，捡起当年信物，
仿佛月亮。
13《枯叶蝶》
少伯，又一个诗人走了。
生前我一直批判他，死亡是最美的艺术形式。
总觉得他，活在虚无里。
像枯叶。
直到昨天，我才发现，
那是一只寂静的，枯叶蝶。
刘亦菲在CD里，
独白：“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你从远处聆听我
我的声音却无法触近你 ”
聂鲁达，这个名字，
我默念了很久。一直到梦的结束。
音乐，一直在单曲循环。
那个叫浩瀚的歌手，不知疲倦地为我演唱。
每一次，他都能把自己，
感动到落泪。
迷蒙的世界里，我担心我，
会是下一个。仿佛那个我，在毁掉我所有的手稿，和文件夹，
然后像一只裸鸟，从楼顶，
跳下来。
无足轻重。
这多羞耻。
而我度过的人生中，最艰苦的那一部分，
像是无的放矢的隐喻。
这多可悲。
仿佛如你，死后几百年的某日，
在我的担心里，回京路上，又一次被野心勃勃之人，
割草一样，割了头颅。
少伯，
这世上所有的死，
均不能按照，
我们审美的样子，去存在，我们想要的美。
夕阳快要坠下去了。
仿佛半枚钱币。
好吧，我们一无所有。我们就此离别。
2017-05-07 2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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