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十五首

石棉

@沭水之谣 沭河在流经青峰岭的时候 被拦腰斩断 它要越过五六米高的铁闸门 才能重新回到河床，这途中的 绝望和粉身碎骨 其实也谈不上悲伤。当年，将堤坝合龙的人 有些死于癌症 有些仍在静脉曲张的小腿上挣扎 其实这也谈不上悲伤。最应当悲伤的 是那些陡坡顶部的灌木 在无中生有的悬崖边战战兢兢地 活着，居于河堤却从未 目睹河水奔腾，它们被修剪 结出一些果实 而一年四季 鸟群努力穿过水面，无序地飞腾 它们终身为雀 穷极一生捞不出一条浩荡的河流 @回声 有些人有些事物 总能够还我以回声 我呼唤它们，它们报以撕心裂肺的呼唤 我顺着风摇动树木 树木也总是报以无所顾虑的 晃动 夕阳停在老城区上空，我往东走 我的一生中 已经收到足够多的回声 并且留住了它们。我往东走，我要去 看几个想看到的人 他们穿着灰布衣裳 漫无目的地游走，其中一些 会在夜幕中走回来 更多的将一去不返 @照耀 沭河远未流出莒县 白杨树倒在河床上 像毕生没出过县界的农民 躺在乏力的四肢里 除了生死和温饱，在最后时刻 不知世间还有何物值得喟叹 像短命的牲口 看到白云飘过山顶 胸中荡漾的 片刻诗意 终会屈服于脊背上隐痛的鞭痕 旁观者，不必质疑一粒露珠 会生而具有无尽的欲望 如深渊 吞噬河流的半生 它温润的照耀是虚构的 它说:走呀，前进，冲破河床的阻碍 这是前半句 后半句从未被说出来 总是提前崩溃于 更大的照耀之下 @闪电 群山走下断崖 满怀失聪的惶恐，走得如此缓慢 它们面前的平原上 阴影拖住了执意奔跑的树木 这是水中倒影般 虚构的画面，一触即碎 风声走在前列 横穿林边的空地 河水倒流，源头闪耀，瓦片 放下多年的重量 ——我看到了最轻的一幕 @净土佛 一百年前，净土寺的僧人 预见了死亡 他们偷偷挖掘地宫 把来自唐朝、宋朝和明朝的珍宝 藏进密实的洞穴 “从此就再也没有比这 更贫瘠的山川了！” 最后一辆来自京城的马车 载满粮食、衣帽、塑造佛像的金粉和工匠 他们已经渡过河，即将到达 再走过一条倾斜的山路就到了 “没有比这更贫瘠的 山川了！走了这么多年，我终于精疲力尽 我运来了霉变的粮食 糜烂的衣帽 裹着金粉的骷髅 我还运来了自己瘦削的尸骨呀，佛！” 荒草覆盖着大殿和地宫 车夫垂下洁白的头颅 小沙弥从荒地站起来 敲响晚课的大钟 地宫里面那些烧焦的骷髅，碎裂的骷髅，压扁的骷髅 拂去身上的玉屑、金片 纷纷坐起来 念经，对着安详的佛头 被斩断了多年的佛头 @适时而止 我决定停止探究真相 放弃莒县，放弃山东省，放弃这个国家 不能入空门就先入深山，不写诗 就先撕碎心中的白纸 山谷中脱颖而出的蜡树、刺槐 一齐忘我地飘摇，我决定跟它们一样 放下低矮的前世 到秋天，生下丑陋毛虫的蝴蝶 都会羞愤而死 就连能从山洞里挖出一串火车的人 也结队去青岛继续挖掘，急于用光 胸口壮阔的波澜。我独守空山 以苦刑代替苦修—— 磨无字之碑，吟无语之诗句 @绿岛 明月从阿里山照向绿岛 驯兽一样的 秃岛，屈服于西面的高峰 我听说，在花莲 明月照着孤独的人 在绿岛明月照着孤独的海鸟 @半山亭 一条路披荆斩棘 在半山亭停住 ——上山需筑三里新路，需选择 更加漫长的螺旋状 需一遍又一遍地绝望 死 死而复生 临渊的青石板落满黄叶，蚂蚁 组成棕色大军 向山脚奔涌 神呀，请允许我返回，请让我 继续使用此庸人的面孔 我看到亭台在身后举起天空 如前世的纪念碑 今世的终点站 @重奏 摆在小房间的西洋乐器 此前一直摆在 黑暗和凝固中，手指拨弄的瞬间 方有了乐器的意义。隔壁是同样大小的 房间，以古板的方式 排列成寂静的一角，金属的声音 暂时还无法冲破合金的形体 琴行外面，雨水搅动车流 断续的坠落和前进 传递着第二种声音，同样凌厉如这 盈室的光线。运河之水，黄河之水，东海之水 在室外逐滴落下 逐滴经过墙壁、耳鼓、黑白琴键 作为具象的颤动停留在钢丝上 而我耳中的一切，耳外 不可感知的一切 也都在各自秘密的线段上颤动 @一瞬之间 昨夜一阵狂风 始于不易察觉的时刻 止于清晨。泡桐掉光了叶子 篱笆外，黄狗抖落毛丛间的草沫 揣着剩下的情欲 盲目地跑向三里之外的山坳 我以无以复加的冷静，旁观 草地上那些身影：木槿、菠萝麻、车前草 它们一齐脱掉墨绿的衣袍 还没来得及 结出像样的果实 也没来得及憎恶和宽恕 @不可遏抑 在湖水中 影子会不可遏抑地转身向下 小男孩对此充满了好奇 他先是纵身一跳 又落回沙滩上 影子往前走了一点，一小点，而后 再次沉下去…… 他反复试验，满怀与力学无关的疑问 沉陷在光学的乐趣中 他年轻的肢体 在经历一次又一次的 跃升和坠落。旁边，柳树无力再向前一步 衰老且业已缩小的 柳树，顺着枝条 慢慢滑进湖水 @不可逆转 故乡的山峦，于垂老中 挣扎很久了，它们终将 陷于永不回头的 走失中。去年，在乡下的院子里 我看见父亲背对阳光 砸煤块，他狭窄的脊背承受着太多 明晃晃的推压 早年的暴怒早已经 流失殆尽，膝盖托起 剩下的骨架。他双肩微耸 用一把小榔头 把巨大的煤块拆开 把自己一点一滴地放进去 @烟火志 阳光掠过对面的红屋顶 衰老的人坐在树下 松针浓密 分出翠绿的松球 午后，鸟巢在干枯 光线向高处聚集，托起 加厚的云层 从市区赶回来的人群 下车，擦拭明晃晃的额头 群鸭钻出河床 沿着斜坡上行 它们低头赶路—— 傍晚将至 卧龙村的生灵陆续回家 @秋雨志 听得见果子 落地的声音 一整夜，我想着暗处的山峦 父亲早早起床 在院子里劈柴 饱和的湿气翻过了 南山、红砖墙、椿树 邻居家铁器的碰撞 和着牲畜 不安的鼻音。我乐于听见 这样的秋天在窗外移动 我乐于看到 晨曦被缓慢的雨滴覆盖 父亲回到屋子 把早晨 还给园中的树木，果子 不停地坠落，泥土在愈合 @修葺 小路两旁栽树，篱笆边 种上蔷薇，风吹过它们 绿色的枝叶和藤蔓 春天，我的 嗅觉灵敏，乍暖 还寒的时节，有些叶子不愿过早展开 我想起去年冬天梅花 在北方绽开，你穿上黄呢大衣出门 隆冬在身后 留下不易察觉的小小的裂痕 ——那些静止 难以修改的外观 我宁愿此刻 时间停下来 余下的叶子留在半开的叶芽 你还没有拐过巷口。你努力保持 冬天的姿势，如果回头 你会看到我 正试着 把早春从春天中分离 如果你走回来 从梅花树根系末端，越过冬天的 荫影 走进蔷薇丛，亲爱的 我已经修好了房屋 正要顺着梯子爬下来，炉子上 烧着一壶开水，茶几很干净 茶杯刚刚洗过

李哲夫

沭河远未流出莒县
白杨树倒在河床上
像毕生没出过县界的农民
躺在乏力的四肢里
除了生死和温饱，在最后时刻
不知世间还有何物值得喟叹
像短命的牲口

丰厚的一组

苏紫烟

来读读雪人儿

石棉

李哲夫 发表于 2017-8-27 11:58
沭河远未流出莒县
白杨树倒在河床上
像毕生没出过县界的农民

谢谢哲夫兄鼓励，远握问好

石棉

苏紫烟 发表于 2017-8-27 22:09
来读读雪人儿

给猫猫煮鱼汤喝

Email

诗思浓密，入情入理。好

快快.

从山洞里挖出一串火车的人
这句正好概括这些诗，很喜欢的。问候石棉

李哲夫

我听说，在花莲
明月照着孤独的人
在绿岛明月照着孤独的海鸟

喜欢的短制  ，不错的文字   

石棉

Email 发表于 2017-8-28 21:24
诗思浓密，入情入理。好

谢谢Email友来读，远握问好

石棉

快快. 发表于 2017-8-28 22:47
从山洞里挖出一串火车的人
这句正好概括这些诗，很喜欢的。问候石棉

谢谢快快鼓励，握手

石棉

李哲夫 发表于 2017-8-29 09:23
我听说，在花莲
明月照着孤独的人
在绿岛明月照着孤独的海鸟

谢谢诗兄鼓励，远握问好

山东柏远管业

诗意满满，

从可青

这一组，很能给人启发，学习中
问候石棉兄，正式拜见下~

快快.

石棉的诗可读性强。

石棉

从可青 发表于 2017-9-2 21:21
这一组，很能给人启发，学习中
问候石棉兄，正式拜见下~

谢谢可青鼓励，请香茶，多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