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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贴子最后由紫禁烟花在 2005/05/05 08:28pm 第 5 次编辑]
三代女人的诗缘
云苓
在母亲的影集里有三张照片,一字排开,都是20多岁的样子,都是长长的发辫,都是明媚的微笑,只是神情略有不同,看过照片的人都说很像,尤其是那双眼睛。
那是姥姥、母亲、和我。
外人不知道,那每一张照片的后面都写有一首小诗,不同的是姥姥的照片后面是用很娟秀的小楷写成,历经岁月沧桑已模糊不清,而母亲的照片后那首小诗依然清晰如初。虽说那诗的字体不一样,但意境却及相似,仿佛同出一种心境,只是那写诗人的命运大不相同。
姥姥生在湖北长在上海,祖父曾在清庭为官。天资聪慧的姥姥从小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更写的一手好诗。18岁那年,姥姥随家人来到北平,并在北平认识了老爷。姥姥和老爷相爱时,年轻的姥姥曾用蝇头小楷在殷红的香山红叶上提诗赠予姥爷,老爷不惜重金下聘娶了姥姥。老爷才华出众,人也潇洒风流,真是郎才女貌,让人羡慕。他们在京城建立了自己的家,闲暇的时候,老爷拉起京胡、姥姥唱起京剧,或者两人下几把围棋,吟几句诗,真是夫唱夫随神仙般的日子。
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一个冬天的早上,姥姥先起床,在外面梳妆,姥爷起身下床时不小心摔到在地,再也没有起来。那年姥姥39岁,母亲6岁,舅舅只有两岁。
一个和和美美的家一瞬间失去了平衡,从此姥姥强忍悲痛收拾起那颗破碎的心,藏起那把老
爷常拉的京胡。拿起教鞭在当时的香山小学以教书为业含辛茹苦地养育一双儿女。
母亲可以说是在香山长大的,在香山的红叶由绿变红由红凋零中,母亲也出落成了一个清秀白皙是少女。也许是遗传,年轻的母亲也写得一手好诗,她也喜欢收藏红叶,将心事细细的刻在红叶上。
那年,正是红叶最红的日子,已在北京助产学校上学的母亲顺手摘了一枝红叶,去接上小学的舅舅.也就是那天,身穿雪白衣裙的母亲手拿一枝红叶站在舅舅的教室外面。教室里一个年轻的音乐教师在给学生们教唱李叔同的那首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他嗓音宏亮且有磁性,窗外的母亲好奇得掂起脚尖往教室里看,这一看不要紧正遇上那年轻的音乐教师亮亮的目光,于是注定了今世的姻缘。
下课了,音乐教师不由自主地走到母亲的面前,舅舅拉着姐姐向老师介绍:“姐,这是我们新来的音乐教师孙老师,歌唱的可好啦!”音乐教师礼貌地要和母亲握手,不知所措的母亲慌乱中将手里是红叶递给了他,轻轻地说了句:“请多关照小弟。”便羞红了脸,急急的拉上舅舅回了家。
回到家,多嘴的舅舅给姥姥说了此事,姥姥不高兴地责备母亲:“女孩儿家,怎好随便送红叶给人?”那个音乐教师就是我父亲,当时一边复习高考,一边在小学教书。在那个红叶最红的季节,母亲和父亲就这样相遇并相爱了。于是,香山的风里、颐和园的水中、紫竹院的竹林间留下母亲初恋的记忆,热恋中的母亲也像姥姥当年一样将诗写在红叶上送给父亲,父亲收下红叶,便决定去见姥姥。
第一次见到父亲,看到眼前这个帅气且健谈的小伙子,凭着女人特有的直觉,姥姥不放心将母亲交给这个毛手毛脚的年轻人,但姥姥没有马上表态。后来,父亲通过努力考上了当时的华北农大,毕业那年正赶上全国统一分配,父亲被分到黄河岸边的一个小城里并在那里的一所大学教书。这期间父亲和母亲书信不断,每当香山的红叶红了,母亲都要在红叶上题诗寄给远方的父亲,以表达思恋之情。多才的父亲也常用情诗回赠母亲,他们用美丽的诗转达着纯真的爱情。
后来母亲经不住那份思念,在助产学校毕业分配时背着姥姥改报志愿也来到了黄河岸边,在
父亲所在的小城的一家医院里当了助产士。也就是在这个小城里他们成立了自己的家。两床旧被子,一对旧皮箱,是他们所有的家当。一间只有十平米的小屋是他们的新房。但是,母亲很满足、很幸福,因为她得到了那份高贵的爱情。年轻的他们对未来充满美好的向往,他们一同写诗,赞美爱情,赞美新中国,他们还合写了一首题为《在社会主义是伊甸园里翱翔》的长诗发在一家省报上。
这是一段平静的日子,姐姐就是这个时候出生的,她是那样可爱,是母亲和父亲爱的结晶,当姐姐呀呀学语时,父亲和母亲和他的同辈人一起经历了那场运动,父亲因为在会上多说了几句话,被打成右派。医院的领导找到母亲要她和父亲划清界线,母亲却说:“他不会反党,我知道他是个穷小子是党培养他上了大学,他怎么会反党呢?”于是乎母亲因同情右派再加上他们那首诗也成了反对社会主义的罪证,人家说他们把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伊甸园”相提并论是对社会主义的污蔑,于是无辜的母亲也被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父亲被开除公职留校察看,要强的父亲怎么也想不通,便和母亲商量一起回老家种地算了。
于是他们抱着不满三岁的姐姐一起回到了位于关中平原的老家,当起了农民。在京城长大的母亲,用她握惯了手术刀的手握起了锄头,就这样在村里一干就是22年。这22年,一家人在风雨中苦苦挣扎,母亲经历了一双儿女病饿而死的锥心啼血的悲哀。
我是在那个小村生小村长的,姐姐离去的那段日子,母亲伤心欲绝,常常紧紧地拥着我喊着姐姐的名字,泪水滴落在我的小脸上。为了怀抱中的我,母亲挣扎着活了下来,一家人艰难度日。
在那段灰色的日子里,经常有民兵队长之类到家里抄家,母亲忍痛烧掉她最珍爱的那本写着诗的绿色日记本,从此不再写诗 。
只是任性的母亲,怎么也想不到,香山匆匆一别她竟再也没有见到姥姥,就连姥姥去世的时候,舅舅发来电报,母亲竟然因为借不到路费而未能回去见姥姥最后一面。多少个夜晚,母亲偷偷对着姥姥的照片,一声声在心里喊着妈妈,妈妈------泪水将那首诗浸泡得模糊不清了。
在那艰难的日子里,母亲没有向命运屈服,她和父亲一起早出晚归,艰苦劳作,养育了我们姐弟四人。为了给我们幼小的心灵留下一份美好的憧憬,每当夏夜,劳累了一天的母亲和我们坐在院子里,一边剥玉米,一边教我们背唐诗、讲故事。坚强勇敢的“丑小鸭”,美丽善良的“白雪公主”,还有“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的诗句伴我度过多雨的童年。
也许是母亲的遗传,也许是经历了太多的艰辛,少女时的我生就的病病弱弱,多愁善感。记得那时,“运动”搞得正紧,父亲整日在外干义务工,母亲一人领着我们姐弟四人,艰难度日。八九岁的我,放了学就领着幼小的弟妹到渠坡上割草放羊。有时草筐割满了,斜躺在渠沿上,望着高远天空中飘忽不定的白云,我常幻想着自己要是一片云彩该多好,就可以随风飘向遥远的地方。那是一个小女孩心中的梦。
记得,我读的第一本诗集是郭沫若的《女神》,是这本诗集扉页上的毛主席语录救了它,才使它在几次抄家中幸免于难。诗集封面上那个神秘高贵的女神,和美丽的凤凰在火中悲壮的歌唱,是我少女时期对诗的印象。
后来,父亲的冤案平反了,我们不得不离开生我养我的地方,来到黄河岸边的这个小城里,那么突然地离开生我养我的村庄,来到这个陌生的小城里,在那份新鲜与好奇过后,不由平添了几多思乡的愁绪。渐渐长大的我才懂得云在飘逸的同时所拥有的无奈与孤单。于是我便开始记日记,偶来灵感,也把那份刻骨的乡思变成不成熟的诗句写在日记里。当我的第一首诗变成铅字的时候,母亲高兴极了,她郑重地送给你一个绿色的笔记本,并殷殷地对我说:“妈妈和姥姥都曾做过诗人梦,可惜生不逢时,这个梦只好由你来圆了。”我接过笔记本觉得沉甸甸的,诗在我的心中又多了几分神圣。
这多年,我边学、边写,不知不觉在各种报刊上发表了200多首,并多次在国内获奖,竟然有一首在全国诗歌大赛中获了二等奖,组委会应邀去我去北京参加颁奖大会。临行,母亲含着泪拉着我的手嘱咐我,一定要到“八宝山”去看看姥姥,她说姥姥也是爱诗的人,知道我的诗获了奖,她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也会感到欣慰的。
从北京回来,我将一枚殷红的香山红叶夹在获奖证书里送给母亲,母亲含着泪笑了。
如今,我出版了我的第一本诗集,为它起名为《湿漉漉的记忆》,当我把诗集送给母亲时,母亲捧着那本书感慨地说,你姥姥要是能看到今天多好呀。
前几天,我做了个梦,梦见香山的红叶又红了,我和母亲一起去逛香山,走在红叶掩
映的山路上,远远地,我看见姥姥就走在前边的枫林里,乌黑的头发在红叶中飘动,我忙喊:“妈妈,你看那不是姥姥吗?”
妈妈说:“是啊,你姥姥和当年一样美丽,赶快过去喊她回来------”于是红叶的海在我的眼前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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