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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1-27 00:1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三千步

作者:杨献平   

……这是多么彻底的事情哦,上帝的耳光裂冰般响亮爱我的人就在背后她静止的目光搁浅在尘世的废墟上



——摘自旧作《我爱的人》


春天又来了,第一场雨,我感到了潮湿,在石塄和泥土中,潮气向上,它们——宁静的毒药,细小的颗粒,刀子一样,从我的毛孔、脂肪、血液和骨头,进入内心。又一个沉睡已经结束,一场梦之后,我的疼痛又一次开始了。隐忍,明显,渐次深入——睡眠已经将去年的消除,而从此刻开始,它复又重来,漫上我的身体。

草木并发,在我洞口周遭,我嗅到了它们生长的声音,像我的当年——在野地,在杂草、露水、石砾和枯木之间,我柔软、细小的身体在时光中,在连绵的旧雨中,节节长长,变粗,我口吐腥气——那些鼠们,兔子和幼虫,它们消失了,在我的口中,我从不咀嚼,太多的直接有时让我感觉不到进食的满足和快感,我只是吞下,有些许的血腥:温热、滑腻、新鲜、咸涩。令我的身体鼓胀。我心满意足,我原始的要求就是如此简单,简单到了我自己不敢相信的地步。

这是不是悲哀呢?那个时候,我从来没有想,也不会想。想是一个什么概念呀?它是多么的徒劳或者奢侈!我只知道活着,吃,游走,在湿润的山地,我的满足就是似乎就是这些。而我不可避免地成长,吃——在某种时候使我的身体逐渐膨胀起来。我纯粹的生存完全出于本能——没有人嘲笑,我和我的同类都是这样。我们活着,兴趣在于捕捉、进食、蜕皮、寻找更为合适的睡眠处所。某一个春天醒来,我的身体被什么限制了,我动弹不得,我疼——肉体的疼,让我的头脑第一次清醒。我意识到了危险,我似乎看到了向下路途上的轻忽和迅速。我好像没有恐惧——它陌生,在我的经验中没有影子。

我知道,我长大了,长长的身体上布满了白色的斑纹,我的身体好像幼年爬过的那一棵百年老树,所不同的是,它满身皱纹,蚂蚁、蟑螂和松鼠在溜滑的青苔上爬上爬下,水渍满身。而我的身体却是光滑的,弹性的,柔软的,更重要的是可以自由伸缩,灵活控制,下落或者上升,都在于自己。这令我骄傲和宽慰。而不幸的是:我那一年的暮秋,我寻找的宽敞洞穴,在春天的中午突然变得狭窄,我醒来,它就卡住了我的身体。在我的记忆中,它是那么阔大,完全可以再容纳一个同伴——但我没有,我一个人觉得孤单,但也清静。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同伴意味着什么,吵闹,温暖,厌倦,排斥,伤害,还是互助?一个人总是安妥的,至少不需要相信和猜疑。

我伸缩了身体,一冬的睡眠好像一场死亡,那种新鲜的快感和惊异我自己也有点茫然和诧异。接着是疼,周边的石头已经被我的身体磨得尖利,它们紧靠着我的身体,它们在的皮肤上面,试图打开进入的缺口。它们是不是也要体验我吞噬鼠们时候的血腥和快感呢?我不知道,它们似乎也不知道,它们不想我一样刻意守候和进攻。我动,它们不动,我突然明白:不是石头们想要做什么,而是我想要做什么。

好像是晚上,我出来了,腰部破了,血流出来,一路都是,撒在洞穴里面和洞口返青的草尖和湿润的泥土表面,还很温热。我第一次看见血是红色的,像小时候划破过我脸颊的玫瑰和甜意四散的桑葚。而此刻,疼痛是次要的,我出来了,从死亡那里,获得了又一年的生命。这时候,天空格外晴朗,湛蓝的夜空中,星星还是去年的那些,月亮也是,但它的光亮似乎黯淡了,它脸上的黑色皱纹和我身上的伤口仿佛。

我停下来,春天的草木和去冬的枯叶舔净伤口,遗留的血逐渐变黑,腥气消失。那些鼠们依旧活跃,它们一定意识到了危险,我就在它们身边。一冬的睡眠之后,饥饿重来。我伸出舌头,长长的,尖尖的舌头像是一张拉开的强弓:我的武器,我的箭矢,我多么热爱呀!它让我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一个优秀的猎手,它支撑并造就我的活着——这个命题高过人类所有的梦想。

春天的温暖依次展开,层层深入,转瞬,夏天开始了,阳光让我再一次蜕掉了一层皮肤。那个时候,我的身体崭新、光洁、肉感充足,好多同类伸来了眼光——刀子、火焰……让我紧张、羞怯、心脏紊乱。我不知道它们在表示着什么,我身体的血液开始升温,周身发烫,有一种类似水流的声音,激烈响起。我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它让我冲动、迷乱、轻狂。我低下头,走到泉水的一边,凉凉的水汽抑制了我的身体和心脏。

而事实上,我再也无法躲避了,那个夏天,到处都是,我的同类在忙着繁殖,它们在一起,在隐秘的草丛、水渠和树洞里,我听见它们暧昧的声音,它们不时发出一样的呻吟和叫喊。河边的泥土,好多的洞穴里面,它们的果实成群结队。不长的时间,有一些同类出生了,打开白色的胆壳,匍匐出来,向着水流逶迤而去。我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吧——那是多少年之前的事情了?多少时光之后,我的肉体成为了现在的样子?我还将生长,但到什么时候为止呢?

有人出现了,好像是同类,它身体比我要长要粗,它喘息,它扭动的身躯快步走来,向我的身体——我如此陌生,它的动作简单、猛烈而粗暴。我害怕了,我不知道它要做什么。它显得急促,它甚至没有认真看一下我的容貌,它太功利了,它要的仅仅是那一个瞬间。那个时刻,我感到的异物是刺疼的,它的进入和深入显然违背了我的意志,它在我身体之内,它不懈的蠕动像是一把钝了的刀刃——我麻木了,整个身体似乎一根枯了多年的木头。之后,我忘记了疼,再之后,它缓慢离开,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我想我要离开了,在这里,掠夺,伤害,疼痛,冷漠。简单的欲望更加简单,强制、暴力、非道。这难道就是我们世界的规则吗?这一片山地,已经承载了我难以计算的生命时光,它永远都没有陈旧的时候,每当我醒来,它就一片盎然了,水珠和青草,兔子和飞鸟,猴子们蹦跳的树枝好多青色的果实。死难的动物骨殖零落成泥,它们的骨头随意抛在那里,我的身体无数次路过,我能够清晰知道它在我身体上滑动的感觉。

我离开了,一个人,在向南的路上,风景黯淡,干燥的土地没有水汽,很多的鸟儿不敢下落,我第一次看见了马匹、驴子和黄牛,笨拙的动物让我陌生和害怕。我的嗓子疼痛,皮肤皲裂,细碎的黄色尘土进入嵌在里面,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了。我遇到的水源很浅,枯草横陈,浸泡了众多野鸡的尸体和毛发。我想我的生命就会在这里停止了,没有人看见,我的同类们早已不见,它们在原先的地方,继续以往的生活。我出走了,一段路程之后,在不期然的干旱中深陷。

但我毕竟离开了。再有一段路程,水一定会有的,而且是泱泱大水,足以淹没我十倍的身体。南行的第一个春天,我在西安的灞桥边,找到了足以安身的洞穴,一色的黄土,松动,柔软,我再也不用担心身体在来春被众多的石头划破了。睡梦中,我听见好多胡笳、扬琴和锣鼓的声音,木车和马蹄犹如雷声,好像还有钢铁碰撞和人的嘶喊。轻浮的雪花被草叶弹起摔下,春水流溢的柳枝河岸,无人的午夜,我继续向南,我沉重的身子下面路过了好多山岭,众多的村庄和炊烟,田地里的红薯和玉米。身穿长袍的人们让我感到惊异,他们身材短促,相互用嘴巴说话,黑夜的土炕上,那么多的我曾经熟悉的声音在响。

再一年,淮河到了,大水平静,我在里面,满身的爽快,水包裹了我的整个身体,好像母亲的肚腹。我笑了——南行以来的第一次笑,至今在我的记忆当中,好像多年拔不出来的刺。又是一些人,好多的男人女人,头戴方巾,鬓插红花。即使晴天,也带着一把黄色的油纸伞,我听不懂他们说话,就连江中船上叫我全身发软的女声,也模糊不清。大雾的时候,柳枝、棕榈、亭台楼阁、来往的船舶和人群,我也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我今生最后一个地方——西湖,似乎命中注定。那一年的黄昏,我的身体突然收缩,好像蜕皮一样,我的肉体去掉了多余的部分,依照人的模样渐渐成形。那一时刻,我前所没有的疼痛,弥漫了整个竹林,偌大的林子里还有好多被命名为竹叶青的毒蛇,它们好像我们的幼虫,隐藏在竹叶上面,在露水中存活,攻击,在地面怀孕、生产和出生。

我站起来,江南的后半夜竟然如此寂静。我走出来,我成人的双腿初始好像两根木头,我走路的姿势像是我在河南境内遇见的瘸腿伤兵。但走出竹林之后,我的两腿就收发自如了。我站在西湖的一座桥上,从水中看见自己,多美的女人呀,桃花的两腮,梨花一样的脸庞,微露的胸口好像天山的积雪。在来到的路上,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美的女子,我是第一个,从蛇到人,我走过的路程可以让时光僵硬。

这里水太多了,到处都是,它氤氲的雾气每天都是一种洗涤,我的身体从没断过水,因而不需要再去洗澡,或者到水中游泳。我满意这样的生活,这样活着让我感到美妙、从容和轻松。在这里,我的那些同类形体短小,像根木棍一样。我是它们之中的王,它们看见我都要躲避,它们在我的面前像蚂蚁一般——尽管在我死后,它们会蜂拥而上,用细小的口齿分解我的肉体。

很多年过去了,宋朝的江山在水中摇摇欲倒,草原的马蹄在河对岸沓沓而响。长刀的光亮照白了我看到的宋朝臣民,而笙萧歌舞的后宫依旧平静,大臣们在青楼上吟诗买醉,陆游和辛弃疾在黑夜指扣栏杆,妄图捞起徐徐下沉的赵氏江山。岳飞的风波,韩志忠的翠微,满目的胡虏和河山已成云烟。我第一次看到了这么多悲壮的男人,他们的歌吟在我窄长的心脏里,好像塞外的连绵北风,摧枯拉朽,铁血浩荡。

而时间久了,在温软的吴歌声中,我渐渐沉溺,无骨的身体更加柔软。但身体的另一种欲望却更加强烈,多年之前的那种感觉重新降临。很多的夜晚当中,绛红色的帷帐后面,一个人激情狂放,张开的肉体江河汹涌。我不知道怎样去消除,我呻吟的窗口一片冷清。第二天清晨,我重新想起,我感到羞耻,之后无奈。窗外梅雨连绵,檐角滴落的水珠穿透了青砖,桂树、枇杷、剑麻和椰子,滴落芭蕉的水珠,一颗颗,好像上天的心脏。我一个人撑伞出门,悠长的小巷中行人稀少,临近的窗户中有歌声传出,清香的酒气令我晕眩。

断桥——这一生,刻进灵魂和骨头的地方。那个人出现了。当时,我突然四肢发软,手撑的油纸伞巨石一样沉重,我只好松开,我看见它下落的姿势是那样的轻盈,在空中打了几个曼妙的旋儿,然后落在流动的水面上。我还没有收回目光,他就用一把同样颜色的油纸伞遮在了我的头顶,淋漓的雨水在上面敲出十万个鼓点,我的心彻底乱了,我不由自主,整个身体倒向他的怀里。他好像有点措手不及,左肩上的书箱噗然掉落,一地的线装书在雨水中展开,刻板的文字逐渐潮湿、模糊,他的眼神里面有些惋惜,也一定在我与书之间做了瞬间的权衡。

他后来对我说:书可以买到,而一个人呢?这句话之后,我第一次流下了眼泪,对他。在此之前,我从不知道作为蛇的自己还有眼泪,还会哭泣。也就是说,从第一滴眼泪开始,我就死心塌地地爱上了这个异类男人。那一个傍晚,在一个叫做蕙亭的酒肆,他告诉我他的名字——许仙。这是一个多么奇怪的名字,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它是多么的新鲜,让我浮想联翩。他问我名字的时候,我支吾了半天,脸憋得通红。我不知道该怎样称呼自己,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要像人那样拥有一个单独的名字。

后来我告诉他,就叫我白蛇吧。他听了,脸上一阵诧异,他的眼睛里面好像有些异样的东西,但很快就消失了。我知道他有些猜疑,我笑笑说:我小时候就没有了父亲,没人给我起一个像样的名字。许秀才,你给我起一个吧。他笑笑说:名字是高堂所为,小生不敢!说着,还起身向我抱拳致歉。我有点生气,他显得惶恐。把一碟煮得绵软的大豆打翻在地,又慌忙俯身去捡。在这个时候,我看清了这个男人。江南的小生,他身上有股药草的味道,但我没有嗅到雄黄的气味。告别的时候,我拿走了他刚才遮住我身体的那一把伞,还特意问了他家的住址,他说在杭州西湾的竹纸巷。那里有一家药店,是他姐姐和姐夫开的,他在那里暂居,有时候帮忙。

回来正是傍晚,青楼和酒店的灯笼在雾气中迷离招展,众多的将军、诗人盗贼像猫一样叫着,江上的歌声若即若离,穿过薄雾、柳枝和岸边青草,一直伸展,直到我想看也看不见。又是一个人的夜晚,我想起了许仙,他眉宇之间好像有股清气,眼神总很忧郁,说话的时候,时常的叹息不间断地夹在其间。我喜欢忧郁的男人,他好像是一株永远都在生长的植物,叫我怎么也看不清他未来一刻的生命和内心形式。

他已经进入了我的内心,我知道我这一生都无法远离或者摆脱。第二天早晨起来,天光明亮,夏天的阳光收敛了一夜的露珠。泥土的味道好像许仙身上散发的那种气味。我想我该去找他了,送回雨伞是最好的理由。沿路的青石光滑,之间偶尔长着几株青草,人类的烟火从房顶突突冒出。

我到的时候,许仙正好还在,他正在把一些书籍往书箱里放。他的姐夫是一个没有胡子的男人,光光的嘴巴看起来和年龄和性别不大般配。但他的眼神是善良的,在他看到我的那一时刻,我没有发现我惧怕的那些刀子和火焰。许仙有些惊诧,或许他早就忘记了昨天和我。我的出现,迅速挽回了他对于昨天和我的记忆。他腼腆地笑着,用长袖拂拭了柜台一侧的高脚木凳,神情谦卑地要我坐。他的姐姐也出来了,好像是他姐夫告诉的,他年届四十的姐姐脸孔白皙,身材略短,高耸的云鬓上插着一支银色的簪子。她笑着来到我的面前,两只眼睛像我审视一只猎物那样看了又看。她的脸上始终洋溢着温和的笑容,我的脸倏地红了,好像着火一般。

好像没有多久,他姐姐和姐夫就派人来到了我在西湖东山的家——我号令江南同类依靠口衔背驮,和水成泥建成的家。媒人是一个50多岁的老太太,一口的软腔花腔让我听着困难。不过,我知道了她要表达的意思,也抓住了几个关键的词语。我几乎没有犹豫,就点头答应了这门亲事。就连迎娶的日子,也由着她订了。三天之后,锣鼓响起,临近我的门前,花轿落下,迎娶我的人胸前佩戴红花,红色方巾和一色的红袍像是一团落在地上的火烧云。我站起来,走出院子,转身锁门。我朱漆的大门从此将要蒙尘,从此之后,我甚至不会再来触碰它一个指头。

许仙果然是一个温和的男人,第一个夜晚,客人散尽,华灯初灭,洞房的红色蜡烛不停地下滴。房间里安静极了,我坐在床上,自己掀开红色的头巾。我觉得我不需要什么来遮挡自己的面容,我的美是独立的,不会有丝毫重复和雷同。许仙推门进来,带着一身的酒气,他靠近的时候,我又开始发晕,但只是一个瞬间。之后,我异常清醒,我把他扶到床上,替他脱掉靴子、外衣,摘掉帽子,剩下的许仙的身体显得单薄,肚腹微微隆起,身体还算匀称。我想人——男人的身体到底是怎么样子呢?我解开内衣的口结,一点点地拉开,他的胸脯在烛光下面显得不怎么真实,几根肋骨历历可数,皮肤有些粗糙。而许仙好像没有觉察到一个女子在审视他的身体,他嘴巴张着,鼻息粗重。接着,我拉下他的下身的衣服,一个男人就要完整地暴露出来了,那一时刻,我的心脏就要掉在地上了。

这时候,许仙醒来了,他的第一个动作就抓住了落在膝上的白色衬裤,这令我惊诧,又让我欣慰——我喜欢和尊重保留羞耻感的男人。他抬脸看见我,脸色通红,我知道那是羞涩的结果。我转身坐下,像人那样,解开自己的衣扣,一下一下地,那声音好像传到了我的内心。只剩下内衣的时候,我侧身躺下,在他的一边,我感觉到后背的温热,慢慢地,使我千年冰凉的肉体有了火焰的感觉。他的手掌伸过来,微微颤抖,落在我的肩膀上。他的嘴巴好像迟了好久,直到他鼻息漫过我耳畔的时候,我才真切感觉到。

我感觉到了他的激动,他的舌头搜索了我的整个身体,就连多年之前被那个同类袭击过的地方也没有错过。他的进入显得迟缓,温和中略微有些粗暴,他气息咻咻,好像在进行一场劳作。我感觉到了,温热的异物来自另一个人的身体,我没有疼痛,我异常的温情,不由高声叫喊,与我多年之前南来路上听到的土炕上的声音一样。我有些忘乎所以,我要他把我整个吞下去,就像我吞食猎物那样行为莽撞,拖泥带水。

又一天开始的时候,一场梦也随之结束了。在人当中,我感觉到了苦难和琐碎,感到了生命的沉重和内心的空闲。第二年秋天,一场羞辱随着我的生产席卷而来,我们激情和爱情之后的结果竟然是一个人体蛇头的男孩,他没有啼哭,也没有发出过任何属于他自己的声音。在许仙为他编织的柳条篮子里面,他的眼睛一直紧紧闭着,长长的舌头从来没有伸出过口腔。我不知道该喂他吃些什么,我的奶汁好像是人类的,又好像不是,我试着喂过他,但他只是用鼻子嗅嗅,便就缩回了嘴巴。我买来了鸡蛋,打开,不用水煮或者气蒸,他也没有张口要吃的意思。

许仙有些沮丧,他的姐姐和姐夫也感到了惊异,暗地里找了和尚和道人,那个法号法海的和尚已经看出我的真实形体了。在一个下午,他把许仙带到了高高的金山寺。我能做些什么呢?一个人要走,怎么可以拦住呢?我当年不是那样么,众多的同类也没有阻挡住我逃离的脚步。我只有等待,在幼小的儿子面前,像一个真正的懦弱妇女一样,用良心和耐心,用尽一生的期望和绝望,彻底等回一个男人。

而一个春天过去了,又一个春天过去了,柳枝换了几换,草木铲掉复又长起,青楼的妓女、船上的歌声,身体和嗓音大不如前。宋朝已不复存在,草原的马蹄和弓箭一阵风卷之后,新的帝国重新站起。没有人再去怀念前朝旧事了,就连许仙,也在金山寺内,渡过了不知多少的春秋。我们的儿子已然长成,他的蛇头终于消失了,像我当年一样,一阵疼痛之后,彻底成人。这令我心安,也曾经是我期望许仙重新回来的一个天大的理由。而许仙好像已经忘记了,又一年的秋天,我到断桥上面,一个人面对流水,一边的树木枯叶凋零,来往的马车上乘坐着新一轮的商贾和贵人。

许仙好像来过,我知道他不可能完全六根清静,跳出红尘。那一把在桥下已然腐烂的黄色油纸伞一定是他留下的,在我的记忆中,除了许仙之后,这个朝代不可能再有人用这种颜色的油纸伞了。我走下去,把伞拣起来,零落的伞骨和残存的布片好像我多年以来的内心。我知道,许仙一直没有走远,他的鼻息和身体就在我的身边。

儿子像他的父亲一样,读书,帮着许仙姐姐的大儿子照看药店。从容貌和形体上看,儿子就是许仙,他们真的是父子,有人说:男孩像母亲,女孩像父亲。这一句人类的经验在我们这儿没有应验。我没有痛苦,倒觉得这是一种安慰。儿子20多岁的时候,我学着许仙姐姐和姐夫,托媒婆找了一个乡下的女孩。人长得不是很漂亮,但异常的聪明和贤惠。对我这个老太婆,也从来没有翻过白眼,吃饭做饭,管家理财,都是她一个人。我想我老了(其实我仍旧像和许仙成亲时候一样,没有皱褶也没有松弛,我得把风光留给儿媳),我假贴在脸上的皱纹,染白的头发,我不允许它们在风中脱下。

就在朱元璋称帝的那一年冬天,许仙死了。半夜时候,我梦见一只大鸟在空中飞着飞着,身体就流出了鲜血。开始是一点,后来是满身的红,那血一直在落,从高高的空中,直线一样,一滴不落地落在我的胸口上。我猛然惊醒,我知道,我一生最爱的那个人去了。我闭上眼睛,我再一次流出了泪水——这是作为人第二次流泪,今后再也不会有了。我采了一张荷叶,让泪水滴在上面,它落下的那时,发出一种金属断裂的声音。我不想去凭吊他,对于许仙来说,只有肉体消失,他才真的属于我。

第二天早起,我叫来孙儿和孙媳,还有他们的儿子和儿媳,我说我要出一趟远门,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他们哭泣,要奶奶和曾祖母在他们身边,我摇摇头,揭下假帖的脸皮,擦掉毛发上的白色,他们惊异,他们不相信我就是他们的奶奶和曾祖母。我笑笑,告诉他们说,我是不会死的。然后转身出门,像一绺烟岚。

我计算了从竹纸巷到他葬身地方的路程,不多不少,正好三千步。在泥土上面,我一次次地靠近许仙,一次次地返回,在他的墓前,像个少女一样,哭呀哭的,但再也没有流过眼泪。连树上的灰雀都觉得厌烦了,我站立的脚下已经寸草不生,蚂蚁和甲虫好像也再没有爬过。我之所以离开我和许仙的后代,我要从地下,修一条三千步长的通道,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完工,但我一直清楚记得,许仙的身体温度和粗糙程度。也许他只剩下了骨头了,沾满了泥土,众多的虫子已经撤离,这个时候,应当是他最干净的时候。我这样想,三千步,三千年的路程,人类要用数百代,我只要一生——连绵的阴雨开始了,我得趁着这潮湿,一步一步向前,泥土下众多的草木根系、石头、煤炭、虫蚁和钢铁,我再次相遇,而却不是我的最终。

发表于 2004-11-27 02:4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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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o文章 !我计算了从竹纸巷到他葬身地方的路程,不多不少,正好三千步
正好!哪事一种什么杨的心情!!
 楼主| 发表于 2004-11-28 03:0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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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杨献平: 1973年生于河北沙河。1992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已在《青年文学》、《解放军文艺》、《散文》、《飞天》、《散文百家》、《中国西部文学》、《诗刊》、《星星》等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100余万字。作品曾被《新华文摘》等刊选载,并选入《中国人民解放军新文艺大系》、《20世纪中国散文大系·当代卷》等多种文学选集。先后7次荣获各种文学奖励。出版诗集《在西北行走》、散文集《聆听和想》、《自己的英雄》、《乡村书》等。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协会员。现为空军某基地政治部干事。
发表于 2004-11-28 18:1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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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听说过这个人
似乎读过一个诗歌,是他的
写给自己女儿的
 楼主| 发表于 2004-11-28 18:4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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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引用由黑白流侠2004/11/28 10:12am 发表的内容:
似乎听说过这个人
似乎读过一个诗歌,是他的
写给自己女儿的
好象错了,他只有一个女儿:)
发表于 2004-11-28 18:5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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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你也写错了吧
呵呵
 楼主| 发表于 2004-11-28 20:3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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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有一个儿子,呵呵:)
发表于 2004-11-28 23:0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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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品   确实美   !
 楼主| 发表于 2004-12-17 07:0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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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一下!~
发表于 2004-12-17 19:5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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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大家读。红了,显目点。
  谢楼主推荐。
发表于 2004-12-17 20:2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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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图书馆找到了
我仔细看了一便
确实很好
 楼主| 发表于 2004-12-17 21:4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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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引用由黑白流侠2004/12/17 12:20pm 发表的内容:
我去图书馆找到了
我仔细看了一便
确实很好
此文收在他即将出版的散文集《自己的英雄》当中!~
发表于 2004-12-17 21:4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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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文章是应当发表出来让大家欣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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