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城市的水塘

石砚

　　我像往常一样朝窗外看去，感觉整个楼房晃动起来。
楼下的水塘古老而陈旧。在黄昏的表面乏黑，像蒙着一大块黑色绸布，慢慢褪色，在风中微微起皱。一层一层的、幽亮幽亮的向我眼帘涌过来……
　　终于，在西南角我发现了一位中年男子，迟疑不定地在摸索着行进。他不停地挽着裤角，上身穿着铁锈红的羊毛衫，顺着岸沿一直摸过去。双手前伸，谨慎地侧过脸，仿佛在极力地倾听着什么？他的下颌几乎贴到水面上。
　　他不断地在水中趟过来趟过去。
　　不断地做出思考辨别的姿态，那么专注，小心翼翼。他陷进城市最深的淤泥里，身体四周慢慢翻滚出的沉淀物，污浊不堪。不同年代的塑料袋，破袜子还有尚未溶化的纸巾，像在黄昏里面提前出现的乌云。
　　我开始端详着水塘。这也许成了我多少年来第一次真正的关注。
　　5点钟左右。小学生陆续放学了。几个小男孩干脆把书包往地上一扔，趴在岸边的麻石条上，探出半个身子，极其严肃认真地观看着。又来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一下子寂静无声……一圈圈地围绕着水塘和水塘中的那个男子，在水塘边缘就像一下子突然迸放的花瓣。
　　那个男子不缓不急地向前摸去，就像偌大的黑色绸布上出现的一把剪刀，缓缓地划过去。水塘不断地被剪开，被划破……没有出现我预料中期待的秘密。现在，这个男子慢慢成了水塘秘密的中心。
　　他为何一直地寻找？他到底遗失了什么？巨大的水波向四周不断地漾开着，也涌向我此刻无法安宁的心绪。如同黑暗降临前天地间永不消逝的问号。
黄昏时分的楼房，与塘边那棵庞大苍凉的苦楝树都在不息地轻轻摇晃着，好像它们自己愿意似的这样一直荡荡悠悠，我也无法使自己平静下来……我的心灵被越来越急迫地追问着、折磨着——像真的遗失了什么珍贵无比的东西似的那样失落，懊恼起来。
下班的人群慢慢围拢着整个水塘——那个男子，那种陌生的寻找渐渐和黄昏的天色溶为一体，也和我溶为一体。
　　现在，那个男人的遗失与寻找肯定与我有关！
他的那种执着与忘我，也许就是我一直要寻找的和值得关注的事物本身？结果也许并不重要，在这样的黄昏，我所有的遗失和疑问变得重要起来。被我遗忘的往事，都让我深感不安。在我眼里，此刻的他就如同一块旧补丁似的，牢牢巴在水塘的黑色绸布上，在暴露着什么？又在精心隐藏着什么？
　　一位老太太拿着拖把向水塘走来，她看见黄昏里突然出现的这一道人墙。她费力地挤过去，把拖把塞进肮脏的水里来回摆动，皱纹堆积的脸上写满往事，也充满迷惑。没有一个人注意她。慢慢地，她也心甘情愿地成了旁观者。
我在房间里转了几个圈，又返回窗户。
　　我开始烦躁起来——甚至有点愤怒了。这个男人怎么了？婆婆妈妈的，到底丢了什么宝贵的东西？那个男子的耐心早已使我失去了耐心。他好像毫不理会自己引发的这一切，似乎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他这时的冷漠与周围强烈的关注，形成了强大的反差。
纷纷到来的人，往前拥挤着。引起又一阵不小的骚乱。
　　看什么？什么啊？好多人也刚刚来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只是围观着，仅仅是围观这个词一样——拥挤不安着、骚动着，最终成了围观这个词句的自觉维持者及坚定实践者。而离水塘不远的我，在一座50年代砖木结构的楼房上，也成了这个词句一直扩大的外延。我的背面，是一棵千年的古樟树，越来越暗淡的暮色，无边无际。
　　……水塘里面的男子仿佛又倾听了一会，微微弯着腰，双手在污浊的泥水里又开始摸索。岸沿上，黑压压的人影就像是做做样子的，就像虚假一样的那么安静。安静得让我感觉到有点暗暗担心，安静得有点出奇地反常。
　　准确地说，现在真正关注他的只有我一个人。
　　这个黄昏时分，我眼里的全部世界都是这座水塘，以及水塘里发生的这个男子。他深刻地存在着，就如同时间里坚定的底片，在暴光，在显影。
这时，我似乎渐渐看出了端倪。
　　他好像已经摸到了缓缓延伸到水里面的台阶，好几次踏上去都差点摔倒。于是他又返过身，想从另一面的台阶上上岸……是不是他的外表，那种侧目凝神的姿态，分明给我带来了想象的巨大空间。或者干脆就是说，我为我自己制造了黄昏里的水塘，并亲自把自己拖下水去，一步步陷入泥沼。我想，我过去和今后日子里面的那些遗憾和遗失，也一定与这个黄昏里面的水塘以及这个男子紧密相关，休戚与共！
　　他“突然”站到台阶上。我喜欢用汉语里这个最富变化和跳跃的词。而用在这时是非常贴切的有道理的。那个男子太长时间缓慢的重复的动作，早已使我的感觉器官发生了严重的钝化，致命的麻木，反而越来越强烈地刺激着我的疯狂想象。我一遍与遍地想象着——他突然找到他的东西，举过头顶，狂喜，吼叫……想象着他突然纵身一跃，像一条红鲤鱼冲出水面……他一次次折磨着我的想象，使我渴望，绝望。也最终使我出现了可怕的幻觉。
　　男子慢慢地走上来，人群自然地闪开一条通道。
　　他好像走在厚厚的藓苔上，有点战栗不稳，好像不相信似的有点迟疑，举步不前。不过只有一瞬间，他趔趄着慢慢向前走去……整个黄昏最后的光亮都集中到他的身上，像大风中摇曳不定的烛光，像回忆那样出现的幻景……越来越晦暗的身影全部暴露在我的窗前，竟然变得眩目地明亮。亮得使我不能直视——他上岸了，摸索到苦楝树下，终于摸到一根木棍，紧紧握在手中。
　　他是盲人？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就在水塘那边高大的树影里消失了。他离去得那么慢，慢得让我毫无反应……

雨珠儿

引人入胜，心都揪起来了，可最后他是个盲人……失落了许多
有时我们也是盲人，摸着石头走路，其实执着与忘我，也许就是我一直要寻找的和值得关注的事物本身？结果也许并不重要，在这样的黄昏，我所有的遗失和疑问变得重要起来。被我遗忘的往事，都让我深感不安。在我眼里，此刻的他就如同一块旧补丁似的，牢牢巴在水塘的黑色绸布上，在暴露着什么？又在精心隐藏着什么？
这便是最重要的了

小杨柳

石砚兄的文章写的非常富有哲理,生活气息也很浓.我喜欢.好长时间不见了,问好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