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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3-20 22:2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钩弋妃子
○北京 黑可可

 
  我是汉代武帝的婕妤。
  武帝赠我一双玉钩,系我一生残缘,人们称我“钩弋夫人”。
  我生于河间赵家,赵家历来通贾于西域,富甲一方。我自幼随父
兄往来于西域与中原之间。
  是年,我年方五岁,坐于驼轿之中,在哥哥商队的护送下回家。
  商队蜿蜒浩荡,途经长安。
  驼铃声声。
  前方有喝斥声传来,想来不是有人冲撞了商队,就是商队冲撞了
人。
  铃声叮当,时断时续。
  不管怎样,让赵氏小姐轿下的骆驼欲行还止,倒是鲜见。
  一时间兵刃声大作,忽又归于沉寂。
  有人走近。我握紧哥哥给我的短剑。驼轿帘侧忽地伸进一刃长剑,
没等长剑挑开轿帘我一剑挥去,长剑立断。
  轿外有人惊呼。有人重又走近。
  短剑再挥,我斩落探入帘内的四根手指。
  伴随着一声痛彻心肺的惨叫,利剑出鞘声四起。
  忽听一人喝道:“退下。”围住驼轿的人退开,那人策马走近。
  那人朗声道:“敝人与友欲出城狩猎,原无意冲撞商队诸君,敝
人侍从原不该冒然掀帘惊扰先生,请先生海涵。既有缘得遇于此,先
生何不启帘一见?”他声音不大,却气贯九天,我暗自诧异有人声音
清朗如此。
  我自不答话。
  他等了等,又道:“先生可否恕敝人冒昧,为先生启帘?”他来
启帘?我心惶恐莫名,沉默依然。
  他走近了。
  我握紧短剑,身子向驼轿一角缩去。
  他伸手掀帘,众人惊呼“不可。”但我无意伤他,只是紧倚轿壁。
我有剑,却怕他。
  帘开了,我看见他。
  他不年轻,应该有我父亲那么大。他气宇轩昂,清朗得像他的声
音,可说悦目。……我还是怕他。
  看见我,显然大出他的意料,他哑然失笑:“原来是个小胡女。”
我头插楼兰的白羽,耳坠大秦的明珠,头发结成一络络的小辫直垂腰
际,这是胡女的装束,我喜欢胡女的装束,但是我并非胡女。
  “我不是胡女。”“你不是胡女?那为何如此打扮?”我不答,
瞪着他,目光灼灼,紧握短剑。他皱眉看着短剑,摇摇头,握住我的
手,轻轻地自我手中取出短剑,掷于一旁,我竟然没有抗拒。
  “汉人的姑娘应有汉人姑娘的装束,”他说:“伸出手来。”我
伸出手,两只手,缓缓展开。
  他取出一双玉钩耳坠,分别置于我两手之中。
  双钩如新月,玉润流光我握掌成拳,淡淡一笑,两颊微热,想是
嫣红如霞。
  他凝视片刻,叹道:“桃之夭夭,灼灼其红。这玉钩原是一风华
绝代的夫人所佩,如今赐与你,愿你有一天也能与她一样绝世而独立。”
言罢挥鞭策马,绝尘而去。
  前面猎队随他奔去。
  一名侍从走到我轿前说:“小姐受惊。奴才该死,让此猎队惊扰
小姐,只是,护卫适才与小姐言谈之人的,一为卫青,一为霍去病,
均是大名鼎鼎的将军,想必那人也大有来头……”
  花开花谢,如此数年。
  未及成年,登门向我求婚者已络绎不绝,却无一人如愿而归。
  十五及笄,束发凭镜,人道镜中有女颜色如玉。
  忽闻魏夫人亲自临府为子求亲。
  魏夫人擅写诗作赋,文名满城,且出于世家,父兄夫婿均在朝为
官,满门显赫。
  隔着一重纱幕,我向魏夫人颌首再拜,道:“承蒙夫人垂爱,小
女子自是感念万分,但小女子自幼身有残疾,不能侍奉公姥,恐有负
夫人美意。”魏夫人道:“素闻赵氏小姐娴淑温良,才貌俱佳,何曾
有身有残疾之说?”我默然不语,须臾,缓缓将拳曲的双手伸出纱幕
之外。
  双手拳曲,是我十年来保守的秘密。
  魏夫人惊诧地盯着我的手:“小姐的手……”“双手拳曲,舒展
不开,自幼便是如此。”她不信。
  我让她试着展我的双拳,并承诺若她将双拳展开我便嫁予其子。
  她长久舞笔弄墨的手纤细而有力,但我双拳紧握依旧。
  十年了,我的双手一直就这样卷曲成拳,紧紧地,紧紧地握着,
从来就没有展开过,开始是不想展开,后来就真的展不开了。就一直
这样握着,一直,一直。
  拳曲的双手是我的秘密。
  手中所握之物是我双手拳曲的秘密。
  拳曲十年,十年之结,岂是须臾间可以打得开的?
  风起,风舞纱幕,纱幕飘飞。
  魏夫人抬头看我,忽地愣住。
  终于,她放开我手,起身叹道:“天意如此!犬子自是无福。”
临行之前,她对我长兄说:“令妹丽质天成,风华绝代,凡夫俗子岂
堪求之?”风华绝代?重闻此词,我神思恍惚。
  自此,河间盛传赵氏女国色天香,但甫出生便双手拳曲,有展之
者即得其为妇。求婚者日增,但无人能展开我拳曲的双手。
  年华渐度,如此又是二年。
  我十七岁那年,武帝巡视河间。
  我席地而坐,低眉敛目,不看坐在纱幕外的男子。
  我哥哥首次允许求亲的男子进入我的水榭。
  他是何人?
  他微微颌首,两个侍女垂首走到纱幕前,齐齐跪下,说:“奴婢
得罪。”迟疑片刻,我缓缓将拳曲的双手伸出幕外。
  她们分别捧起我的一只手,开始作无谓的尝试。
  徒劳无功,隔着纱幕,我看见她们一脸焦虑与惶恐。
  她们加大力度。终于我忍不住因痛而失声低呼。
  “退下!”纱幕外的男人霍然站起,怒声斥道。
  两个侍女疾步退下。
  他的目光向这边射来。我闭上眼都能感觉到他的目光炯炯,刺破
纱幕,直落到我身上。
  我不由地瑟瑟向后退去——我怕他。
  他步若流星,向我走来,伸手去掀纱幕。
  我哥哥与家奴齐呼:“不可!”纱幕已被他掀开。
  我抬起惊恐的双眼迎上他讶异而喜悦的目光。
  我腰系罗裙,身披绸衣,钗环玎铛,盈盈十七。
  从十二年前开始,我就只穿戴汉人的服饰。
  他一身清朗一如当年。
  他握住我的双手。
  一阵灼热自掌心传来。
  “缘何如此?”他问。我不答,只是努力想展开双手。
  痛!
  我的泪,落下来,落在双手之上。
  终于舒展开来。
  他的手托着我的手,我的手托着他赠我的一双玉钩。
  他盯着玉钩,讶异之极。
  我低首轻声道:“桃之夭夭,灼灼其红。”他凝视我半晌,忽地
恍然大悟。
  他拥我入怀,叹道:“朕观河间城中有青紫之气,术士曰此兆城
中有奇女子,如今看来,果然不虚。”朕?朕!我并不觉得吃惊。原
本也只有人间极致的尊位才配得上他如此不凡的威仪。
  汉武……汉武!
  他宝马香车,载我入宫。
  他为我新建一宫,赐名“钩弋”,于是人们唤我“钩弋夫人”。
  凤凰于飞,和鸣锵锵。
  他相当宠我,伴读未央宫,春游上林苑,他喜欢我长伴身侧。凡
我所欲必为我寻之,我偶出不敬之辞,他也不以为意。
  曾听几位年长的宫人说,在我之前有三位美人曾蒙他如此眷顾:
陈皇后阿娇、卫皇后子夫及倾城倾国的李夫人。
  一夕凉夜,我与帝憩于太液池畔。水殿风来,我散开一髻青丝长
发,倚于帝侧。
  帝指池中之荷,说:“夫人若清水芙蓉,风致天然。”我问:
“比之陈皇后、卫皇后、李夫人如何?”帝略一沉吟,答道:“阿娇
若赋,子夫若曲,小李若歌,钩弋若诗。”
  我居于钩弋宫,闲余便练字习舞、勤学十二年来因手拳曲而不能
做之事。数月之后,居然小有所成。
  一日遵帝命献舞未央宫。帝观之赞道:“翩翩然有李夫人之风。”
后观我依帝诗《秋风辞》而作、亲自手书的《秋风赋》,帝不禁拍案
惊叹:“夫人之赋,意切朕意,辞藻清灵,且柔韧有度,况笔迹秀颀,
实属难得!夫人习书法不足一年,怎就习得如此好字?”我浅笑答道:
“凡我所欲,无所不及。”帝笑曰:“惜你非男子,否则聪慧如此,
建功立业岂是难事?”我扬眉再道:“若有才有德,女子莫说建功立
业,就是施政天下,也非难事。”帝收敛笑容,正色道:“治国之事,
岂可儿戏!”我应之曰:“并非儿戏!能独善其身,修身、齐家之女
子比比皆是,怎见得便不能兼济天下,治国、平天下?”帝视我良久,
不语而去。
  我在妊娠足足十四月之后,才生下弗陵。
  帝喜曰:“昔闻尧母怀子十四月始生尧,今钩弋夫人亦然,定为
吉兆。”他下诏改钩弋宫门为“尧母门”,晋封我为“婕妤”,对我
母子二人自是宠爱有加。
  征和二年,太子刘据被诬谋反,帝大怒,谴重兵捉拿太子,太子
母卫皇后悲愤自尽。太子逃至末路穷途,无路可去,亦含冤悬梁自尽。
  后帝查明真相,悔之已晚。
  太子之位因此空悬。
  人皆以为下一个入主东宫的皇子将是李夫人所生的昌邑王——刘
赙。
  宫人都说李夫人是武帝最宠爱的美人。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
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据说帝当年听了此歌后问此歌歌者宫廷
乐师李延年,世间是否真有佳人如此,帝姊平阳公主曰此佳人即李延
年之妹,于是帝召佳人入宫。
  李夫人当真国色天香,且歌喉悦耳,舞姿动人。
  一连数年,帝独宠李夫人。
  李夫人为帝生了皇子刘赙。未及刘赙成年,夫人却身染重病。
  帝前往探望,夫人拒不见帝。帝强入宫室,夫人转身向内,以被
蒙面,泣请帝归。帝言辞凄切,许之金银珠宝、封子荫兄,以求见夫
人一面。夫人哭得肝肠欲断,终不允。帝失望而归。
  宫人问夫人为何忤逆帝意,夫人凄然告之曰以色事人者,色衰爱
弛,若帝见夫人今日病容,定然不喜,还不如誓死不见帝面,帝日后
定永记夫人倾城之貌,永怀夫人之情,从而眷顾其幼子兄弟。
  果然李夫人病逝后,帝伤痛不已,为夫人写诗作赋,为夫人兄弟
封侯进爵,厚待其子刘赙自不待言。
  征和三年,李夫人弟李广利奉帝令出击匈奴,兵败失利。适其女
被告于家中行巫蛊之术咒帝,被帝枭首示众于华阳街。李广利遂变节
投降匈奴。帝闻讯怒不可遏,下令把李广利一门灭族。
  经此事后,帝受触极深。一夜秋风萧瑟、落叶哀蝉,帝独坐建章
宫后殿之中。我奉茶至,呼帝,帝不应,恍恍然若有所思。我连呼数
声,帝始长叹一声,曰:“朕哀李夫人早卒,善待其幼子兄弟异于常
人何止千百倍!未曾想竟致李氏一族骄横跋扈。只因我斥责其夫婿,
李广利之女就行巫蛊之术施咒于朕,而广利竟也不顾多年恩义,变节
降于匈奴。朕一生重用外戚,如今看来,竟是错了?”
  李氏灭族之后,无人再敢提立昌邑王为太子之事。
  弗陵很聪明。三岁识字,五岁作诗,且貌端体健,帝常对人说弗
陵很像他。
  他越来越喜欢弗陵,经常召见弗陵,亲自教他读书习字、射箭打
猎。
  帝年事渐高,体大不如前,立储之事日显迫切,于是宫人大臣盛
传帝将立弗陵为太子,私下里向我道喜之人日众。
  我淡然处之。弗陵只是武帝的幼子,却是我唯一的儿子,我可以
不做太子的母亲,却不能不做弗陵的母亲。我只要弗陵是我的弗陵。
  帝喜欢弗陵,我自然很高兴,只是他常常在含笑看看弗陵习字嬉
戏后,转而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看着我。这目光让我不安,甚而……
害怕。
  后元元年秋,武帝设宴于甘泉宫。帝令我带弗陵盛装前往。
  席间,帝命弗陵背诵伏羲以来阴阳诊侯、龙图龟册及《诗经》、
《离骚》之篇。
  弗陵从容背来,分毫不差,并即兴另背一篇帝所作《瓠子歌》。
  群臣纷纷赞弗陵只七岁幼龄,已是这般聪颖,实有乃父之风。帝
点头不语,又令弗陵再背几篇诗歌。
  弗陵略一思索,遂朗声诵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
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帝微愠,斥道:“婕妤为何教弗陵这等市井小调?”当着满席文臣武
将,我离席跪下,依礼仪脱簪谢罪,道:“陛下息怒。此乃乐府新织
曲子,宫中宫人竞相传唱,弗陵因此记下,未必知道曲中之意,妾委
实不曾教他。”帝蓦地勃然大怒,拍案喝道:“把赵婕妤押至掖庭狱!”
掖庭狱?那是犯了重罪的后宫女子才被送去的地方!
  一时满座愕然。
  我长跪不起,抬起头,透过盈盈的泪光看着武帝。
  入宫数载,他甚至从没对我说过一句重话!
  两个宦官过来拉我,我站起身,一抽衣袖,不让他们碰我。
  我还是看着他,目中泪泫然欲下。
  他看着我,双唇微颤,欲说还休。终于举袖遮颜,于是我听见他
说:“去!你不必再活了!”殿内顷刻鸦雀无声。
  我转过身,缓缓向殿外走去。
  弗陵忽然哭出声来,在后面拼命唤我。
  弗陵,我的儿子!
  我回头看他,泪终于落下来。
  弗陵想跑过来,被几名宦官抱住。我转头继续走。
  弗陵哭得更厉害。我忍不住再回头,看见他在拼命挣扎。
  我再看坐在殿中的大汉皇帝。一只颤抖的手置于额前,那龙袍广
袖后,是一张怎么样的脸?
  我向前走,再回头,再回头,再向前走。
  终于他还是没有放下他的手。
  终于我还是没有看见他广袖后的脸。
  他那时的表情从此成谜。
  月明星稀,掖庭狱中一灯如豆。
  秋风乍起。
  恍惚间似闻有人在唱《落叶哀蝉曲》:
  “罗袂兮无声,玉樨兮尘生。虚房冷而寂寞,落叶依于重扃。望
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宁。”帝为忆李夫人而作的《落叶哀蝉
曲》。
  小李若歌。当年风华绝代的她曾轻歌曼舞于未央宫,如今化作一
坯黄土,换得汉皇几篇歌赋。
  阿娇若赋。陈皇后华贵雍容,幼时曾蒙帝许诺金屋贮之,后被弃
之幽宫,千金买来司马相如一篇《长门赋》,也换不回帝几朝恩宠。
  子夫若曲。若曲的子夫柔美婉约,最终悲愤自尽。
  钩弋若诗……却又如何?
  帝深念李夫人,或许只是其死得其时。
  幸哉,小李!
  有人启门进来。
  为首一人向我深施一礼,道:“臣上官桀见过钩弋夫人!”太仆
上官桀。
  我颌首道:“太仆不必多礼。”上官桀道:“皇帝陛下命臣前来
问夫人可有事须臣转告陛下?”我默思片刻,淡然一笑,道:“请善
待弗陵。”“这个自然,”上官桀凝眉再问:“再无他言?”我回眸
视他,道:“还有何言?我该痛哭失声求太仆请陛下免我一死?若太
仆认为我该当如此,太仆就低估钩弋了;再若太仆认为陛下能允此求,
太仆就太低估陛下了。”上官黯然长叹,复施一礼,道:“夫人可知
错在何处?”我浅笑道:“我若不死,陛下便不会立弗陵为太子。”
上官续道:“是了。夫人错在过于聪慧志坚,且胸怀鸿鹄之志。陛下
深恶少主年幼,其母干政之事。汉初吕后乱政自不必提,再如本朝太
皇太后,虽贤能亦为人称道,但驭政于陛下年幼之时,屡屡违帝意直
至陛下弱冠之后。”“干涉朝政?”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但
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弗陵。”上官桀点头道:“那便是了!再有,陛
下历李广利降匈奴之事,深感外戚之不堪,令尊早逝,令兄以弱冠之
龄即通贾于西域,如今河间赵氏富甲一方,令兄青年才俊,若入朝为
官,何事不成?”我冷笑道:“我兄人中俊杰,向来淡视功名,原不
为世人所解。”上官桀道:“惜陛下不知令兄性情。”言已至此,相
对无言。
  我取下所佩玉钩。玉钩比之帝初赠我之时更显润泽。
  我对上官桀说:“烦太仆将此转交陛下。”上官允之。他走时遗
下了一条帝赐我的白绫。
  我梳妆整衣,朝着未央宫的方向跪下再拜。
  我捧起了那条洁白的绫缎。
  后元元年,钩弋夫人赵婕妤卒。是夜,狂风悲啸,百姓闻之感伤。
  后元二年二月乙丑,武帝立幼子弗陵为太子。
  丁卯,武帝崩于五柞宫。太子弗陵即位,是为昭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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