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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贴子最后由月中独步在 2004/02/02 00:56am 第 1 次编辑]
2002,山城重庆。
秋扫落叶的时节,天空的星星都透露出黯淡的湿气,那座日月五星的宫廷--太徽星却格外明朗。想着童年时在此地(龙门浩)看那古镜般的月亮,就有此星常伴呢。可如今皓月没了,这星才尤其夺目的投照。二十年,二十年后今天的上新街,不见当年繁茂沸扬的人群,只听沿街寥落小贩们无奈地发出唏嘘短叹的叫卖(只因顾客太少);稀稀的几张麻将桌上为几块钱怪声争执的婆娘们;以及石板上对我翻着白眼,油黑漂亮,永远都长不大的猫(这种灵瘦的体型好多年没见了,大概它只属于这条街吧)……。
童年的玩具望远镜
刚刚从南山上老君洞(重庆的道教圣地)朝拜、抽签下来。黄昏,六时许。拖着酸痛的腿,由上新街到下新街,去寻觅的南滨路的入口。
我七岁以前都是在这里渡过的,虽二十年飞过,却回忆不遥远。行一会儿就看到“龙门浩”的路牌,本能的左拐,五十米,电影院。那破旧的海报就要褪尽底色,憔悴的售票窗口不再会有一角五分的戏票。右边隐隐商店式建筑上生锈的铁门--是的,我猛然醒忆:就是这里,就是这里,我那现在还把玩着的玩具望远镜,就是在这里买的!二十年,望远镜还在,这里却早不营业了。记忆当年妈妈给我买时是有些迟疑的,五元一只呢,当是她的工资才不过二三十元,可她还是给我买了,只因我当时实在太爱它了,她又实在太爱我了。这个当年的高档货我一直玩着到如今,即便身边有了放大倍数,工艺远胜于它的俄国货,我还是爱用它。现在家居在北岸,就常常用它往南滨这边望,可雾气太浓,就只能略带幻想的望:想象这里新建了豪华的百货公司,影院旁人潮涌动的景象……但今天都破灭了。我今天包里亦放着它,准备在南滨路看江景时用。前行十步,路牌:新码头,终于,到了该下行的路口(南滨路的入口)。
幼年时这一坡是较陡的大石板阶梯,绵长的、人潮一波一波的涌来:有从对岸望龙门坐船下来的上下班族;有手拿两把水枪乱射的我;有咿呀乱叫的她(他)们(我的伙伴)。最令我难忘的:是那常常由四个大汉拼力抬着的两三百斤重的大腊子鱼,是长江里公认的巨无霸,小孩子们见后都是本能的又惊又怕呀。可如今当我告知现在的孩子时,没有相信的,说我乱吹!倒不是此鱼已绝种,只是很难捕得了,而且块头非常小,难道是它们实在不愿在这江河淡水里和米虾花鲢为伍,移居大海的怀抱?
石梯下面是一条大路在我幼年时。坐在外公的背篓里上街买菜时经过此地:我好奇的目光依稀,又总是雨后的晨里,无数的幼蛙(小蛤蟆么?)在此蹦来跳去,我就用小瓶子逮捕它们!左拐不远就是我的家----瓦厂湾。没了,我愕然,大路都不在了,有的只是一条纵贯东西的沿江通道闪光夜蛇---南滨路。曾幻想我还能如小时一般:以敏捷的步履穿越熟悉的狭街,想象能再次嗅到那飘自深巷的酒香,可我完全弄丢它们了。我是风中丢了风筝的小孩,或象突然丧失桑叶的蚕子顿在时光停止的空气里,如此孤立无援的站在那里,看一江的浊水东去。
如此迟钝了老半天,才登上近在咫尺的路的入口。径直朝海棠溪方向走去。
路的左手依然是老楼旧瓦的残痕,可吊角楼没了,在修路时被撤除了。行了百多米,我的家--瓦厂湾的残局还在那里呢!我刚才以为我失去她了,那座大白房子,建国前英国水兵们休闲游乐的所在--隆茂商行,座落在公路的肩上显得是多余了。这是座少有的未被修缮的西式建筑,百年冷雨都没冲垮的,和这萧条的上新街终于被人遗忘。听老人说:当年住在此间的外国人,大都是在国内犯案的出逃分子,有的还是重刑犯哩。等到建国后政府把他们强行谴返,他们就哭着闹着不走,只好用滑竿把他们抬走,这房就成了南岸区区委所在地。但现今区委也搬到了南坪,谁还记得此间!
那怕深秋的夜里,南滨路上有春天
路沿着江水向南桥头的方向漫溯,如油画背景般的江雾徐徐升腾。可路毕竟没有记忆长,它褪尽了历史的底色,我今夜却从历史的灰烬中企盼把它找回。行程不远便是有名的温泉驿站“海棠晓月”。我的步调轻快,心情却沉郁黯然。为什么步调轻快?因为我的女友答应在南桥头等我(她在那边上班);为什么沉郁黯然呢?只因我所目睨的,被其所感染的,一草一木的链来接去,轻潮拍岸的漠漠,每一步都是回忆。
接下来就是延绵不绝此起彼伏的餐饮酒楼,从海棠溪开始,蛇行蜿至远方,缤呈出各异的品味。最后的斜阳迤逦着香车的长影,长影的笼罩里有先生锃亮皮鞋的光;亦迤逦着妖女陪客讪笑娇柔的背影,那背影里是情感靠不到的角落,南滨的夕阳却有情地把它托在街心的显眼位置……。这里长年停靠着重庆最豪华的屈指可数的几辆宝马,皆是达官贵人的坐骑,妖女们才随之应和的到来呢。重庆出美人,南滨是个观望的好阳台。
最惹眼的是那古典清雅的陶然居大酒楼和规模豪丽的老院子大酒楼。陶然居的田螺宴全国出名,老院子看似朴华的厚重里暗藏着无尽的奢迷。贵客如烟,美人如雾。一切,都在我的眼里。一切,都在少女的梦里。遥想当年这个渔民聚居的贫苦地狱,正如《饥饿的女儿》里十八岁还不知生日概念的少女,就是出生在南滨路曾经的荒瘠贫芜里呀!现在她们不再饥饿,正如我的年纪,或者更小一点。她们重返南滨,光彩四溢。一回眸的乍笑冲洗出历史的老片段,片段里是凡鸟到凤凰的蜕变过程;一个深鞠的造型似那无抵抗的残苇,卑微是今夜的主题。
路的中段有方辽阔的广场,广场的灯火里到处是春的印迹。那袅娜直上彩球飘来舞去,是春的热潮的象征,而非秋的悲瑟。那“满江红”游船的笙歌响彻两岸,佪转不绝。 那不知从哪座深山移接而来的巨树古木就植在广场的中心,它们没有凋零的半点兆头,反还生嫩芽的初起。还有那饮食男女们的醉笑妄唱,在灌满秋风的道路上汇聚集结,秋风为之低首。“野战吧”的军用吉普在宽广中奔驰,把活力注入南滨的骨髓,把春的旗帜插入秋夜的心脏里去。
南滨路上的节目不断,佳人才子往来不息。他们大都是本地的艺人,为着生计来此演出一些巧小的技艺。比如类似花样骑单车的杂技,比如在街边现场勾兑鸡尾酒酒瓶满天飞。广场的后方是个大大的舞台,本地久未成名的摇滚们在此登台赚点烟酒钱。
你现在知道了:“这其实是一个靠或大或小景观装扮出来的假春天,她就如一个装嫩的中年妇人,刻意的扭怩出清纯奔放的芳姿。 ”这句话是一个陌生人说的,偶自随斜风吹进我的耳鼓,我惊骇三秒钟后,然后心就凉了。
渐渐的,夜色从无云的高空中慢慢压下来,沿岸的灯火次第开启。我曾登临南山的一棵树和鹅岭的两江楼,那是重庆两个观景的至高所在。那时所见的南滨是一条浮华的缎带,它的色彩红中泛紫,代表玫瑰沁润过鲜血。何尝不是呢?这里酒吧林立,什么行色吧,野战吧呀。山城的夜生活本如此的痛快淋漓。夜小姐,夜男仔们总是在这里尽情挥霍完血红的青春。然后大家把象征怀念的粉黛万年青种向一江的黑水,或许还夹杂着血玫瑰的残蕊,它们沉到江底,成为鳖虫的餐肴。
清江水冷,行人泪长。南滨啊,你以酒的芬芳润泽出所有人的笑,却又把尘埃之苦揉进自己的双眼,回首幼年时的破败萧条,少年时的冷烟渔火,一切都已远逝、梦境里亦难再来。现在啊?年轻的母亲推着幼儿车幸福地在宽畅的人行道上过往;网恋与各式派对在酒吧里如荼的燃放;老人与爱狗在流霞秋暮里中怀念流年;穿筐威鞋打天堂伞的女驴客在广场里把镜头瞄向满江的红船……红船里有红人在吟唱,吟唱的是关于南滨的春天。
“走出今夜的童话便是地狱。”那个陌生的声音再次传来。
童话过后是什么?
再次来到南滨路,是在除夕过后的2003。我从朝天门坐轮渡直达南滨东边的起点玄坛庙,这里建筑陈旧、百废待兴。冬阳是如此的火红,江水还是那般的辽远。路的左手豁然有两座硕大的石狮,它们是慈云古寺的门卫。我进寺烧了香火、投了“功德”。出寺。入夜。是的,南滨的前一半寂静非常,因此路人相当稀少。我的脚步不再轻畅,只因路的那头再无人在等我的到来。独自一人下到江边,一朵渔船飘浮过来。海棠晓月的方向正在燃放礼花,我瑟缩在这里亦能看得澄清鲜朗。窃想上次在老君洞许的愿现在均成泡影,人生的路却还漫长。我已在路上走了很久,如果南滨仅仅是一条路。过去象梦人生就象大海,你(南滨路)就是那慈悲的海豚将我驮出激流,我现在海豚光滑的脊背上走。是多盼望能再走回童年所窝居的兀立江岸的吊脚残楼,听妈妈的故事听那冷雨;走回被鹅卵石加记忆碎片堆成岛坝的沙河坝,去拾美丽的石子去拾你的诺言。
再眺星空,再眺那“朱鸟之宫”里的太徽星体,它不再明亮。为什么不再明亮呢?或许是天帝看到我的惆怅破坏了南滨的节日氛围,生起气来,就关掉了一盏路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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