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
在冬天来临的时候,我母亲把家里大大小小的陶罐搜集出来,涮洗一新,准备腌制冬菜。我姐姐在一旁帮忙,举着她白嫩的胳膊,把每个陶罐都细致地擦净。那陶罐擦的可真净,排成一排,在太阳底下,象一群年画上的胖娃娃,咧着嘴对我们笑。姐姐的伙伴阿春,呆在一旁袖着手看。我姐姐说,你姐下个月十六出嫁吗?阿春说,还没定呢,人家把东西准备齐整了,随时都可以拉走,我爹说的。
阿春的姐,米,长得十足俊俏。我们一伙一伙蹲在地上,玩玻璃弹珠,米一来,我们就不玩了,我们盯着米白白的脸蛋,袅娜的腰姿,直到她走远,走到胡同尽头。米的屁股可真好看,颠儿颠儿的好看,傻子余粮说。我们便朝他身上吐唾沫,揩鼻涕,拿干狗屎扔他。我们说,米是让你看的吗,你这个狗皮孬熊。我们边说边跑,傻子余粮在后面追,他永远都追不上我们,他的一条腿残疾。大人们说傻子余粮妈的东西不太合格,不光把他的脑袋夹坏了,也把他的腿夹坏了。一个五岁的孩子,跑着跑着就跌到了,刚爬起来,就被傻子余粮捉住了。他扯着他的耳朵,扯得血红。他说,还骂不骂?骂!那小孩子硬着脖筋。他又扯,眼看一只耳朵就被扯掉了,那孩子哇地一声哭了。他赶紧把手放下了。傻子余粮是个心怀慈悲的傻子,见不得人流泪的。
我们每家的麦田都留有一片空地,种植白菜。秋后,白菜都长大了,长成坛子木桶一般大小。我们握着齿刃发亮的掘铲,一棵一棵挖,一棵一棵刨。那些白菜,大却轻,我们争着抱,抱着放到架子车上去。我们累得满头大汗,我们得意又快乐。装满白菜的架子车,大人在前拉,小孩在后推,一忽儿一忽儿就到家了。女人们坐在小板凳上,把白菜一棵一棵放到盛着清水的大盆子里,把白菜一瓣一瓣掰开来。白菜的最外几层浮着淡绿的颜色,越望里越白细,且白细的肉叶上伏着几滴水珠子。那白菜可爱地可以生吃下去。我们蹲在旁边看,一直看了一个下午。白菜被两只柔软的手侍弄干净了,便一瓣一瓣放到洗净的陶罐里去,放上盐,浇上醋,闷着。几天后就可以打开来吃了。一年一年,我们都是吃着这样的白菜长大的,没有谁吃得厌烦。
米也在家做他们的冬菜,阿春也不帮忙,看也不看,她总是跑到我家看我姐姐做。阿春妈死了,只剩米一人做冬菜了。米的冬菜做地可好了,全村的男女老幼都到她家讨冬菜吃,她家门口的路总是被踢得亮亮锃锃。我们隔着矮墙,看见米一人孤零零地坐在板凳上。她的脸红红的,她的脸被小寒风吹着。
我们这一群孩子乱逛,上树掏鸟窝,烧秋后蚂蚱,挖野坟地里的死人骨头,和别村的小孩子打架。我们玩兴正浓的时候,一个小孩说,米明天就要出嫁了。她将要出嫁了?我们全呆住了。明天她将被一辆昌河车拉到另外一个村庄,一个不知什么样儿的男人,在酒足饭饱之后,象抱起一棵白菜一样抱起米,然后,放到大床上,把米一瓣一瓣掰开,就象处置一棵白菜。我们一个个神情沮丧,我们沿着河流奔跑,我们对天上的乌鸦吼叫,我们彼此打架,我们把对方的脸撕破。
第二天,米突然不见了。我没一个小伙伴说,他在昨晚,亲眼看见米在我们村后的杨树林里,还有我们的邻居啊三,他们彼此搂着,亲着对方的嘴,呢喃地哭。我们去米家,只他父亲一人在屋子里乱转,胡言乱语地骂。他怎样去应付一会儿就到来的唢呐队呢?在院子里,冬菜还没制作完,几棵白菜在清水里呆着,在清水里照着自己的影儿,风一过来,就把那影儿吹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