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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背景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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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1-2 19:4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乡村背景之 一
天    黑

我仔细研究过村庄的暮色。老村的暮色,或者叫天黑更切合村庄的口语习惯。
天黑首先是从一缕炊烟的上升开始的。灰蓝色的上升,是暮色里的动态元素,似乎是一陈不变的,又似乎不全是。比如第一把炊烟是从木疙瘩二叔家的青瓦房里冒出的,还是从我家的茅草屋里散去的,这些都不可确凿地预见。
天黑原本是与风无关的,只是天黑下来时,祖母要放下鸡笼的门,鸭棚的门,羊栏的门,猪圈的门,最后合上的是老屋的大门。
风从哪个旮旯伸出来一只手,把门掀开,又合上。关门声听起来闷声闷气的,没有一点亲切感,那力气似乎挺大。而祖母关门的手既轻柔又慈祥。
一团阴森可怕的黑,开始充满村庄。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天生就怕天黑。或许我所惧怕的不是静态的夜色,而是某种过程,比如一团黑布从头项上罩下来,比如把门重重地搭关上。
老天是一扇更大的门,天黑时便关下来了。把火把、灯豆和荧火虫统统关在里面。
只有地里的蛐蛐叫关不住,旷野的狗吠,灶塘的火苗,母亲的咳嗽,这些尖锐的东西,都关不住。
母亲艰难的咳嗽,在夜里传得很远。

鸭群回家时,往往不会走原路。
清晨从屋外的稻田出发,终点是远处的水洼和田块。丰盛食物的获得,往往与行走的艰辛成正比。鸭群的行程,一天比一天长。
尽管觅食点一天天变远,行程一天比一天拉长,鸭群也从来没有延误过回屋的时辰。这让我颇费踌躇。
在观察了大约一周后,我终于解开了其间的秘密。原来,鸭群回家抄的是小路。不是石板路,石板路太滑,稍微不慎是会摔坏的。我一次也没有目睹过鸭群集体摔跤的滑稽场面。领头的公鸭,真是聪明绝顶!
就走石板路的两旁。往往有些蹄窝,那是牛制造的伏笔。深一脚,浅一脚,就像大大小小的陷阱。暮色是制造这个阴谋的幕后帮凶。鸭群从泥丸和蹄窝里游过来时,谁在不远处挥舞一根竹竿?
挥舞竹竿的人真是多此一举。在鸭群看来,天黑才是一根挥舞在上的更大更长的竹竿。竹竿的阴影,从队伍的后面驱赶过来,又黑又重。
是那种沉重的重。

鸭棚的栅栏,或者叫棚门,是要小心关严的。村里常闹黄鼠狼,初夏到深秋的那几十天尤甚。
几只小公鸭,一想起稻田鲜活的螺肉和蚱蜢,就兴奋得食欲大增。天一亮,总会看见几行夜游鸭的脚板印,紧靠在鸭棚的四壁,歪歪扭扭的,酷似一个人酒醉时走路的脚印。
猪喂饱了会安静地睡去。猪是没有早出晚归之分的。清晨或者傍晚,只是它们吃饭睡觉的时间表。似乎猪一天中就只有那两件事可干。猪在梦里也会不会还想着红苕、萝卜和苞谷呢?祖母的回答是肯定的。祖母说,猪的肉膘,是在睡觉时长出来的。祖母的经验,让我对那些一天到晚七拱八拱不安份的“吵猪”厌恶不已,对另外几只吃了睡睡了吃的乖猪儿,自然生出几分期待,而另眼相看了。
羊圈和牛栏一夜都在响动。
羊圈的响声,干脆,圆润,噗噗嗒嗒,一响就是一串。那是羊们在撒粪蛋。
牛栏里的响动,其绵长悠缓像是在奏小夜曲。那种声响无法摹仿,只能打比方,比如拉动风箱吹火时的呼呼声,水泡从塘底浮出来的咕咕声,就很相似。那是牛在反刍。
牛的聪明之所以胜过村庄里的许多禽畜,除了会拉犁,还在于这一点。把食物储存起来,一遍又一遍地精练,直至最大限度地转变为牛奶和力气,这在食物馈乏的年头,显得多么的重要和充满智慧!
牛的反刍。羊的撒粪。一个吃,一个拉。这是村庄夜色里的黑色幽默。

鸡栖息的方式,与鸭、猪、牛、羊截然不同。
噗!一只鸡张开翅膀,纵身一跃,上了牛栏的阁楼。
噗!噗!噗!一群鸡争先恐后地煽动翅膀。
鸡在不遭受最凶险的龚击是极少使用翅膀的。一双瘦骨嶙峋的脚趾,以及那只尖喙,频繁地劳作,是为了生命的延续。鹰和狗追击下的狂命奔跑或者低飞,以及每天傍晚飞上阁楼栖息的必修课程,保持了鸟类家族的鲜明个性。
一只半大的鸡踮着脚尖,试了几下,不敢跟着扑上阁楼,那样子,很像一个不能完成任务干着急的小学生。先上楼的几只,试着煽动翅膀,这从技术上讲对那只半大的鸡起飞没有多大的示范意义,倒是给了它作为鸟类振翅飞翔的自信。那只鸡在试飞了三次后,终于成功了。阁楼上传来一群鸡的雀跃和欢呼。
带小鸡的母鸡,早已进了鸡笼。鸡雏们争着朝鸡母怀里蹭。鸡母的翅膀很宽大,散发着一股温馨的暖意。
在没有学会上架前,鸡母还得容忍鸡雏们赖在鸡窝。就像我们细娃没有学会疯跑,还得赖在母亲的被窝里一样。这一点,我们和鸡雏是惊人的一致。

暮归是村庄永恒的主题。在构思有关以村庄为背景的文章时,我不止一次地筛选过这样一些细节:
幺爸掮着一头犁,老牛走在前面五步远的地方,步态蹒跚,不慌不忙。
二叔的肩上架着一颗硕大的朽木疙瘩。二叔光着臂膀的时候,身上的肉砣砣棱角分明,就像老树身上的疙瘩。
贵全老爷将锄头,有时是粪担,做扁担挑了,一肩暮色,上晃下荡。还有那根旱烟袋,油亮照人。吐纳之间,一星烟火便在黄昏的衬托下,一明一灭的,从老远看,好似某人在暮色里吹火齿。贵全老爷是暮归队伍里最惬意的一员。
落在队伍后头的是母亲的稀眼背篼。长势可人的猪草。一掐便水意淋漓的猪草。今夜,它们将为猪们隆重地盛开。
夜色跟在母亲的脚步后面。压阵的夜色,是暮归成员里沉甸甸角色,与母亲的心事和脚步保持一致。母亲挪一步,夜色挪一步。夜色甚至是尾随母亲其后,一块忧心忡忡的影子,母亲刚刚掀开柴门一角,它便紧挨着拢了。

鸡雏。鸭群。牛羊。乡亲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们是村庄的一把豆粒。清晨,撒出去。天黑,收拢来。天黑是不是一张网,张在村庄的头顶。
也有收不拢的时候。
比如,领头的老鸭因为粗心,三只腿脚不灵便的小鸭走掉了队。天就要黑拢了,鸭群还没有收拢。老鸭心急如焚,嘶哑的呼唤,就像谁家的母亲。
比如,羊们贪吃夜露草,忘了归家的时辰。傍晚,露气一上来,草棵们疯狂地生长。草棵们生长时,有一股抑制不住的蔬菜的喷香。
比如,看牛娃和他的那头老牛不见了踪影。
这个看牛娃,不晓得又到哪山疯玩去了。会生了根,忘了屋么?母亲埋怨到。
母亲就对着天黑长声短声地呼唤。
娃儿——罗——,娃儿——罗——。这是在唤走失的小鸭。
咩咿——,咩咿——。一唤一颤,像一只老迈的羊。
平娃,天黑了哟——。母亲揪人的呼唤,能穿透最浓最厚的夜色。
母亲其实心里也是没有数的,她并不知道小鸭、羊群和看牛娃,此刻丢在什么地方。总之,大方向对着从黄昏那头过来的小路唤,对着天黑唤,就不会有错,他们再跑都跑不出天黑那张网,说不定此时就走在哪条回家的路上。
有时就想,要是母亲走失了呢,又是谁去呼唤?

三只乌鸦飞过村庄的头顶。不声不响,紧走慢赶。
乌鸦把窝筑在村头的老桤木树上。桤树的叶子败落了许多,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支撑着一个深邃无比的鸟窝,看上去头重脚轻,力不从心。
鸟鸦窝又深又黯,很快就融进一片夜色里去了。睡在夜里是一片漆黑。睡在窝里,虽然也是一团稀里糊涂的漆黑,但会感到母亲和家的温暖。
麻雀今晚的宿营地是晒坝上的那棚豆架。麻雀不会和乌鸦栖息在同一棵树上的。我从来就没有见过结满乌鸦巢和麻雀窝的一棵桤木树,哪怕是最适宜居家的一棵大树。这其间的原因,除了麻雀家族不胜高处凉寒的生理原因以外,也许还与乌鸦的孤独、麻雀的自卑有关。
麻雀们收拢前,先要开个家庭大会。蜘蛛网一般的电线,已为它们准备好了一个广阔的会场。会场挺闹,叽喳一片。也许是在清点家庭的成员,也许是在商讨明天的劳动。
会很快开完了。麻雀们一只接一只地朝豆棚里飞去,它们的窝筑在豆棚里面,既挡风,又不易发现。这是麻雀们比乌鸦高明的所在。乌鸦窝晃荡时就跟打秋干一样,太打眼,已被我们捅漏了好几回了。捣毁麻雀窝的事,我们一次也没做过。在有些时候,相貌和才艺的平平,往往会演变为生存的优势。与麻雀相比,乌鸦以及其他一些自命不凡的美丽鸟儿的教训,就太深刻了。
最后一只麻雀也纵身一跃,藏进了豆棚里。
村庄重新恢复了一片无边的宁静。谁在夜色里小声呓语?

村庄出产两种好看的虫子,名字也很动听。斗娘和纺织娘,一文一武,简直就是两个绝色美人的芳名。
斗娘是一种大头晴蜓的名字。斗娘拥有一颗夸张的脑袋,身段也细软若戏子一般。莫不就是唱武戏的小旦?
斗娘不好斗,好斗的是追着斗娘疯跑的细娃。
夏日的夕阳,软软地挂在天边。不仅自已红得鲜艳欲滴,还给村头的晒谷坝投以一层富丽堂皇的金色。草棵是金的。芦花鸡是金的。房舍是金的。连斗娘的眼睛和翅膀也焕发出照人的光彩。
“红斗娘红,绿斗娘绿”。一只、两只、三只……女娃子边数边唱,漫天都是斗娘在飞,多得都快数不过来,母亲说这是斗娘提着红灯笼绿灯笼在赶场哩。“斗娘赶场,喜气洋洋”。夕阳下,斗娘们的粉墨登场,为暮色里的村庄凭添了几多的喜气。
男娃们则追着逮斗娘。看见一只停了,就蹑于蹑脚地贴上去。那神色,像是在干一件糟蹋什么好东西又见不得人的坏事。斗娘终于还是飞了,回过头来,另一只又端端的立在眼前。又上去。又飞走了。未得手的男娃们,很落寞。看着诱人,却又不能得手,这就像梦里抓扯那些若即若离的影子。一个影子打碎了,另一个影子又呈现出来,一退一上,这便连缀成了绵长的梦。
夕阳的余晖,是我梦里的喜色。穿红戴绿的斗娘,是我梦里的影子。

雨后初霁的村庄,透露着致命的纯净,同时也为纺织娘的到来预先设下了经典的伏笔。
晒谷场旁边,低低地卧着一片玉米地。七月的玉米地,顶花开了,红缨也挂上了,叶子还是青翠欲滴的。湿气渐渐上来,不见一丝风,玉米地里茵蕴袅绕。
一切都像是在渲染什么,又像是为谁等待。
几个细娃正在侧耳聆听,最令人心怦的那一种美丽就要来临。
咝……咝……几只纺织娘从玉米林地袅娜而出,那种玲珑剔透顾盼生辉的感觉,就像一群出浴的美人。
牵着她们回家,一个晚上都不寂寞了。
唧唧……唏唏……
细娃们的好梦里,仙女如云。

村头的麦草垛也是我们经常嬉耍得忘了天黑的地方。
正是忙碌的五月。天还亮着最后一线光。大人们还在麦田里忙。割麦。打麦。麦粒被脱下穗来,送回村庄。麦秸码成垛。麦秸和稻草都是入冬前翻房的好材料。
女娃子们从不到麦垛那里去。那是被我们吓的。我们扮鬼相,谎称草垛里有一尺来长的虫子,煞有介事的。男娃们怕女娃们占了他们的领地。
麦垛敦厚,结实,密不透风,像一个黑耸的雕堡。那时候,公社的电影队常常下乡来放一些打鬼子的黑白电影片。麦场便是我们模拟电影情节的绝好“战场”。麦垛自然成了“鬼子”的“雕堡”。“鬼子”躲在麦垛时往外开火,“八路”趴在草垛外,往里猛攻。当然不能用火攻,那是要惹大祸烧了草场的。虽然,电影里八路军常常点燃麦草,烧雕堡里的鬼子。麦草垛,又松又垮,易守难攻。“战斗”的结果,麦垛成了“八路”的天下。
我胆小,没有做“八路”的资格,每次都被派到“鬼子”那边守“雕堡”。暮色重了,“八路”们都已凯旋回村。而我被“枪毙”在了麦垛里。
我醒来时,躺在母亲的身边。
十一
阴雨天的黄昏,充满一股粘稠的寒意。
村头,一只竹笠渐行渐近,像一叶扁舟,一路撩开两旁灰蒙蒙的雨水。
竹笠下是一蓬熟悉的棕蓑,把身材矮小的幺爸包裹在里边。秋天的雨水,透骨地凉。
阴雨天,幺爸习惯了这样一身打扮。解下斗笠和棕蓑三抖两抖,再挂向墙头的竹钉。墙头照理应是挂年画的地方,幺爸把它改挂斗笠和棕蓑。只是图个实用,看着顺眼,取时顺手。黄昏时的斗笠和棕蓑,灰暗,单薄,猥琐。不像遇长旱不雨时,斗笠和棕蓑几个月都闲挂在墙上的,排比上用场,其作为烘托乡村背景的那点道具意味也很可疑。
斗笠和棕蓑并不是幺爸在阴雨天才拿出来使用的专利,偶尔也能看到他随身携带着这两样东西。比如午后,刚下过一场透雨。又如,寒风愈来愈让人耐不住了。幺爸坚持与斗笠和棕蓑混为一谈的形象,既强调了幺爸作为一个盆周山区庄稼汉的地域色彩和身份外,还让幺爸倍感温暖。
幺爸呵了一口气,手心对手心,狠搓了几下。末了叹了一口气,哎,这鬼天呵!
幺爸的情绪糟透了。脸色灰暗,比阴雨连绵时的天黑还难看。
十二
雪总是在天黑前下来的。
雪下来前,雪意早已把一个山村都盛满了。
麻雀开始往衔草。牛圈和羊栏的四周,密密地插满了柴禾。村庄里贮存的柴禾,足够所有人家对付整整一个寒冷的冬天了。
最初的那些雪粒,尚裹挟着几颗冷雨。无声无息。等听到雪粒踩响树叶的瑟瑟声响时,草棵上,板桥上,枝柯上,麦垛上,远处的批瓦房,近里的天井院,都已是铺了薄薄一层花白了。
下雪的傍晚,是不见有谁从地里回屋的。活早已忙得差不多了。红暮挖回来了,冬地也翻完了。剩下的时间,便是闲下来,煨在火塘旁,耐心得等待雪下来。雪一下来,这年头就只剩下不长的一截尾巴了。
禽畜们也赖在屋里,混吃混睡了。甚至我们码成堆的柴禾,也成了那些无助的小鸟们寄居的家园。它们和我们一样,什么也不做,都在静静守候一场雪的从天而降。
偶或看见有人急着朝村里赶来。行色匆匆,满身疲惫,那是远行归家的游子。
谁在暮色中掌出一灯如豆?
柴门咿呀而开。雪花抖落一地。大雪很快封紧了回家的路。
这是一九八三年的腊月天。我从城里放寒假回家,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回家。迎接我回老屋的,除了那场好大的雪,还有我远在山里的一群亲人。他们中有父亲和我的几个姐姐。乡亲们的笑容,是开在那个傍晚,最为温暖最为难忘的花朵。
十三
夜幕降下来时,人们会不约而同地聚向一堆火塘。在黑暗中寻找光亮,这恐怕是天生怕黑的山里人普遍认同的一种心理。看见火塘的火色,就像看见星子一样,眼睛会渐渐明亮起来。况且,熊熊燃烧的柴禾,还能带给我们抵卸黑暗和寒意的足够信心。
以火塘为中心,灶房的格局自然分成斜对的两角。一角建造火塘,堆放柴禾。一角安置饭桌、石磨和碗柜。中间空出的地方,用来挖火塘。生上一堆火。把鼎锅挂上去。圈上四条长凳。这便是火塘了。很难想象几乎占了整整一进排列的偌大一间灶房,倘若中间少了那么一堆旺火,那灶房还叫灶房,那人家户还叫人家户么?
山里人家,饮食男女。一日三餐,几乎都是围绕火塘展开的。早晨下床,第一件事便是把昨夜掩上的火塘掏旺。烤暖身子、衣服和鞋,取出鼎锅的温水洗脸。随后,架上铁锅,炒菜煮饭。中午,将就一些剩饭,剩菜在火上温热,倒也省事。要是再忙不过来,甚至可以把玉米粑放到火灰里煨热,就可边啃着边下地收拾活路了。到了晚上,一家人吃罢,就围座在火塘一转。男人们闲摆,不时将烟锅往火齿里戳。女人们边纳鞋底,边暖手。细娃们就着火苗火光写作业。要是来了客人,就把正对大门的位置让出来,再添上几根干柴。火很快又旺了起来,火光和逗笑声,一会儿就把一屋子的气氛渲染得很是闹热。
这样的情景,一是冬天的村庄里的一大风景了。立冬过后,年猪宰了,活也闲了,火塘便一直烧到开春。到了四五月,天气开始暖和了,也要三五天生一回。便是火塘明火熄了,也要沤一个老树疙瘩,以保证那火灰最后一丝热气不会散去。其间的原因,除了火塘取暖、做饭、聚会等等一些实用的功能外,想来,还与山里人对火和生命与生俱来的崇拜有关。
建造火塘,是不用费太多财力物力的。挖一个炕,砌上几块石板,摆上板凳,剩下便是堆放柴禾,只等打火点燃了。柴禾几乎是顺手拈来,取之不尽的。简略的设施,却承载了如此丰富实用的内涵。相比堂屋里的那座做工繁琐而又死气沉沉的神龛,简直有些不公平了。劳民伤财的,往往形同摆设,不见有一点存在的意义。火塘的微光,是低姿态的,内敛的。火塘的存在,让我看到了老屋人家日常生活上的温情脉脉,殷实满足,以及生生不息。
乡村背景之 二
天     亮

老屋四周有几块自留地,变着花样种植着青韭、蚕豆、大头菜、南瓜、倭瓜,都是一些日常的疏菜。因为母亲的精心料理,菜园长年都是青葱一片。
青葱的不只是些高大显赫的菜棵,还有遮映在菜棵下的草棵。作为一种生命形式的存在,自然是理直气壮的。草棵们很善于见缝插针,再密实的菜叶也会有阳光和雨露漏过,即使是像瓢菜那样密得透不过气来的地里,也能看见一群草头,在被阳光和雨露滋润,在跃跃欲试。
在蔬菜和草棵的对峙中,母亲的立场从来都是鲜明的。蒿就是蒿。“烧箕菜”(一种草名)就是“烧箕菜”。长势再好,整个儿改头换面了,也不能长成一棵让我们吃得饱的菜棵。谁第一个想出人头地,谁第一个倒霉。就像我每个月去镇上理发。细娃子头上的乱发是不能留得太长,甚至发展成乱草一蓬的,疯长的,往往是理发师傅首先要铲平的对象。与镇上理发店徐师傅的审美标准一样,母亲的眼睛,是照耀青菜和杂草们的两块明镜。
母亲除草是极少用镰刀的。菜地里的草棵不如野地里的草棵植株高大。用手轻轻一提,根就带着泥一同起来了。用镰刀就显得有些小题大作了。镰刀是用来对付那些长势顽固粗鲁的野草的。何况菜地里的草棵,也不是一无是处。它们涵水丰沛,肉质细嫩,是上好的猪草。也许是生于菜地这样的环境,长久耳濡目染的缘故,这一点草们倒与菜棵的品性相似。
关于菜园里的小草,在什么时候生长最快,我最初的观点与母亲不尽一致。
我的观点是,草棵在天亮和雨后放晴时长势最快。昨天刚收了青菜的一畦空地,天一亮,就已是万头攒动了。还有那些簪在小草头上的花朵,也总是在天色打开前,顶着阳光和露珠含苞欲放的。
母亲以为,草棵最喜在雨夜里生长。母亲说,她常常在夜里听见草棵生根长节的噼啪声,就像细娃噌噌噌地往上长骨头节的咯咯声一样。母亲还说,她能听见草棵喝水撒欢的声音。下雨天,一仰头,喝个饱,自然就长得最有劲头了。
母亲把浸润在夜色里的小草,比作一群捧着水碗疯长的细娃,这个譬比新鲜大胆,充满了对生命的善待和宽容。母亲分明就是把它们视作一园子有待出息的蔬菜娃子了!后来,我改变自己的初衷,采信了母亲的观点,很大程度上是冲着这个比喻的。

我在醒来之前,一个人正徜徉于一片鸟雀的啼啭之中。我分明听见了一群真实的声音。我一睁眼,果然就看见它们了。
那是一群麻雀,村庄的旷野随处可见的一种小型鸟类。灰不溜秋的毛色,粗糙的鸣叫,以及功能退化的翅膀,促使它们已与村庄走得更近,甚至更愿意与我们相依为命了。
它们高兴了,就替我们收拾散佚在秋田里的谷穗和玉米。它们寂寞了,常常彷徨在秋天的尽头,兀自迎送落叶的辉泪而去,雪花的从天喜降。它们恋爱了,甚至把新房筑在茅屋的檐下。当我们睡去时,能听见它们家族的窃窃私语。当我们醒来时,我们能看见它们成双成对地飞进飞出。它们把一个小家经营得像模像样。他们所付出的辛苦和投入程度,超越我们的想象,成为我们永远的傍样。
而此刻,它们站在春天的窗前,翘首顾盼,美目生辉。它们双手合并,就像虔诚的诗呤者,向我奉送来自于遥远的歌声。
我一睁眼,就被它们其中的一只所感动了。其时,那一只麻雀,羽毛平整,神情端庄,两眼如水,呼唤或者守候,企盼或者祝福,这些,都是我从那一双眼睛深处领悟到的内容。
“天亮了,起床了”。母亲依偎在床前,轻声呼唤。
“叽叽叽,喳喳喳”。一群麻雀拥候在我的床前,仿佛是在应和着母亲的呼唤。天亮了,起床了,该上学了!
这是多么令我幸福的一个早晨!

第一声鸡啼,更值得我去关注。
高亢,悠扬,雄浑,振奋人心,就像鼓动大部队出发或者进击的声声号角,又像是黎明的村庄里一面面猎猎飘扬的旗帜。
无从知道第一声鸡啼出自于哪一户人家。大前天一早,也许是根子爹家的哪只大红公鸡所为。今儿早上,也许是幺婶家的那只黑公鸡的杰作。那么明天呢?又是谁家的旗手呼拉拉扯出这第一面鲜明的旌旗呢?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第一个从夜里咕咚咕咚浮上来,憋足劲摇旗呐喊,急着把村庄的人从睡梦中摇醒,这是需要先知先觉的智慧和破天荒的勇气的。
我家的芦花公鸡生性胆小,怯生,四个多月了还没学会打鸡。有几次屁颠屁颠贴在合唱的鸡群后面,小心翼翼地打开候咙,尖声尖气咿咿呀呀地哼唱了几句。那音色那模样,就像小青衣初次亮嗓,又像那个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除了一脸的可爱,其着急和浑身的不自在,还制造了无须修饰的喜剧气氛。南郭先生是令人生厌的,摒弃其贬义色彩,纯粹从芦花公鸡学奏凯歌时所蕴含的表演成份而言,无疑,这样的类比是令我喜欢的。从这个意义讲,我家的芦花鸡又是天才的幽默大师。正因为它的歌喉,稚拙,粗糙,甚至不伦不类,为我们揭开了天亮前最眼花潦乱的一幕。
芦花公鸡掂起脚尖,鼓足勇气奏出第一个音符的时候,我欣喜地嗅到:
祖母推开柴门,雾气从祖母头上一泻而下的气息;
母亲抽开鸡笼门,骨碌碌撒下一地亮晶晶的谷粒的气息;
第一缕晨风柔顺地送来草香的气息;
第一缕晨光穿过夜色迎面挥洒过来的气息;
第一声春雷自远而近,又由近及远的气息;
甚至第一朵南瓜花訇然而开的气息;
……

我们家的大门,门柱是柴禾堆里现成的木棒做的。门板是竹片编结的,经条是黄篾,纬条是青篾。门板的两面,抹上厚厚一层白灰,远远地看,好似糊了一层雪白的书画纸。
天色尚未展开。晨光已是早早地透过来了。母亲轻启门扉时的那一声咿呀,是村庄的晨曦里最为婉约的一种。
换上草鞋。系了围腰。取下镰刀和背篼。这是在晴天的天亮前几乎雷打不动的程序。做早饭还早。趁日头尚未露出脸色,还有一截功夫,够扯一背篓猪草。母亲掩了门,去了自家的菜园。
露气还重。炊烟也未升起。草棵们探头探脑,怎么看都是蓬勃的生气。它们将是母亲今晨收割的对象。
青菜叶脚子,掰下煮成猪汤菜。野芹菜,切细,拌上玉米糊,喂奶猪。香蒿子、臭蒿子、羌活叶、猫饭草、烧箕菜……这些大路猪草,赶紧扯回去展壮猪。圈里的猪儿也许早已是急跳舞板,好不耐烦了。
满地的猪草就像韭菜,真是茂盛欢人呵,母亲很快就扯满了一背篼。母亲紧走慢赶,心情就跟觅食回家的鸟一样地放松!显然是把母亲肩上的背篼当舞台了,猪草们左摇右颠,一步一趋,多像一枚枚手舞足蹈的羽毛!

鸡啼自远而近开放。鸡啼的时候,一群火一样鲜艳的鸡冠花,从村头到村外渐次开放。
炊烟自下而上开放。婷婷玉立,袅娜多姿。青瓦的墙是托举炊烟的一只只纤纤玉手。
露珠儿向一片草色开放。最浅显的花朵,能照见最丰富的笑容。
南瓜花向一片曙色开放。此时无声胜有声,南瓜花的歌唱,把夏日曙色擦试得不仅明亮而且嘹亮。
老屋的门向一条青石小路开放。根子太爷,祖母、幺爸、母亲,他们掀开柴门时的咿呀,是黎明前最怦然心动的开放。
小路向村庄的四个方向开放。小路的开放是村庄里最智慧的开放,充满了传奇色彩。它们相互拥戴,一同迎向黎明前的早行的脚步,并且心怀敬意。

每天清晨上茅厕的时候,幺爸都要朝对门山上多留意几眼。
幺爸的茅厕,四面透风。刚蹲下去,对门山坡上的景致便大摇大摆涌进来了,挡也挡不住。对门山在老屋的对面,但对山那面的赵岩村来说,就是在后背了,于是,赵岩村人又给对门山取了个名字叫“反背”。山里的事情真是奇怪,同属一块山坡,取了两个地名,两个村子里的人各人叫各人的,谁也没觉有什么别扭的地方,谁也没碍着谁。
紧挨幺爸茅厕的,是几块稻田。八月的稻田已灌足浆,风从对门山上刮向老屋,送来阵阵稻香。
稻田的尾巴尖,挑着一小块黄灿灿的豆地。豆叶成片地枯了,有几枚尚泛着青色,搂着成串的豆角藏腋在豆秧的脚下。豆角已是憋足了劲黄熟了,似乎能听见豆荚裂开一张张豁嘴的碎响,意欲喷吐出金子一样的豆粒了。
翻过田坎,便能看见紧挨的那块玉米地。能够撩起玉米叶的风,正在穿过那片玉米林,朝村庄的外面刮过去,那些玲珑剔透的玉米棒子已经看得很分明了。玉米是村庄里举足轻重的庄稼。不到火候,它们是不会把自己的如玉的肌肤展示给村庄的。几只早起的乌鸦,正朝玉米林里赶去,今年的玉米丰收的愿望怕有八成了。
阁楼的竹片该换了,玉米一收回来,要晾满好几楼的。木板楼也该清扫了,木板楼定是蒙满了横七竖八的蛛网,和一楼板的老尘土的。那些蜘蛛丝和尘土真是讨厌,每次幺爸秋收前上楼打扫要花老半天。楼板倒是扫净了,幺爸一身却粘满了厚厚一层尘垢和蛛丝。想到一尘不染的楼板,幺爸眼里充满了光彩,因为那些新鲜的稻子就要晾晒在家里最洁净的楼面上了。
那些豆荚呢,对了,这个茅厕也该整修了。收了稻子,立马就把干净的稻草送上房顶。玉米杆砍回来,打成捆,插在后面的墙上。豆荚呢,就挂在前面这堵墙上,既作豆架,又挡风。就这样定了。幺爸边提裤子,边想着这以后的事情。

村庄里几乎赶过两回夜路和晨路的人,往往都拥有这样的经验,夜路愈走愈窄,晨路愈行愈宽。
黄昏降临时,朝夜里走去,路愈走愈窄,最后连路的影子也有没有了。夜幕垂下来,就像是一堵看不见头尾的墙,挡住了去路。所以,老人唬小孩就说,黑路走不得,走长了,是要遇长毛鬼的。就想,那厚厚的墙里,兴许真的藏着屈死鬼、饿痨鬼哩?想起来就叫人发怵。
同样是这条路,倘若是从黎明出发,向着天亮一路行走过去,路会越走越陌生,越走越宽阔。最后,便不敢相信,自己仍然走在昨晚的那条路上。当然,这是错误的判断。是夜色和黎明这两种可疑参照物,让我们的直觉发生了偏差。
出现了这种错觉,还有另外的原因,譬如,我们的思考一直未曾脱离过那条路本身,就是一个很重要的方面。我们把那条路想象成一根橡皮筋呢,其间潜在的思考困难和矛盾,会不会迎刃而解?
比如,我们家柴门外的那条石板路,就像一条橡筋,一头套在脚上,一头牢牢地拴住了老屋柴门前的大石蹲。掉转头离家外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去,尽管路越走越宽,脚步却是愈来愈迟钝。黄昏,我们掉转脚步往回赶,跨一步,被橡皮绳扯一下。路越走越黑,脚步也愈来愈快。我们都被一条小路紧紧攥住,早出或者晚归,脚步都在它的弹性范围之内。我们能够绷长它,绷疼它,就是不能挣脱它。
有几回,我们差点就挣脱那根绳子了。
我们从黎明出发,朝一片偌大的森林进发。森林里的道路宽阔无边,超过了我们的想象。茂盛的猪草,以及随手拈来的柴禾、蘑菇和药材,激动得我们忘记了脚下的绳子。黄昏来临时,我们找不着回家的路了。最后,我们用那条小路当作绳子把自己系在了路旁的一棵树桩上,等待母亲沿着绳子过来认领。我们害怕极了,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次经历,最终给我们的深刻教训是:不要试图挣脱从老屋牵扯而出的那条小路,这样做实在是一种冒险。

我在早上究竟做过多少个梦,恐怕永远是个难解的谜了。插上翅膀,从弓背山叠滑翔到望峨石,游过深遂无比的响水洞和龙仙潭,像一尾鱼或一条蛇。骑牛过陌上,尿憋得不行,下了牛背,大大咧咧地在路旁撒一泡尿,好不痛快。学孙行者,摇身一变,把自己藏起来,让小朋友们寻个半死。凡此种种,都是一些白天想入非非而又无法实现的好事。
梦的结尾,往往跟吃有关。疯累了,玩够了,肚子可有些撑不住。一份大餐端上桌来,都是些什么呢,砣砣肉、炒鸡蛋、烧鸭子、白宰鸡……油亮可人,看得真真切切,能闻见清香,就是不能往嘴里送。急呵,这一急,便醒了。
的确有一缕馨香飘荡过来。母亲已把早饭盛上桌。半梦半醒之间,隐约看见桌上的半碗油炒饭,一大碗南瓜汤,全然不是梦里那些看得见摸不着的美味。就对母亲讲了梦里的稀罕事。母亲把脸一阴,硬梆梆地丢下一句话,一天到黑,就只梦见吃,好没出息!
母亲一次又一次的教训,令我沮丧不已。尽管如此,仍然没能抑制住我在梦里滋生吃的渴望。母亲又说,白天不想肚子里的事,梦里就不会跑来那么多馋人的东西了。于是,我一直到临睡前,都暗自告诫自己,竭力不朝那些劳什子事上想。我不想做一个没有出息的娃。
然而,我的努力最终还是成了肥皂泡,一次也没有成功过。梦中关于吃的主题,一直贯穿了我整个的小学时代。

关于母亲起床的时间,我只能估算个大致范围。
也许是在早上五点,或者更早一些。没有闹钟。生产队里唯一提醒人们注意时辰的高音喇叭,也不知道被哪个讨人嫌剪了广播线,嘴巴也哑了。
母亲照样准时下了床。与公鸡打鸣小鸟出窝一样,母亲对天色有着与身俱来的敏感。
早起的母亲,忙碌而又有条不紊。去菜园子剪青韭,摘蚕豆角,外带捎几把鲜嫩的猪草。生火,做饭。把猪草丢给圈里的猪儿。打开鸡笼和鸭棚。把牛羊牵至对门山上。一陈不变的程序。依葫芦画瓢的忙。极少见过母亲打破这些框框,闲下来,或寻思作些改变,做点别的什么。
记得每年的大年初一早上,应算是破例了。细娃们忘乎所以试新衣,放鞭炮,抢汤圆里的方孔铜钱。母亲和父亲边看着我们乐,边盘算着新年的置业计划。母亲是耻于谈吃的。在新年的头一天谈吃,是大煞风景的事情。母亲就展望起庄稼的收成来。虽然,还是离不了吃,毕竟远了淡了,没有那么一种赤裸裸的感觉。这大约是那时候,我们家一年中极力地淡化“吃”的问题,而又其乐融融的几个不多见的早晨之一了。
母亲关于想着糊嘴巴,就不会出息的论调,不仅令人懊丧,而且其逻辑上也是自相矛盾,在很长一段时间,让我困惑不已。现在回过头去看,母亲那时候所忙乎的这一切,其实唯一的意义,也是在于直接或间接地为我们一家子提供一顿早饭。

如果把一天类比为一朵花的开放,那么夜里便是在孕育花骨朵,天亮便是花骨朵从含露乍开,至完全绽放开来,不留一点想象的余地。倘若再进一步诠释,天亮便是从黑夜过渡到白天的那一段模糊不清的明暗渐变区域。
天亮的起讫时间,可以拿母亲在某一个早晨的活动线索作为标志。
从母亲掀开柴门始计算,到出门下地做活止。这个片段大约相当于早上六时到九时。要是夏天,往往还要朝夜里那头挪一些。
新的一天的开始,大约应涵盖这样几个过程。
天色的由深而浅。天边刚刚吐出一线鱼肚状的白亮。那缕鱼肚白,只有对光线敏感的禽鸟和虫子才能察觉。那是谁在夜色的深潭里扔进了一颗石子?夜色以东边的白亮为中心,一圈一圈地往外荡漾开来。而后,夜色晕开的范围渐渐扩大,直至黑色的大幕完全谢去。此时,所有的山峦和村落都已是一览无余了。
日头的爬高。日头爬高,与天色的亮开有着因果关系。天边隐约发白时,是日头娩出的前奏。日头从东头的山迭完全摆脱出来,等到爬有两根竹竿那么高时,天便完全亮透了。
母亲的活动。收拾完菜园子和厨房。猪喂饱了。鸡鸭也放出去了。细娃们也上学了。接下来,唯一要做的事情,是扛着锄头下地。
在母亲看来,一天的到来,应自去庄稼地里从事真正意义的劳作开始计算。在这之前所忙碌的那一切,充其量只能算是为这个开始作着一些必要的贮存和准备。如果一个人日上三竿了,还赖在屋里不出门,便不能算作一个十足的庄稼人,会遭来不屑的。
母亲取了镰刀或者锄头,掩门出屋。黑夜到此便告去一个段落。新的一天已经旗帜鲜明地展开了。

乡村背景之 三
午    后

夏天的午后,才是称得上午后的。
母亲吃罢晌午饭,又去了埂上的庄稼地里。祖母在午后,是要小睡一会儿的。老屋有一只绑了腿的旧竹椅,柔软凉快,躺上去很舒服。孩子们还没有散学,屋里少了吵闹,静得能听见一群芦花鸡的来来往往。祖母很快就睡着了。
日头明晃晃的,能见老屋隐隐焚烧的焦味。七月的老屋,就像一大堆忧郁的柴禾,横七竖八地摆放在村头,午后的日头一烤,似乎就不堪一击了。
有风吹过。极细的一缕风,笼罩在老屋头上的火焰,微微摇了几摇,就像午后马蹄莲左顾右盼的火炬。
阳光漏过叶隙。一地的芦花碎纹,一地的婆娑竹影。
风过来时,满地的芦花衣,随风翻飞。一角捂下去,另一角又撩了起来,正好适合芦花鸡把自已藏进去。午后的阳雀竹林。是芦花鸡一天旅行的中点。
用爪子扒开一处竹影,一块新鲜的土窠很快呈现出来。蜷了爪子。合了翅膀。蹲下去。斑驳的竹影让芦花鸡满身的花纹愈加地迷乱。
粘衣草的籽。指甲花的籽。野紫苏的籽。纷纷爆了一地。留下一串串蜷曲的荚壳,其动态的造型似乎还在保持炸响的趋势。午后极柔顺的一丝风,轻轻地游走过来。我看见一群种粒离开母亲时的翩翩起舞,我甚至已听见了一声声凝固了的叮当碎响。尽管此时无声,分明有余音绕梁呵。
几根蜘蛛丝,瀑布一样从天而降。一只七星瓢虫,向林子的边缘游过去。再往前走,便能看见那条石板路了。芦花鸡有些恹恹欲睡,脸颊潮红。
芦花鸡很快就被午后的某一场微风和寂静淹没殆尽,几乎是身不由几了。

祖母醒过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了。
灶房的门半掩着。锅里的饭菜似乎被动过了。锅里是给读书娃留的饭菜。一只脏兮兮的书包扔在洗衣板上。芦花鸡还躺在竹影里,眼睛睁一只,闭一只。
这个淘气娃,怕又是去沟里犯水去了。只是去了哪条沟呢。含泥沟水脏,楼房沟又凉。祖母犯踌躇了。就拄根竹竿,朝村头找去。边找边唤,平娃,平娃,回来写作业呦!
当然,祖母这一系列的动作,在我没有听见她那嘶哑苍凉的呼唤声时,仅仅是我的猜测。
其时,我已经放学回来好一会儿了。趁祖母熟睡的那阵子,溜回屋,草草地把肚子对付了个半饱,就直奔村外的沟里学“狗爬”去了。午后,村小学的李老师刚一宣布放学,我和根子、桃娃、老四几个,就已策划好了这个下午的事情。
老村是山村。山脊多,沟壑也多。巴掌大一股水,遇上稍微平缓的一处,也能蓄上有半间屋子大的一个水沱来。那沱就跟牛滚塘大小,水也很浅,手脚都打不开,两手就撑到沱底学“狗爬”。这样倒是绝不会犯淹水的危险的,最多就是呛两口脏水。沱边多草树,水透骨地凉。就是大暑天,我们也不敢在水里呆得太长,就躺在石板上晒肚皮。厌了,又去稍幽深一点的绿荫沱里“嘘缸鳅”。缸鳅是老村的溪水里出产的唯一的一种真正的鱼,样子像泥鳅,味道可比泥鳅好去甚远。“嘘缸鳅”是不用鱼钩的。找棵竹竿,在尖上缠了蚯蚓,伸进石缝里,缸鳅就来咬食物了,手一提,缸鳅就出了水面。那些家伙也太贪食了。出了水面,嘴巴还把蚯蚓咬得死死的,手一抖,就掉进早已准备好的小撮箕里去了。
日头差不多快要落下山梁的时候,水更凉了,我们的收获也有了半笆篓。自然我们也冻得直打哆嗦,嘴唇也发乌了。这时,便能真切地听见村头传来祖母的呼唤。赶紧提了衣裤和鱼,悄悄地往回溜了。
到了晚上,母亲边给一家人作鱼汤,边嗔怪祖母,不是叫你管住娃别去犯水,放学就写作业么!你看,嘴唇都发青了,吃药不花钱么?父亲则在一旁敲边鼓。平娃,你奶奶是上岁数的人了,放学回来得照顾好老人,帮做点事情,还跑去玩水,害得你奶奶好找,喉咙都喊哑了,一点也不体谅人!
究竟是谁的过错呢?是我照顾老人,还是祖母看管我,抑或我和老人在父亲母亲的眼里,都是他们不放心的对象?我很纳闷,就着火光赶功课,大气也不敢出。而老人,则默默地往灶孔里传着柴禾。

因为多山,山里细娃捕捉蝉儿自然是得心应手。
午后的蝉声及时从无边的寂寞中升了上来。寂静,在午后是呈渐渐收敛的趋势的。最后,终于成了猩馊粘稠的一团。蝉声的到来,营造了寂静的最佳效果。
午后,清澈,透明,发着幽远的蓝光,像一湖水,蝉声便是湖底的水泡。升上来,涨圆,长大,噗地一声,散了。又升上来,涨圆,长大,到了湖面,又噗地一声散了。
打捞蝉声,这是那时候白玩不厌的趣事。搔扰谁又抓扯谁的蝉声。充满诱惑和穿透力量的蝉声。无处不在的蝉声。
曾经把山里娃和城里娃捕蝉的技术作过比较。
山里娃捕蝉的道具,是一张“网”。找来一竿竹枝,用竹片绕成环,插于枝梢。去老屋的柴堆里,屋檐下,寻找蛛网。将环碰上去,边碰边绕,直至布满蛛丝,就可以去林子里了。
城里娃捕蝉不叫“网”叫“粘”。仍是一竿又细又长的竹枝,只是枝梢上作了些改动,不再插上竹篾环,直接绕上蛛网,直至绕成一颗闪亮粘稠的“球”。
这两种工具,各有优劣,用网粘蝉,粘附蝉的身体部分多,不会撕坏蝉翼。美丽的东西,需要小心呵护才是。只是这网的目标大得打眼。往往是网还没覆上去,蝉已经惊飞了。用球粘,不动声色。悄悄挨上去,翼就死死地粘住了。接下来,误入陷阱的蝉虫会死命挣扎,一双美翼很快就残缺不全了,怪可惜的。
更喜欢山里娃大模大样的那“网”。那才真是叫“网”的。想象中,网里所牢牢缚住且雀跃着的,不仅仅是一只蝉,甚至是一只扑腾的小鸟了。这是多么令人喜出望外的事情。相比之下,城里娃竹竿上的那“球”,黢黑的一砣,暗藏阴谋和杀机。闪烁腾挪的蝉翼,以及一地受伤的蝉声,总是让人耿耿于怀。

谁在导演夏日的音乐盛典?
盛夏的村庄,众蝉粉墨登场。五花八门的蝉声,营造了午后最为煽情的舞台氛围。
“懒懒虫、“细细郎”的聒噪,犹是绕梁余音,不绝于耳。它们总是在午后,懒懒地升上来,一上来就是一大片。就像一张无形的网,朝我们覆盖过来。侧耳倾听,会顺着耳朵爬进去。把耳朵捂上,又会附上手背,拂拭不是,生厌也不是。
“白带子”的嘶喝,就显得有些大大咧咧了。我喊,我喊,我喊……在如此一往无前的呐喊面前,再伶俐的嘴巴,也惟有甘拜下风,缄口不语了。
“叮当子”是理所当然的轻音乐演奏师。把七月的午后当舞台,把一缕青枝绿叶当横笛或竖箫,叮当,叮当叮当,叮当,叮当叮当……不见其人,只闻其声,简略的节奏,悠扬的旋律,以及所烘托的遥远意境,可谓天衣无缝,所谓天籁,所谓妙趣,大概就是指的这种消受吧。
“空壳郎”是绝对的男高音歌唱家。登临枝头,昂首鼓腹,无论引吭高歌或者大声颂唱,都是声振数里,都是豪情满怀。比起队里的那只高音喇叭来,这些其貌不扬的虫子,简直是大巫了。
忍不住要寻觅个究竟了。
一直以为,蝉是有一只像队里的高音喇叭那样的发声器官的。蝉的嘴不会叫,只是用来吮吸枝头的露水。它的“喇叭”许是藏在另一个隐敝的部位。
捉了蝉,撕开腹中的一层薄囊,除了一团嫩肉,没能找到令人信服的答案。为了找到那个发声的“喇叭”,我们不知撕坏了多少只蝉,自然,蝉肉也是吃了不少,那蝉肉有一股极馋人的油香。

蝉声已是很稀疏了。
只有“懒懒虫”凄婉衷怨的独唱,坚守八月的最后一棵风枝。最先来到的,往往是最后远去的。迎来五月,送走八月,“懒懒虫”真是一种善始善终的灵物。
村里人把八月蝉叫“秋蝉”、“老蝉”,古诗里也有叫“寒蝉”的。八月的林子里,偶而也会传来几声最后的蝉唱,短促,潦草,仅仅作为秋声不可或缺的点缀。当一阵风吹皱了林子里不协调的一串尖叫,那是秋蝉感觉器官作出的反应。秋蝉能够触摸到最为微弱的一次空气颤动。随后是一片更深遂更宽广的寂静。秋蝉一但缄口不语,便很难再开启尊口了。那一声尖叫,耗尽了它最后一丝气息。成语“噤若寒蝉”大约就是说的这个意思。
更多的秋蝉,会搭乘风中一枚黄叶,悠悠然飘落回家,而后兀自孤独地死去。
翻开地上的落叶,可见一老蝉伏于枯叶的背后,蝉衣褴褛,两眼昏花,形容憔悴,其腐朽和老态,很难让人相信,这只没落的飞虫,曾经是夏天舞台上多么闪高的明星。
季节真是利害,持一把双面快刀,一面造就谁,一面又把谁毁灭,而且手不血刃。

午后,不仅仅只是向我们展示出它光洁美好的一面。有些时候,秋阳如洗,蝉声起落,往往掩盖的是内部的阴郁和变数。
譬如,八月的骤雨。
芦花鸡刚合上翅膀,梦就造访过来,一时半会儿没完。坡上是稀疏的草色,懒散的羊群。一弯牛角斜过水塘。牛虻和蜻蜓过桥时,展示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一个穿梭如织,一个闲庭信步。疲惫的犁,身旁斜卧一埋头小憩的干净草帽。头上是一顶更大更明亮的草帽,罩住日头的一张老脸。
日头戴草帽,这不是好兆头。明晃晃的脸。明晃晃的日头。一顶草帽冷不丁扣上去,随后便被高处的风散成大团小团的阴云,很快布满天边。这就好比一幅好端端的画,不小心撒了几砣墨汁,晕染开来,就是一片,灰不溜秋的,散发着一股又酽又潮的水意。
母亲刚刚拨完最后一棵豆秧。今年的豆秧长势萎靡。豆秧没胀实,豆叶就已憔悴了。母亲想起了我那几个还没发育成熟,就远嫁山外的姐姐。母亲一脸怜意。趁天气还没坏掉,把豆秧晾上豆架。豆架紧挨老屋,母亲花了整整的一个白天才修补妥当。茅草和篾条换成新鲜的,晾杆也抹净了。豆架敞开怀抱,等待母亲把地里的豆棵送过去。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为那场骤雨的来临所做的演染和铺垫。一缕不易察觉的寒意,是渲染和铺垫的有力收笔。
芦花鸡从梦里醒过来时,瞧了瞧天色,第一个反映便是——逃,三步并作两步赶回老屋。
羊羔急着寻找老羊,一脸细娃子的哭相。
老牛挤向一棵大树,浓荫匝地,像一把遮风挡雨的伞。
牛虻、蜻蜓,以及出没在午后的其他一些虫子们,也早已就近躲进黄叶背后的朽洞里去了。
母亲一慌不忙直起腰板来,像一堵宽大厚实的墙。
把豆棵收拢。撕下棕叶,捏住豆棵的脚 ,挡腰一系,扎成把。再将豆把往背篼里盘好,头抵头,脚挨脚,豆把就盘成了一座小山。在起身回赶之前,这一系列的动作,母亲完成得很有耐性,而且一丝不苟。比起半醒半梦的芦花鸡,惊魂未定的羊羔和老牛,以及动作潦草的牛虻和蜻蜓,母亲的神色是多么地从容!
打头阵的雨已经追拢山前了。是得往回赶了。必须在骤雨过来之前把豆棵晾上架。豆荚积了雨,是要生秧的。刚才还是好端端的大火红太阳,咋就拉下脸来呢?这八月天,真是孩儿脸,说变就变哪。
母亲对八月天气过程骤变的描述,既传达出对老天爷的嗔怪、忧虑和无可奈何,也饱含了某种按捺不住的喜悦和冲动。

融雪天的午后,是从檐前那一排冰的消融开始的。
刚吃过晌午饭,母亲兀自忙碌针线活。父亲的烟锅头,时明时灭,我和几个姐姐伏在一张矮凳上写作业。出村的路已被封死。牛羊吆不出去。学校也放了好些天假了。一家人围着火塘,等待入冬以来这场最大的雪化去。
一滴水挂在那棵最大的冰笋尖上,欲滴未滴的样子,不时闪过生动的光亮来。开始化雪了,父亲对自已的经验似乎很有把握。
我赶紧奔向檐前,把小嘴凑上。母亲呵斥道,又脏又凉,吃了要得病的。父亲则不以为然,冰笋粘有老天爷的灵气,吸了,会很快长高的。父亲的观点腐朽透顶,俨然是在放纵我的行为。
除了用舌尖舐舔来自冰尖上的那一股透骨的凉,我们还把冰笋掰下来玩。当笔在雪地上镌字。插在竹筒里当花朵赏玩。那冰花还真是玲珑剔透哩。
在我们嬉玩得正起劲的时候,父亲和母亲正小声谈论来年的农事。父亲说,今年冰笋又粗又壮,开年的苍谷棒子一定也诱人。从冰笋的大小,推断庄稼的收成,这样的经验颇为牵强。在父亲看来,冰笋和苍谷棒子,不仅外形酷似,似乎还暗含着不可告人的天机。冰笋的茁状长势,显然给了父亲莫大的鼓励,父亲对未来的劳作信心十足。
所有的冰笋都在融去。嘀嘀嗒嗒的水珠声,打破了老屋积攒了一个冬天的沉寂。下午3点到4点。檐下那排冰笋,已融为冰水,汇入了老屋旁的那条小溪。而房上的林下的山尖上的那些积雪融化殆尽,还要等待几日。

向日葵是村庄里唯一称得上花魁的花朵。
至少可以列出四条理由。
首先是花大。硕大的花体,大得超过我所见过的最大的大丽菊。相比之下,野棉花、桐花、石蒜、紫藤,以及有名的百合花和美人蕉,就逊色许多了。那些散布在林子里草丛下的无名野花,更是不置一提。以至于,我一直怀疑,那葵化不是一朵花,而是一队训练有素的花朵的阵列。
其次是花美。葵花的美丽无疑是最为铺张的,端庄艳丽的花蕊,就像细娃们灿烂的笑颜。一枚枚金色的苞衣,镶在边上,猎猎飞舞,好似一朵朵旋转的火轮,光芒四射。
再次是它个性鲜明的种粒。葵花的种粒,更像是种粒。密密匝匝,镶满整整一架,饱满的干瘪的一目了然,呈现于我们一副诚实的面孔。不像有些带荚壳的果实,把种笠藏在厚厚的包装里,让我们捉摸不透底细。
最后是葵花与日头的关系。日头从东方升起的时候,葵花也刚好睁开眼来,追随日头一天的西去。试想一地的葵化,庄严肃立,疑望那轮当头红日,转动花轴,直到夕阳西下。这时葵花们已整整来了180度的向右转,这是不是与大人物检阅队伍很类似呢?那时候,有一首歌叫《小葵花向太阳》,唱得很火的。之所以向日葵成为受人爱戴的名花,很大程度上与这首歌谣有关。
这第四条理由,我虽然把它放在最未的位置,但它却是葵花成为当之无愧的“花魁”的直接原因。当年洛阳的牡丹成为“花魁”便是葵花这位现代“花魁”的原始版本。美丽,一旦被附加上人为的色彩,便会摇身一变。花朵的美丽如是,女人的美丽,也是如此。

第一次学着种植的花朵,选择的是葵花。
阳春三月,在老屋外平出斗笠大的一块地来,把土粒敲得细细的,施上猪粪草灰作底肥。
从门楣上取下葵花种。掰下,用竹筛选出大颗的作种粒。晾置了一个冬天的葵花籽,颗粒愈加地光亮圆实了。端平竹筛,左摇右掂。轻轻一搓,瓜籽便骨碌碌地下来了。饱满的上窜下跳,还发着金属一样的碎响。秕壳的,一个个不声不响地漏下了。
用小指头在平好的地床上,抠出一小孔,播上种粒,再覆上稻草。稻草要干,不然会渍水,沤伤新芽。不几日,地里就会伸出一些小手爪来。等到长出二至三片大叶,便可以移裁了,这时,时令大约是在四月初头左右。
种葵花是细娃们的游戏,不能占庄稼地的。就像我们玩“过家家”的游戏时,只能在屋外搭锅建灶,不能动用家里的灶房和橱具一样。于是就在田边地角,见缝插针,栽上几棵葵花秧。母亲每次给她的菜园子施肥浇水的时候,也顺便给葵秧一瓢,葵秧一样能长得十分地耐看。这样,我们在上学的时候,就不用分心挂念,只管翘着“二郎腿”等着收割吧。母亲讽刺我这是当老太爷,做懒庄稼。想着收割时节我就暗自乐阿,也顾不得母亲话里暗藏的含义和教悔了。
待到葵花高出大人们一头时,就不再往上蹭了,这时,暑假也快要到头了。种粒已经完全露出本色来,像细娃子们整齐的牙齿,沉实可爱。连柄一道割下来,去了叶,挂在门楣上。嘴馋了,取下一柄,搓出葵籽,焙干,这便是可以供女娃们打发无聊的“瓜籽”了。不想品尝的时候,进门出门,望上一眼,心里也是颇为踏实和满足的。
看过一幅油画。画的是葵花,颜色和造型都是十分的大胆和夸张。据说是一位大师画的,很有名的一幅画。
画上的葵花,没有像我家一样挂在门楣上,而是插在花瓶里的。同样是葵花,我们只能看到像金色和种粒这样一些实在的东西。而在大师眼里,却成了某个夏日午后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甚至高度抽象为大师的精神世界,这是我们永远也难以企及的。

一个人白日做梦,会不会很奇妙?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
刚下过一场透雨。日头很快在原上烤出一块松软干燥的草皮来。有名的没名的草棵,浅吟低唱的草棵,哪一棵都是一样的笑容满面。这是多么适合一个人就势躺下去的氛围,而且梦境也一定很美。
眼皮一耷拢,梦还真上来了。先是一大片朦朦胧胧的鲜红,阳光流水一样清新。随后是花朵节节上升的声音,争先恐后打开的声音。紫的花朵,黄的花朵,玫瑰的花朵,所有缤纷的花朵,都手牵手簇拥着过来了。
我把这个梦告诉了母亲。母亲对我的“白日梦”不屑一顾。血流过眼皮子,闭了眼皮,透过去看就是鲜红一片。那些五花八门的花朵,怕就是奇想了。细娃子梦里啥没有呢?
母亲的“奇想”说,终究还是可疑。梦里哪来那么多花朵呢?是草丛里那些草棵趁我眼皮闭上,不知不觉钻进来的吧?这样一琢磨,倒也释然了。那个午后,村庄分明盛开着许多光彩照人的花朵。
作物的花朵,是当之无愧主宰夏日午后的多数派。
譬如,稻花,玉米花,向日葵,以及各种瓜豆的花朵。稻花开放的时候,像细娃们开怀大笑,风一过来,满眼都是呲牙裂嘴。玉米的花朵分成两部分,顶花和叶下的红缨。通常情况下,我们只注意展示在头上的粗糙顶花,以为这就是玉米花的模样了。这就好比一个农家女儿。我们能够欣赏到的,往往只是少女的轮廓。而最美丽的所在,裹藏在又大又厚的棉袄里面。
野花也是比较突出的,譬如,牵牛花和马蹄莲。牵牛花,形如一张张迎风呼唤的小嘴,又像满地东倒西歪的酒盅,有一种此处无声的妙趣。美丽予人的暇想,胜于美丽本身。马蹄莲,宛若谁高擎在村庄里的一烛烛火炬,散发出一种诡异的气息,风格与本土花朵,格格不入。但它的确是一种土生土长的植物,只是名字染上了鲜明的异域色彩,这倒是令人费解。土生土长的花朵,似乎应有个入乡随俗的土名的。比如向日葵,我们又叫向日红或射日红,牵牛花叫喇叭花,南瓜花叫面瓜花。照此推论,马蹄莲应叫牛蹄莲,或羊蹄莲了。老村不产马儿,有的是牛群和羊只。
说到这里,我得提到另一种野花的名字——打破碗碗花,又叫酸黄瓜,一种比紫云英还贱,而且极容易被人忽视的野花。草棵极小,不足碗口大,花和叶都是几瓣对称的椭圆,小巧精致,色也素净,恍惚一看,像是一小块蓝印花布,又像是一堆青花瓷片。浆果可以当黄瓜吃的,只是比黄瓜袖珍多了,还有一股要命的酸味。
打破碗碗花,一种真正来自民间的花朵,名也雅致。这名的由来,已是无法考究了。想来是祖上某个破落书生,午后品茶打瞌睡,一不小心,打碎了茶碗。醒来时,恍恍惚惚迷迷糊糊之中,茶碗没找着,眼看花了,找着一堆细碎的花朵,边感动得流泪,边念念有辞,莫不是我适才跌碎的青花茶碗?其情痴,其态酸,迂腐中不乏穷书生的可爱。真是一种书香盒袖的花朵呵!之所以对这种其貌不扬的野花投以关注,不仅在于它铭心刻骨的酸味,更在于它在夏日的午后,不止一次地为我提供了如此美好的回忆。
(作者:沈荣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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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0833——7403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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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1-3 01:06 | 显示全部楼层

乡村背景系列

好长好长……
以后慢慢看……
发表于 2003-11-3 01:53 | 显示全部楼层

乡村背景系列

呵呵
要用点时间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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