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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堂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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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9-15 04:3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这条弄堂是由一个垃圾箱开始的。这是七十年代江南小镇常见的垃圾箱。有一个木头做的盖,刷着绿色的油漆。每一个倾倒垃圾的人都必须先掀开它才能完成任务,伴随着每一次盖子的掀开,都会发生两件事:一,大群苍蝇象团黑色的烟雾飞出来;二是连续的四个声音,“啊”是短促的,因为必须马上闭上嘴巴;“当”很有力量,因为动作很快而且迫不及待;“乒”是盖子从新合上;最后的又一声“啊”则呈现一种彻底放松的姿态,但这种声音一般会在离开垃圾箱五到六米以外距离才会发出。当然第一个声音会不同,歪瓜奶奶的第一声是“咦——”水根他爸是“恩!”彩凤爸爸没有第一声,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对什么都没有怨言,就算那一次彩凤娘夺下他的酒碗从窗子里扔出来,他也就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这个垃圾箱给我极大的启示——丢掉一些东西是痛苦的!
     绕过垃圾箱,一边的供销社和另一边的邮局挤出了一条直道。地面是用青石板铺的,很干净,我在上面奔跑的时候心情通常是很愉快的。直道很长,很阴凉,在夏天最热的那几天下午,我和歪瓜会在这里玩弹子。我还在供销社墙上画了个没有头发的小人,歪瓜在邮局的墙上画乌龟,下面还有注解:李老师是五鬼!他的心情我很理解,就象他自己理解他的可怜的被他老爸揍红的屁股一样。我的小人很快就看不见了,但歪瓜的乌龟总是在。因为每年总有那么几次他会踮着红屁股来这里重新画上。他用一根从柴灶里拣来的木炭画,他总是画得很用力,结果木炭都会中途折断,因此,乌龟下面的注解往往是用石子刻上去的。
    歪瓜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孩子。他老流鼻涕,还用手背擦鼻涕,并且始终朝一个方向,到了冬天,他的半边脸就会红,上面会有一层亮晶晶的壳。他老爸在江对面的水泥厂上班,每个星期只回家一次,回来了就端水在家门口洗他的头发,脖子,鼻子,还有耳朵。他不停地洗,水换了一盆又一盆,好象他身上的水泥灰永远也洗不完。歪瓜奶奶咕呶着走进走出:“水洗完了我怎么烧夜饭,也不晓得去挑,还要我这个老太婆去拎,也不怕人家笑话。”歪瓜他爸不说话,把水狠狠地泼向门前的鸡舍,鸡舍里的公鸡母鸡们尖叫着上窜下跳,弄得一地的鸡毛。如果恰巧歪瓜在他身边,他就揪着歪瓜的耳朵“你个狗崽子,看你的脸都好磨刀了,也不去洗洗。”歪瓜在他爸回家的日子一般都会跑出去玩,不到吃晚饭就不回家。我知道他会去哪儿。
    弄堂直道的尽头有个分岔,左边的道通往一个大礼堂,右边的道先是彩凤家的猪棚,再是一小块空地,围绕着空地那些东倒西歪的房子就是我们的家了。礼堂很大很高,每年都要开大会。高音喇叭很响,特别是唱歌的时候,喇叭里面唱歌的人似乎不把力气唱完不罢休,每户人家的玻璃窗户都在这样的歌声里咯咯地发抖。礼堂后面堆着很多水泥袋子,很高象座小山。歪瓜秘密地在里面挖了个洞,通往这个洞有一条长长的地道,要爬着才能进去,洞口是挡住的,没有人能发现。歪瓜只带我进去过。我跟着他在黑忽忽的通道里爬,我很紧张,不停地问“歪瓜,会塌下来吗?歪瓜,会塌下来吗?”歪瓜很恼火:“怕就别进来!”。爬了一会儿,歪瓜说到了,我就坐了下来。歪瓜在黑暗里摸索了一阵就有些光亮起来,他用一小截铜线把一个电池和小电珠连起了来。这点亮光让我稍稍觉得安心了些,我抬头看见洞上面有些很粗的木棍横着。洞很大足够两个人在里面躺着。我说:“接下去我们做什么?”“不做什么”,歪瓜抱着膝盖坐着,把头放在膝盖上盯着那点光亮。我觉得很没劲,我们象两只老鼠,一只安静的老鼠和一只诚惶诚恐不知所措的老鼠。
    一小块空地是弄堂的中心,每次吃晚饭的时间大家都端着碗走出家门来这里聚会。那时侯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攀比的,大家碗里都大同小异,不是青菜就是萝卜,要不就是茄子或者冬瓜,到了冬天就清一色的咸菜,但就算是咸菜大伙儿也要互相尝一尝,说几句,你家的咸菜咸了,他家的咸菜还生之类的话。金根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他会盯着彩凤看好久,然后很紧张地说:“彩凤,你的碗漏了”彩凤把碗翻过来看,大伙儿就一起哄笑起来。歪瓜也笑,一笑鼻涕就挂得老长。金根看见了说:“歪瓜,你爸叫你狗崽子,那你爸是什么?”大伙儿又笑。歪瓜也不生气,还是用手背擦鼻涕。可歪瓜绝对不是好欺负的,那次金根和个姑娘躲屋子里,歪瓜就把他家的门环给绑了,金根只好从窗子里钻出来,那姑娘还把裤子给撕破了,躲在金根后面迈不开步子,象是腿缝里夹着个蛋的母鸡。金根是我们弄堂里最威风的人,他当过兵,还开过坦克,有三件草绿色的军装。他家堂前挂着好些照片,其中一张他拿着冲锋枪,后面是辆坦克!每次看到这张照片,我就觉得热血飞扬,我想起董存瑞、邱少云、黄继光,想起大鼻子的美国佬跪在泥地里举着枪哀求着“OK,我投降”。我用泥巴做了很多坦克,可我没办法装上大炮,泥做的大炮太软了。后来我只好找了些小木棍插上算是大炮了,我还插了些很细的松毛在上面,歪瓜问是什么,我说是坦克的天线,坦克里面都有发报机的。歪瓜不信,我说是金根说的。歪瓜把鼻涕吸回去一脸不屑,“将来我会开飞机的!”他说。歪瓜其实是很喜欢那张照片的,好几次他都乘金根不在偷偷地去看,但他最喜欢的是我的那架铁飞机,那是我爸到北京出差给我带回来的。有一次歪瓜用十颗栗子来和我换,就想要我的飞机举在手里玩一会儿。他举着飞机在前面跑,嘴里喊着“洞要,洞要,我是泰山,我是泰山”我在后面跟着喊“洞要发现目标,洞要发现目标”,然后我们开炮,爆炸,炸得满地打滚。
    歪瓜没有娘,歪瓜奶奶每回拿扫把打她家母鸡时就这样骂“打死你个骚货,看你还跑,就晓得骚,也不下个蛋。”听弄堂的大人说,歪瓜娘是被歪瓜爸给打跑的,跟着一个开船的走的时候,歪瓜才两岁。有一次我问“歪瓜,你娘呢?”歪瓜头也不回说“死了!”我知道歪瓜不喜欢人家问他娘,要换别人问,他早就一拳打他鼻子上了。我母亲大概知道那些事,所以常常要我多带一块米糕糖出门,说好了是给歪瓜的。歪瓜有一把小刀,他常常在磨刀石上磨,他用这把刀子削了竹子做竹哨,他一个,我一个,在夏天的午后,我们坐在墙角使劲地吹。
    就在那年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歪瓜好些天没出来玩,傍晚母亲过去看了回来说,歪瓜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还说他得的是要传染的病,不许我过去玩。歪瓜不在,我一个人在弄堂里闲逛,老觉得没意思。后来实在忍不住还是偷偷去了他家。歪瓜家就在我家隔壁两家还共用了一堵墙。他家的楼梯很黑,踩上去咯吱咯吱响,歪瓜奶奶和我一起上去,在房门口她就不许我走进去了。歪瓜躺在窗口的大床上,盖着个大被子,被子下面的脑袋乱蓬蓬的,他在睡觉。阳光从窗子里进来,铺在他的枕头边,一些灰尘在光影里乱飞。我站在门口不知道该怎么办,只用手抓着自己的裤子。我觉得这个屋子里除了歪瓜还有其他的东西在,它们都藏着,也许在床下,也许就在门后面,我想等我走了,它们就会跑出来揪歪瓜的头发,拧他的鼻子,在他耳朵边吃吃地笑。
    又过了几天,下了场雨,天就凉了。吃晚饭的时候母亲说,歪瓜快不行了,她要我去看看他。那天晚上,我一直睡不着,想着就在隔壁,歪瓜静静地躺着,那些东西正在揪他,在他身上跑来跑去。我望着窗外,我第一次发现晚上的天是那么黑,我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也不知道天怎么就会那么黑。
    第二天,我拿着铁飞机去了歪瓜家。歪瓜的奶奶在给歪瓜缝衣服,她边缝边说:“该杀千刀的,连件衣服都不肯给儿子做,活该老天这样对你。”歪瓜还是躺在大床上,还是盖着大被子,他扭着头在看窗外,一动不动的,我走进房门也没发觉。他的眼神很奇怪,好象在看什么好象又什么也不看,我想起那天在大礼堂的洞里,他也这样看着那点光亮。我觉得他象个大人。他不流鼻涕了,脸上也很干净,很白。我说:“歪瓜,我们来玩打仗啊。”他转过脸来看我,挣扎着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我把铁飞机放他手上,他摸着铁飞机,动动嘴角对我笑了笑:“等我好了,我去山上摘毛栗子给你。”我说:“我不要毛栗子,飞机给你好了,你拿着它那些东西就不会来揪你了。”
    歪瓜的奶奶给了我一些花生,我捧着花生去了大礼堂,我找到了那个通道爬了进去,坐在黑黑的洞里,我使劲地吹竹哨,哨声很尖很响,它透过水泥袋子,穿过礼堂的屋顶,飞到高高的蓝蓝的天空里去了。
发表于 2003-9-15 06:01 | 显示全部楼层

弄堂记事

有趣。
发表于 2003-9-16 19:09 | 显示全部楼层

弄堂记事

不错的,有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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