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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这座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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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9-15 02:2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城里,这座小院
紫老师从学校回来。一进小院门便见自己门前的天井边上堆起了一方方儿土,并用砖头砌了围子。是小外孙干的么?但看上去大大方方,一点也不像小把戏的游戏之作。心里不由产生一丝丝儿不安。她没声张,打开房门进去了。
“妙!”
“嘻嘻!”
隔壁传来一两声嬉笑,低而不沉。
紫老师揭了蜂窝煤炉盖,便靠在沙发上小憩。她又从穿衣镜里看到了好自己,不知为什么,她慌忙闭上了眼睛。
各家厨房煎炒的响声不算小,但传入紫老师的耳里却显得那么细微,那么遥远。
“芝儿,妈妈想了,还是不读女师,先读高中,你还嫩了点儿。”
“嗯。”紫能说什么呢。她才十六岁。妈妈省师毕业,回县创办了女子初中,是近围有名气的校长,当女儿只有崇敬的份,“妈说我嫩就嫩呗!”说着,她到天井开始浇起花儿来。
偌大的一方天井,里边全种上了花,也许因了主人姓紫的缘故,诸如紫薇、紫苏、紫茉莉、紫菀、紫罗兰之类占主,而一株缠缠绕绕的紫藤爬上花架子,便作了统领。每当花儿次第开放的时节,如遇天气晴好,这里便可说得上云蒸霞蔚了。如果这时辰紫芝出现在天井,这一应景色便成了托月之云彩。
“我想,你爸爸也会是这个意思。”作母亲的一边在一大书橱里查找着一本书,一边大声对天井里的女儿说。
“当然了,你和爸爸本就是一个人!”紫芝在自己的笑声里说完了这句话。
紫芝是幸福的。其父母留学日本,在那里参加了孙中山先生领导的中国革命同盟会。一九一一年回国在北方大学任教。一九二三年回川,载名教授之声誉出入于省高等学府。紫芝自小就把父母亲看作是一体的。她刚才同妈妈对话,多少带一点子初谙世事的少女的娇羞味。而她那由父母那里承接下来的书墨气与娇美少女的快活融会,使得她那刚刚发育起来的娉婷身姿焕发出一种柔美无比的光彩。她似乎感到了这些,一种自心底升上来的笑意也就常挂在她的脸颊上。
紫芝又是不幸的。她考省城高中的口试题有一道是:“殷汝耕是什么人?”读高中的几年,她穿着童军服,生活在一个具有严格训练的童子军团里,曾多少次被童军的齐整阵容所震撼。她每天看报,关注国事,与绝大多数同学一样,被抗日的烈焰烤灼,一次次奔上街头宣传、募集。其弟聪颖,比她低一届,极崇拜军训教官的威仪:身着黄尼军装,斜挂刀带,足穿皮统靴,腰系刻有蒋中正题“杀身成仁”字样的自裁刀。他等不及领到毕业证,便跃马疆场了。紫芝本欲与弟同征,然一书香人家之女,缺了那么一点子钢气,又兼母亲患病,领了毕业证便回家了。
母亲病愈后,紫芝通过考试成了一名教员——本来按父母原来的意思,她应该考大学的。尽管当时物价飞涨,教师薪资日渐微薄,她还是致全力于自己从事的事业。她人才是出色的,教书也是出色的。
几年后,学校新来了一位训育主任,叫梁平。人年轻,英俊,该他占的他都占齐了。殊不知他还是中共地下党员,这一点是紫芝与他一起为抗战做了不少工作后,结为伉丽的头天晚上才从他嘴里吐出来的。其实她在这以前就听人说起过,因为国共联合抗日,中共地下党组织已买半公开化了。他给她描绘了美好的前景,可她却只能看到家境的败落:
一九四七年秋,母亲病死。
一九四八年冬,梁平被自己的敌人逮捕并枪杀。
五十年代初,紫芝与自己的儿女们在不明不白中被人赶出了自家的小院。新居也是一小院。但只有一半,且残破不堪。她记得她当时还争了几句:“凭什么嘛!?”
“你一个人住不了这么多。”
“我有儿女,还一个弟弟,他还有妻子儿女!”
“儿女读书,国家有的是房子给他们住。你弟弟么,还没见过。”
“在部队。”
“国民党部队还是共产党部队?”
“最初在国民党部队,后来在共产党部队。”
“证明呢?”
“这几年他没来信。”
“那就没法给他留房子了。”
“……”她本不想说了,顿了一下,却又冒出一句,“我父亲还在。”
“他?几时回来?哼!你怎么不想想亿万劳苦大众还没有避雨的地方?”
紫芝后来因了那么几句话还受了不少的苦。她本来可以不说的,因为她比那位国家干部对劳苦大众更富同情心。可是……也许是她对原来那小院感情太深的缘故。
一九五四年夏,父亲从成都回来了。然而他竟是身染沉疴,在母亲去世的那个季节里告别了世界(他去得正是时候)。这一年,她接到了弟弟从新疆发来的信。信上说他已由部队转到地方,并结了婚。现在一农场任劳教大队队长。她庚即给弟弟回了信,讲明家中境况,要弟弟回来一趟,好使人家知道她真还有一个管教坏人的弟弟。然而,没等弟弟回来,姐弟俩便都成了右派。接下去便是多少年的似人非人的生活。房子剩了一半的一半。值得庆幸的是,她和弟弟都命大,闯过来了。连文革那荡涤一切污泥浊水的运动,也居然没能把她姐弟俩及子女们从地球上荡涤出去。连想把他们荡出中国这片土地都未能够。
到了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四年的冬天,弟弟从那遥远的地方回来了,带回了一窝拉。
这就是弟弟么,那股英气呢,那股豪气呢?她眼前出现了几十年前离别的那一天的情景:弟弟身着一套崭新的军装,当然是国民党军队的,勃发出一个热血青年在国家民族危亡关头应该有的战斗激情……幻觉,留不住的幻觉。她眼前的弟弟穿的是普通的蓝制服。脸上呢,是皱纹,皱纹掩盖了一切!她无论怎样也没找出弟弟当年的影子。
弟弟直视着姐姐,也在寻找着当年的姐姐的影子。那被风沙蚀红的眼睛好像在说:这就是姐姐么?是!只是丰满的面庞已塌陷,鲜亮的红唇已干枯,隽秀的眉眼已失神。
“姐姐,我住哪?”
三十年代末离别的弟弟,在八十年代中回来了,其间世道的变幻,生活的甘苦,非姐弟俩互吐衷肠所能道得明白的,就这么一声“姐姐我住哪”,抵消了无数种欢乐,也荡开了无数缕愁绪。
“就住外间吧。”
外间有两身铺,本是紫芝为儿女们回家耍备下的,好在不算太窄,隔一下可作两间。
弟弟住下了——一个老头子和他的一窝拉住下了。
几个月过去了,这院子里新添的老头子及他的老伴很少出门。有时天气好一点,他们便坐在门前看天井正中那篷紫竹,这还是紫芝在父亲去世后,遵父遗嘱栽下的。近三十年了,这竹子越发越多,虽几遭砍伐,但现今竟然也有碾盘那么大一篷了。因近些年提倡五讲四美,住在这院子的人家也有在自己门前的天井地面上摆上几盆花的。但他们看不上一小时,便又搬了凳子进去。要他们出这座小院子,就难上难了。他们的儿媳被安在县畜牧站工作。这两个在异地长大并成家的人,许是口音不合,从不多言多语,只是除了工作就是尽心尽力地照料两老的日常生活,尽孝顺之道。
紫老师似睡非睡,脑子里翻卷着尽是过去了的事。
过去了的事就成为历史。
“外婆!”小外孙从门外蹦进来,“我饿了。”说着伸出一双胖乎乎的手,就想吊住外婆的颈脖。
“哦。”紫老师挡开那手,站起来说,“坏习惯,总爱往身上爬,啥都弄脏!桌边去坐好!”她先给小外孙冲了一小杯蜂乳晶,便去厨房弄菜。女儿女婿都在平武当小学教员,把个小崽子放在老家,是为使他从小爱到良好的教育,但当外婆的对他总免不了那么几分溺爱。
“外婆,您砌花台了吗?”吃饭的当儿,小外孙发问道。
“没有哇,我还以为是你的过场呢!”
一老一小,四目相对。
小外孙上小学三年级了,学校课程不轻松,愣了几秒钟,便几口把饭扒下肚,背上书包跑了。
紫老师多年的沉冤得以昭雪,作为补偿,特给她在学校收发室安个位置,事情做不做不管,每月发给补助三十元整。她当然不想白拿钱,每天准时上下班。
她收拾好碗筷,又按每分钟六十五步的速度向学校走去,五分钟就到。
“紫老师,福音!”她刚到,同室的小钟便嚷开了,“庞主任家的房子全收回来了。亏他为这事活动了好几年!好宽哟,一百五十个平方!”这年轻女子甩颤着烫了燕尾式的头,实在是因了真正激动的缘故。
紫老师明白,既然庞主任家的房子收得回来,自己家的房子就更收得回来,庞主任家是一百五十个平方,而她家是二百五十个平方!她心跳了。
“不过得跑跑路破费几个子儿。”小钟帮她如此这般地出了一番主意,“您家的房子那么宽,收回来就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值得!”
“我想,还是不。按政策该落实的总得落实。”紫老师一边说,一边忙着复制书报预订单。
待紫老师又回到小院时,已是晚饭时分了。在她的眼睛里,中午那砌花台处又变了样儿:花台上放了个鸡笼,而那花台四角三尺远处,立上了粗木桩。她明白了,这是隔壁那家要在那里修鸡棚。
“姐姐,来一下。”当她路过弟弟房间时,被弟弟叫做了,“你看,那要干啥?”弟弟竟然比弟弟衰老得多,颤巍巍地立在那里。说话时显出急切而又无可奈何的神情。
“你坐下。”紫老师叫弟弟坐,自己也坐了,“今天不要理他!”弟弟几经摔打从精神到肉体都垮了,他不想关心身外的一切,而又往往被硬闯入他眼睛的一些现象所激,他表现在人前的是他最容易被吓着,他怕,什么都怕。他的经历告诉他的是,人间缺少的是友善,充满着尔虞我诈,弱肉强食。这些年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搞得他一直没强过人,自己既无力争斗,便只好蜷缩起来。他把姐姐当成了大树,只求能避得一时风雨。对这,当姐姐的是清楚的。紫老师安慰弟弟,“今非昔比,明天我就去找房管所的人来。让他们全搬出去!”
待天明,紫老师当真去了房管所。她打了一双空手,她并非不知道当今社会风情,要真随和起来,也用不着小钟昨天指点的那两下子。她是带了一肚子气去的。
当她具诉了原委后,房管所张副所长说:“等几天来看看再说,我们不了解情况。再说房子问题,老问题了。是不是喃?一下子解决不了,要相信国家不会让你们吃亏的。”
就在紫老师找了房管所的当天,鸡棚搭好了,她忍着。
第二天,大鸡笼,小鸡笼在鸡棚里排列好了,她还是忍着。
第三天的下午,紫老师因身体不适,早一个钟头下了班。一进小院门,却见鸡笼鸡棚无了踪影。她却忍不住了。
本来嘛,有无鸡笼在那里,她都有理由叫别人搬走,收回自己的房子,但她心地太善良了,不好开口,别人丢了话柄,倒是帮了她,可又突地消除了把柄,明摆起这位邻居与房管所某人是通的,合起来欺人。
她正要去房管所,房管所的人却进了小院。
“紫老师,你那天给我们张所长反映的情况我们研究了。由我来看看。”
来人很是正经,但总给人以装模作样之感。也亏他还是个堂堂汉子。
“今天还有啥看头,就剩了个花台!”
“这不对么,美化环境嘛。”
“这可不是他美化的地方!”
“啥子?”隔壁的男主人跳了出来,“这是国家的!”
“……”此时骤然一个“国家”打入紫老师耳中,她懵了。
“紫老师,今天的事就定了。王主任砌这花台就不要拆了,你要栽花也可以。邻里邻居的,携起手来美化好环境,为四化作贡献。”房管所来的那人正着腔子说。只是再好的话从他嘴里出来都带了一股子酸味。
“就这么简单吗?!”紫老师很快看到了这个“国家”背后的肮脏勾当,“我找房管所不光要你们叫他把鸡棚拆去,而且要你们叫他从我那屋子里搬出去!你们不是动不动就抬国家吗?现在国家的政策你们比我清楚。”紫老师这时的音调不高不低,显得像是在给学生布置作业一般。
“啥子!”王主任一边向前蹿,一边挽袖子,“搬出去?你算老几?!汉奸反革命,右派,牛鬼蛇神,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凭这?就叫我共产党员搬出去?!休想!除非共产党不再掌权!”
“共产党?怎么看不出来?!”紫老师站着没动,但声音却提高了许多。四周看热闹的人替她捏了把汗。
这王主任何许人也?平常人们只叫他王革委,这官衔自然是文革的产物。头几年整顿领导班子,他的单位给他一把最末的交椅,他便闹起情绪来,三天两头称病,呆在家无事便养鸡耍。书报不看,连收音机也被他在三中全会开过后处理掉了,意在得那不见不闻,心中安宁之效。他是革委主任,又是党员,那儿年豁了命同阶级敌人斗,还算得上功臣,有了病,每月薪金自是不好少了半文的。
这时房管所的人站到中间一隔:“咦,王主任,我们不是有言在先吗?”他这话一出口,王主任向后退去,头一搭,一甩一甩,气咻咻的。
紫老师的弟弟出来了,立在紫老师身后。他想叫姐姐算了,但半天开不了口,憋得浑身颤抖不已。
“紫老师,休见怪。不过你说叫他搬出去,也实在有点……反正,你要想到国家嘛,现在住房紧,有好些人阶沿边边都还没有住的。”
“这是你们房管所的事嘛,关我何事?我的房子我收回,哪点拐了?!”
街上过路的人不时有挤进来看热闹的,圈子越扯越大。多年不见这场面了,有人激动起来,喊叫道:“拉到街上去游通街!”这声音在人们头上绕了那么一小会儿,消失了。
“我说了,要想到国家,国家高于一切。你想你这房子是在国家的土地上,连人都是国家的,国家要用还不是一句话。你是从旧社会过来的,又是教书的。对国家是会有感情的,嗯,是不是?”
多么美妙的言辞,多么充沛的感情!难怪当即就有人向这位国家论者投去钦佩的目光。
“哼,好像只有你们才懂得什么是国家!又好像只有你们才有个国家!”紫老师不免真的气恨起来,且不说这时刻的一番有关“国家”的宏论是多么荒谬,单是这些人动不动就抬“国家”在前边挡阵这一恶劣行径就尤为可恶。她要大声疾呼,像当年在省高中读书时见到革命者在街上作抗日救亡讲演那样。她环视一圈挤在小院里的人,竟接着说,“我不相信你们那个‘国家’能把我怎样!”说完,扶了颤抖得很厉害的弟弟进屋去了。
被她甩下的人们震惊了,她竟自外于国家,把个国家不放在眼里!
“啥子?!”王主任又跳起来了,“你们都听见了,这不是阶级敌人的新反扑又是什么?”他站在人前点起将来,“小李,老杨,陈哥,刘大婶,何幺叔,嗨,还有黄所长(派出所长,已退休)。这回,我们看谁叫谁搬出这座小院去!明天,八点,大家到这里来集中,把这个阶级异己分子押到公安局去!”
明白王主任底细的人已感觉到,王主任这些年深居简出,“革命”热情已经衰退,想当年,文革中,他处理这类反革命政治事件是不过夜的。
“不管了!”房管所来的人钻出人群走了。他没想到紫老师是这样的不听开导,而王主任又是这样的霉气冲天。他这才知道不该揽了这档子事。
明天,幸好是明天。因为紫老师当晚做了一个梦,有人给了她一个本本,打开一看,是房产证。她一高兴,她们的亲人们一个个围在了她身边。天是格外的明,和风送爽。他们一大家子住在原来的那个小院子里,乐融融兮过着舒舒畅畅的日子。

发表于 2003-9-15 06:06 | 显示全部楼层

城里,这座小院

特殊年代的特殊情怀。
发表于 2003-9-16 19:0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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