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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人的习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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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8-10 23: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记忆苏醒
   横陈玉体的春天苏醒了,八万里绿意盎然。——四季中只有春天才担当的起“苏醒”这个词汇:睁开眼皮,魔法一样的混沌迅速退去,整个世界一下子就活泛在你的面前。
   植物们泛青是苏醒的表率。苏醒之前,嫩芽深埋在干涩的植物表皮下,一片混沌,有些伸手不见五指的意思。当流动的温暖最终撩弄起嫩芽们要看清外面事事物物的意念,“砰”!撞,“砰”!撞,“砰”再撞就撞破了表皮的遮拦,这些植物的血肉们立刻鲜艳欲滴地置身于一个历历在目的世界里,翘首浴春风。
  记忆的产生大概也是这样一个苏醒的过程。循着自己二十余年的记忆回溯源头,二姨的死亡也象嫩芽一样“砰、砰”地撞破了我在人世的混沌。

  “小——伟——!”
   一声拖沓着的有气无力的呼喊最先在混沌们之外对记忆发出了召唤。透过时间的层层断面我的目光直抵二十年前的那个小人。他一脸迷茫,眼睛看着什么却又什么也看不到,记忆在他的混沌之中一阵又一阵猛撞,急促而又稍显慌张。等我终于捕获了我该应声前往的信息,记忆终于探首而出。我发现自己正蹲在一片狼藉的湿糠之中,一大群鸡乱哄哄的围在我的四周,拥拥挤挤的争抢着我撒出去的食物,有的甚至来啄我的小手上粘着的零星的糠皮。我看到自己的小手高高地悬过头顶,聪明地避开了绝大多数鸡喙,但由于幼小肢体的笨拙,还是有一两下啄就了我记忆刚开始的疼痛。值得一提的是我不畏惧疼痛,在疼痛的讯息传达到大脑后,那个小人儿没有哭。
   接下来记忆开始拓展它的疆域。我身处的是一个典型的农家小院。院子里各式各样的果树隐蔽了夏日灼热的阳光,只有极零星的亮点针一样穿过了繁茂婆娑的枝叶,班驳地洒在鸡群身上,洒在干净的土地上,洒在我脏兮兮的衣服上。
   我看见土围墙上的芽草直立不动,墙根下黄狗安静的卧在微缩了的小楼似的鸡窝边上。有一两只正下蛋的母鸡从最上一层那排专供下蛋的单间中往外探首探脑。一声又一声断断续续的哼哼声从猪圈里飘出,钝而厚重,午间饱餐的食物在腹中极度舒适的消化使声音听起来无比幸福。
   院子里一派井然有序的安详,不拥挤,也不空旷。
   在那声呼喊传来后犹豫的片刻,大脑捕捉到了我对这个世界最初的事物。它们铸就了我对这个世界毕生的向往,宁静和安详。就像我接着要讲的这个故事,它铸就了我给我一生都无法回避必须思考的两个问题,爱情和死亡。

   那声呼喊让我在片刻的犹豫之后,忽然觉得胸腔里有什么震动了一下。站起身来推开正不管不顾地争食的鸡群,我遵从大脑的指示颠颠地循声向西屋里走去。
   推开厚重的木门,一种刺鼻的气味象一张棉被一样兜头向我罩来,几欲窒息。年幼的我本能地想转身逃到屋外,二姨的目光却象两条绳索把我牵到了几乎与自己一样高的土炕旁边。一个臃肿的咖啡色瓶子歪歪地倒在二姨的枕边,更为浓烈的气味从那里长江大河一样源源不竭的散发出来。透过旧式的小格木棂窗户落进来的光线用明明暗暗的手段分割着二姨斜靠着墙背歪下来的上半身。二姨的脸庞在明暗两种光影中苍白而安详。二十年前的那个小人儿楞楞地仰头看着二姨。我看到二姨牵动着嘴角微笑了一下。二姨微笑的嘴唇几乎和她的脸庞是一个颜色,这颜色让我觉得即将有什么要像一张脆弱的白纸一样破碎,从此无可粘合。
   我有一种强烈的想让二姨抱一抱的冲动,但是另一种更为有力的东西把我压在原地没有动。二姨白色的嘴唇这是挤出了一句话:“去吧,去叫你姥姥。”当这虚弱的声音还在空气中振荡,我就一下子扭身跑向了屋外,仿佛一条无形的鞭子狠狠地把我抽了出去。

   在母亲、三姨等长辈对二姨的回忆中,无数次提及二姨对混沌时期的我的亲昵,那时候母亲在远方的城市中被生活的轮子拽着越转越快,无暇顾及她经历了巨大痛苦之后结出的骨血。我只好被送回到舒缓安逸的乡村,接受了二姨对我长达三年的照看。在一次又一次长辈们语言的勾勒中我看到了二姨无限疼爱拍打着我昏昏欲睡的身子,视若己出。我终于理解了在最后那一刻为什么会有扑入二姨怀中的冲动,那是我这只弱雏温暖而又安全的巢窠,二姨的衣衫中分泌着比奶水更为重要的挚情的甜香之气。幼小的我是如此依恋这种气味,却愚蠢透顶地放弃了这一生中最后一次可以畅快享用的机会。在以后的岁月中我无数次试图把握这种气味的特质,都以失败告终。但我无法痛恨那由于混沌初开而产生的惊恐。

   在记忆的开端我看到五岁的自己从那个宁静的乡村庭院中飞奔而出的姿态酷似一匹受惊的儿驹,步伐慌乱地从一大群家畜中冲撞而出,仿佛在一潭浅湖中卷起了风暴一样搅的浑浊不堪。
   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一个极其嘈杂的场面,奇怪的是在记忆中我看到是一场无声无息的电影。一大群鸡惊恐万分地闪躲着冲撞而出的我,它们绝大多数四散奔走,有的甚至狼狈不堪地撞在我的脚上,有几只则扑楞楞的挥动着退化了的翅膀笨拙地飞过了我的头顶,并从吃力的姿态中散落下纷纷的鸡毛。卧在墙角的狗也猛然翻身而起,仿佛被踩住了尾巴一样惊恐失措地向外逃窜。在画面中我甚至还看到了圈里休息的猪也用前肢扒在栅栏上人立着拼命晃动蒲叶一样的肥硕的耳朵。
   我还固执地以为那时的庭院中起风了,秋天一样萧瑟的风。死亡怎么可以无风?那时二姨的灵魂正脱壳而出,轻盈地升向广阔浩渺的碧空。她纷飞的衣袖必然带动起满院的枝叶为她悲戚地歌唱,送她离开这个让她感到绝望的人世。但我的记忆中没有叶子沙沙如浪的声音。在那个理应嘈杂的时刻,我的记忆中耳朵里竟一丝声响都没有。
   就在慌乱嘈杂却无声无息的画面中那个小人儿从一院荫凉中奔入了夏季灼热的躯体。乡村的土路早已被炙烤得水份殆尽,浮土厚重。我直奔姥姥窜门所在的前村庄户,慌乱而飞快的小蹄子扬起一路灰尘,如一条巨大的黄色长蛇在乡村的屋舍间蜿蜒,形态分明。让我在以后的岁月中无比惊奇的是,于此之前在我大脑的记忆储藏区从未有过对那户人家的影映。

   母亲曾无数次询问过我二姨饮毒而去时的情景,她怀疑幼时贪玩的我会不会在寻找姥姥的途中有所耽搁,从而导致了无法挽救二姨原本生机勃勃的生命。
   我肯定地回答,没有。我明白有一种无法抗拒的柔和但却巨大的力量使我不可能还执迷于游戏相较而言那些微小的乐趣.母亲的狐疑在一次次的确定后逐渐消失,并在后来多次哀叹:你二姨真傻呵,为了一个南方木匠……唉,你二姨对你那么好。
   母亲对于自己姐妹的性情竟如此的不了解,而我却用一生理解着二姨临死前的安详与微笑。
   
   在母亲的哀叹中提到了二姨的死因:为了一个南方木匠,这里面藏蕴了几千年来 在古中华颠扑不破的一种天机,用这样的一个公式来表达最确切不过:
                      相爱 -家庭阻挠  - 死亡
想一想经典爱情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当然,二姨的爱情是简单的,像剔除了繁杂枝节的上述公式一样明了干脆,以至于从几位亲人对于二姨这场生命中唯一爱情的无数次叙述中我都发现不了任何使之丰润的情节。
   事情在亲人们的陈述中是这样:一个南方的木匠来到姥姥家做几件简单的家具,二姨爱上了木匠,并决定嫁给木匠随之远走。这怎么可能呢?姥姥怎么都不能认同二姨这种荒谬的想法,并坚决的赶走了木匠以息二姨之念,最终二姨选择了死亡。
   在这里我要一厢情愿地补充起二姨的爱情来,也许会有与事实大相径庭的情节,但它确确实实是我从懂得感情以来日夜摩挲的二姨的爱情,她用我手中古玉一样越来越圆润,弥散着温润迷人的光泽。
   
   
   那在乡村是一个弥漫着薄荷味道一样清凉平静的夏季早晨,惯于早起的乡人们惊奇地发现从通向外面世界的大路上行来一个挑着担子的一个外乡人。人们端着早餐的饭碗蹲在各家的门前石上议论纷纷,猜测着外乡人所来的意图。就这样,那个改变了我二姨命运的南方木匠在乡人的注视下摇摇晃晃地走入了乡村,并以挑担两头的木匠家什昭示出自己的职业。
   木匠被第一个请到了姥姥家。南方的木匠众所周知的手艺并不因为木匠的年轻而使乡人们对之有所怀疑。年轻的南方木匠在与乡人们的交谈中看到了自己手艺的良好市场。是由于姥姥在乡村中崇高的辈份和卓著的威望,他才被认可第一个为姥姥家制作家具的。在姥姥领着木匠走向家中时,她不知道她正领着二姨走向灭亡。聪明一世的姥姥并没有从木匠区别于北方粗犷面容的清秀的五官里看到巨大的潜在危险。
   在那个早晨果树荫蔽的庭院,姥姥招呼出正在厨房洗刷碗筷的二姨,下达了后半生痛悔无及的任务:由你从今天开始给木匠打下手。
   二姨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就像我们无法拒绝命运。在乡村有着绝对尊重作活匠人的约定成俗的规矩。由二姨来完成这种尊重是由权威的姥姥决定的。
   
   其实在接下来二姨与木匠的交往中都是借助于一些中间物,比如茶水、刨子、墨盒等。二姨所作的就是给木匠传递所需要的这些事物。想想,如果在长达七八天的这种传递中二人都言语极少,那时间将会变成多可怕的煎熬。所以交谈就顺理成章的在两人之间开始了。
   当然是由木匠先点燃起话头。当然在接下来的话语交流中木匠始终是主要的陈诉者。生性开朗的二姨在这些交流中理所当然地作为一个旁敲侧击的话语推动者。
   交谈一开始就由南方和北方的差别切入。
   我们南方真是和你们北方不一样啊!木匠在果树荫蔽的庭院中接过二姨递过的刨子。说这话时,穿过树叶的零星的阳光使木匠的年轻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忽明忽暗的忧伤。
   有什么不一样呢?二姨问。二姨在问这话捕捉到了木匠忧伤的表情。二姨觉得这种表情里蕴含了成熟、饱藏着沧桑,这种表情就是一种落花流水春去也的潇洒的无奈。二姨觉得有什么巨大的东西一下子把她攫住了。二姨的内心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在往后的交流中二人的话题始终围绕着南方。木匠带着那种忧伤的表情像讲述一个故事或者一场梦一样勾勒他的南方。二姨在北方的农家庭院里看到了浮在果树上空交错纵横的水道,十里连绵的荷花,悠闲摇晃的乌蓬船………

   应当是一个雨夜。二姨辗转反侧于宽大的土炕上,久久不能入睡。檐雨的点滴声带有启发性地一点一滴地敲在二姨的心上,以它水滴石穿的精神洞现了二姨连日来迷蒙的心事。那一刻二姨豁然开朗,一如经过了长长的隧道终于到达开阔的天空之下。二姨俯仰宇宙,吐纳今古作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嫁给木匠。
   二姨作出这个决定时夜雨在乡村所在的大地上忽然像海一样铺陈开去。这时候庭院变成了一只小小的乌蓬船漂浮在一片海的喧嚣之上。二姨在摇摇晃晃的乌蓬船上面带笑容安然入睡。
   
   像后来果敢地选择死亡一样,二姨早晨起床后毫不迟疑地把自己昨夜的决定告诉了姥姥。
   姥姥勃然大怒。
   荒唐!
   怎么能够?
   一个完全不知底细的木匠和自己的女儿。
   一个家乡像天涯一样遥远的南方的木匠竟然要带走自己的女儿。
   家长式的姥姥一句话概括了事情的荒谬:你是想嫁人想疯了!
   精明强干的姥姥随即一把锁把二姨困在了西屋,并十分干脆的结算工钱让木匠收拾家什马上离开,从此远远地避离那个乡村。
   聪明的木匠应该马上明白了姥姥让他离开的原因。多年的漂泊生涯也使他具备了不再辩解的智慧。他扔下了尚未完工的家具,放弃了要在乡村多作些活的最初打算,匆匆离去。

   你也许要奇怪,为什么在我一厢情愿的补充中木匠并没有在阻力到来之时有丝毫的的反抗,是不是木匠根本就不曾爱上过二姨?那么,现在请允许我对二姨的情况作一些补充把。
二姨是她五个姐妹当中最漂亮也最出色的,即使在整个乡村二姨也是人们交口称赞的对象。二姨勤劳能干,手工出色,与人交往落落大方。可以说二姨具备了所有女性应该具备的优点。
   曾经有无数人上门提亲被二姨一一婉拒了。二姨有嫁在外面的母亲与三姨作榜样,发誓要象鸟儿一样飞到外面广阔的世界中去。
   浮萍一样漂泊中孤独的木匠遇到这样的二姨怎么可能不去爱上二姨。退一万步来说,如果木匠根本就不曾爱上过二姨,聪明的二姨怎么会在那个雨夜作出随之远走的这么重大的决定?
   唯一合理的解释是:这份爱情于木匠和二姨都是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而沧桑的人世漂泊使木匠愿意安安静静地享受这种甜美的感觉。但享受完了就走,给彼此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就够了。不能不说木匠的选择是明智的,充满了对人世洞察的智慧。这不像我,即便了解这种智慧还是要像飞蛾一样扑向烈焰。我像二姨。
   木匠始料未及的是二姨竟然会跟姥姥开诚布公地坦白这份情感。木匠以为两人都不曾明言就不会燃起焚毁这一切的烈焰。木匠错了,木匠毕竟还是不了解二姨的坚毅和果敢。
   所以木匠只好挑着沉重的遗憾与怅惘踏上来时的乡村大路。

   当锁在西屋的二姨被姥姥告知木匠已经离去并让她死了这条心时,二姨满心绝望。二姨觉得又回到了那个雨夜,她用满足使之沉稳的乌蓬船一下子就被打翻在风浪肆虐的大海上,大海的风暴毕竟不是乌蓬船所能承受的得了.
   二姨在姥姥的冷冷的话语之中就死了,溺海而死。她决定借助农药来完成死亡这种生理过程。二姨肯定没有料到的是她要完成的这种过程竟然成为打开我记忆的重力,使我在记忆的开端就把握住了人世上最重要的两种东西:死亡和爱情。

   好了,返回来继续我的记忆。前面讲到我一路慌张前往姥姥所在的庄户人家。其实我的记忆并没有到达那儿,在夏季乡村灼热的土路上扬起的一带烟尘的尾巴后,我的记忆出现了空白。整个抢救二姨的过程我没有丝毫印象。可以想象抢救二姨的过程是紧张慌乱而漫长的。但在我记忆苏醒之后如此重要的一个时间段我竟然毫无记忆。在如此漫长的时间中我去哪儿了?我做了些什么?在记忆苏醒之后我怎么又游离开了?我无从回答。
   记忆最终对对接夜晚。在记忆再次苏醒之后我首先看到的是一团漆黑。我觉得自己不同往日,不知道谁把尽可能多的棉花夯在了我的胸脯,我觉得涨的要命,吸不进气去。在人世里走的长了,我才知道,棉花的名字叫忧伤。
   那时候我只是觉得难受。我还没有来得的看清楚难受的形态没摸清楚难受的脉络,眼泪就流了下来。我在前文里提到过在坚硬的鸡喙狠狠的啄就我在人世第一次疼痛的记忆时,我没有哭。但那一刻,我哭了。
   在记忆的开端我在黑暗中流下了泪水。顺着冰冷的泪水绵延开了我在人世无休止的记忆。记忆的带子上最重的两种色彩:爱情,和死亡。
                               
 2003.8.9
发表于 2003-8-10 23:45 | 显示全部楼层

上人的习作

人的一生,多少忧?多少愁?
爱情,死亡,倾尽人所有的思想,抵达不了它的内核。
我们都是孩子,自然的孩子,在她的怀抱唱歌!
发表于 2003-8-11 05:43 | 显示全部楼层

上人的习作

习作就如此的好。。
 楼主| 发表于 2003-8-11 07:06 | 显示全部楼层

上人的习作

青舟夸奖,何克敢当,张村哥哥已经批评过我了啊,呵呵,哥哥之言,我认为很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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