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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剑胆琴心(小说,献给我们飞逝的青春和呼之欲出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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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3-10 16:2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


    他伏在电脑前,即将入睡。刺耳的警报突然鸣响,他一下子坐直了起来。那情状犹如笼子里正在酝酿一首新歌的画眉鸟,突然被淘气的孩子拔掉了尾羽——可怜的小鸟生怕自己的惨叫反而会激起这小恶魔更大的兴趣,尽管痛彻心肺,却不敢发出一丝哀鸣。而那呖呖莺啭也生生被咽了回去,永远都哼唱不出来了。
    头疼欲裂。慢慢地,他从这道深不见底的裂缝里捕捉到了意识的微光。借着这道微光,他发现自己在键盘上流了一大摊口水。显示屏上,原本就排列得稀稀拉拉的句子,被那些不合理的乱符搅得更为散乱——要不是压到了键盘,激发了电脑警告声,恐怕这一觉就要睡到天亮了。
    文字稿损失并不大,(本来就没写多少)但键盘却怎么拍都没有反应,彻底报废了。他并未因此而沮丧,反倒轻松了很多——大不了明天和制片人编点儿理由,再宽限一天——毕竟,和炮制这无聊的剧本相比,编点儿对方无所谓真假的笑话要简单得多。
    于是,他开始煮咖啡——并不是特别想喝,只是要找点事儿做,熬到天亮。渐渐地,原本有些霉味的房间里飘起了浓郁的香味。但,于听觉来说,却还是空寂得像一片渐渐被泥石自然填埋的湖。偶尔能听见细微的声响,那是刚老死的鱼儿,下沉的尸体撞击湖底的声音——褐色的液体在咖啡壶里生机勃勃地沸滚着,声音同样清晰可闻。
    他从凌乱的抽屉里翻找出一张封套尚算完整的CD.当低沉嘶哑的男声响起时,他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然后,从洗碗槽里找了一只相对干净的杯子,倒了杯咖啡,坐回到吱嘎作响的椅子上,打算陷入一场漫长的沉思——平淡而漫长,就像在长途列车的硬座上看一部超长篇的小说(文风定与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相似),旅途的终点和小说的结尾都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他翻开了这部小说的扉页,耐心地阅读了目录,正鼓起勇气准备进入那无边无际的平淡,电话铃声却把他唤回到了现实中。他一边数着铃声,一边猜度着打电话来的人,看对方毫无挂断的意思,只能无奈地接听。

    “喂,晚上好。”年轻女人的声音,略显紧张。
    “啊,晚上好。”
    “你可听出我是谁?”
    “哦,是你啊。”
    “呵呵,是我。你的记性还不错。”
    “我只是说‘哦,是你啊。’并没有说名字,你怎么能认定我猜对了呢?”
    她叹了口气:“你啊,还是和以前一样……”

    他们沉寂片刻,像长途列车上对坐的两个陌生人,都在试图找到和对方搭讪的起点。

    “没把你吵醒吧?”
    “醒着呢,不碍事。”
    “大半夜的不睡觉,在干吗呢?床上该不会有奇怪的女人吧?”
    “呵呵,怎么可能?在赶一个剧本呢。”
    “哦,现在开始转行写剧本了?以前不是只写诗的吗?”
    “以前啊……”

    列车上对持的两人,谨小慎微地交换着对这阴雨天气的意见,打算找到一个共同的话题。通常,在这样的场合下,话题都以“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开始,然后,像春日的阴雨一样,绵密不绝。

    “不打算问我为什么突然半夜打电话给你?”电话那头,她呷了一口不知名的饮料,平缓了一下紧张的情绪,但,更像在为一个能令她更紧张的回答而待命,全力以赴。
    “那,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突然半夜打电话给我呢?”他并不打算为难她,夸张地装出好奇的口吻。
    她扑哧笑出声来,险些被饮料呛着,咳了几下,调整了情绪,又平缓地说道:“我要结婚了,后天。”
    “哦。那……”
    “什么?”
    “呵呵,本想说些恭喜的话来着,一时间找不到词儿。那方面没什么经验,很少参加婚礼,也没有像这样半夜接到电话通知的。”
    “呵呵,可你以前挺能说会道的啊。”
    “以前写得少,所以说得多。现在整天闭门码字,渐渐地就不怎么会说话了。”他挠了挠头,努力斟酌着措辞,“就想说这些?”
    “其实……”她顿了顿,似有些难以启齿,“其实,我有点紧张,睡不着。”
    “不能打电话给你先生吗?”
    “他和我一样,都很紧张。虽然他嘴上不说,但是我看得出来。况且,是我提出要结婚的,现在打电话说自己紧张得失眠,岂不是很可笑?”
    “是挺可笑的。嗯……怎么说呢?就像一个淘气小孩,在水枪的水槽里加了颜料,然后到处滋事生非——放学的时候,跟踪那个爱打他小报告的女同学,把她新买的白裙子上涂花了;邻居张大爷最爱唠叨,在他们家大门上画上一个小乌龟——最后,他发现原来水枪漏水,自己的裤子鞋子反倒被染得面目全非。”
    “对!就是这种感觉。”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况且,周围的朋友也没有结过婚的,没人能给我意见。”
    “呵呵,我也还单身呢,连女朋友都没有。”
    “没关系,和我说说话就行。只要听你说话,我就不紧张了。”她拿捏着字句,像用扑克牌搭建高楼,小心翼翼,“就像以前那样……”
    然而,他也似坐在她身边看她玩扑克,一声不吭,甚至屏住了呼吸,生怕吹倒了这摇摇欲坠的危楼。

    偶尔的,列车上对坐的旅人也会陷入类似这样的僵局。这时,总有一方会取出自己的食物,与对方友好地分享。而另一方没有拒绝的道理,一边客套地称赞食物的美味,一边笑骂火车上那令人难以下咽的盒饭。

    “在听音乐?”她递过了一包话梅。
    “是啊,稿子写不出来,打发时间呢。”他并不介意帮她撕开包装袋,并顺势拈一枚话梅扔进嘴里。
    “你不要说话,我来听听看。”
    他又屏住了呼吸,一边品着话梅的滋味,一边酝酿着客套的言辞。
    “Leonard Cohen的歌吧。”她仿佛在说“话梅有点太咸了”。
    “呵呵,你听力还是这么好啊。”他回答说“确实如此,有点咸”。
    “已经大不如前了。以前习惯听音乐把音量开到最响,这几年听力有点下降。”她感叹道,有些忧郁的样子,就像望着列车窗外的旅客感叹说“这雨什么时候才会停啊?
    “以前啊……”他拉上了列车的窗帘,不置可否地说“天晓得”。
 楼主| 发表于 2006-3-10 16:28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剑胆琴心(小说,献给我们飞逝的青春和呼之欲出的未来)

2


    以前……
    以前,也就是学生时代。那年他和她都是十二岁,和你我一样,都曾是多愁善感,敏感叛逆的少男少女。记忆中,那个时候的老师总是像学校走廊窗户的铁栅栏那样僵硬死板,而他们的满腹牢骚也多得像栅栏焊接处留下的疙瘩。周围的同学都和自己一样终日焦躁不安(身体变化的原因占大多数吧)。父母看自己的眼神最为暧昧,若即若离的。他们似乎想改变以往对待我们的态度,但却总是显得不知所措。
    像歌德笔下的少年维特那样拥有很多烦恼,也像塞林格笔下的霍尔顿,拥有类似“为了保护孩子,不让他们掉下悬崖,终生做一个‘麦田里的守望者’”那样的伟大却不切实际的理想——尽管如此充实,但因父母老师同学都不值得信赖,反倒显得孤独。和所有孤独且桀骜不驯的同龄人一样,少年时代的他也把充沛的精力消磨在某项“事业”上——他开始读诗写诗——虽然有些特别,但和把荷尔蒙燃烧在游戏机房的街头少年相比,这毕竟是正当甚至是高尚的爱好。
    每到周末,少年都要把自己未完成的诗稿夹在一本数学题集中,面不改色地向父母谎称去图书馆找学习资料,然后,拿了一包饼干以备果腹,不等父母应声就夺门而去。开明的父母其实并不会反对他进行正当的课外阅读,但他和那个年纪的其他少年一样,坚持认为自己应该拥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撒谎的本事在那个阶段锻炼得炉火纯青,以致多年后,少年成了一名三流的编剧,总能熟练地用合情合理的谎言让制片人给他宽限截稿期。)

    某个天气晴朗的周末上午,和往常一样,少年坐在阅览室靠窗的角落,静静地翻阅着封面积满灰尘的诗集,并用粗笨的钢笔在稿纸上抄录些精妙的句子,或信手记录下自己的灵感。笔尖在稿纸上飞快地跳跃,沙沙作响——那声音就像秋日的午后,一匹矫健的毫无杂色的白马拉着紫色绒布华盖的马车在林间小径轻巧地疾行,一路碾过满地金黄的枯叶。
    这时,少女出现了——她穿着宽大美式学生夹克和一条浅蓝色的合身牛仔裤,头戴一顶红色卡车司机帽。帽子很大,帽沿也压得低,几乎遮住了她的半个脸。她把书包重重地扔在桌上,并粗暴地拉出少年身边的座椅,把自己娇小的身子摔在椅子上。少年正在安静地阅读弥尔顿的长诗《复乐园》,一边为这华美的词句所折服,同时也对诗中意志坚定的耶稣肃然起敬。当这安静的乐园遭到少女不屑一顾地入侵时,少年并没有予以斥责。弥尔顿说过,红颜祸水(woe to man),所以,他并不想和女人惹上麻烦。于是,少年像诗中常描绘的绅士那样,对她点头示意。然而,少女并不打算报以淑女似的礼节性微笑,只是从书包里拿出Walkman,装上盒带,塞上耳机,背对少年,侧身伏在书桌上听音乐。
    音量很大。虽然少女带着耳机,她的帽子也完全遮住了耳朵,但少年仍旧能听见那低沉嘶哑的男声——那是什么歌啊?少年暗自思忖。听起来如此具有磁性和魔力,就像……就像撒旦在神子耶稣耳畔魅惑地歌唱“……你所看见的城市/不难想象/正是伟大光辉的罗马/论声名/它是万国之王/论财宝/富不可当……”——便是如此魅惑的句子。但少年的心性像神子般坚定,并不受干扰,仍专心读诗,作摘抄,笔尖在稿纸上沙沙作响——一如少女音量过大的耳机发出的嘶鸣。
    两人就这样有趣地对持着。少女枕着右手向前伸得老长,像天鹅炫耀着它纤细的脖颈。她用手指在桌上轻轻敲打着节拍。虽然声响比溢出耳机的歌声来得轻,但这与少年阅读的节奏格格不入,况且,她还在毫无规律地摇晃着桌子。他叹了口气,合上诗册,打算对她说点什么,却发现她纤弱的背影在瑟瑟发抖。
    她在惧怕那魔王的歌声吗?少年疑惑不解。这时,少女突然转过身来注视着他,这令他有些慌乱,诗集也掉在了地上。
    “你在看我?”少女有些不快。
    少年慌乱地捡起诗集,并不敢正视她。只是在拍去封面灰尘的时候,偷瞄了一眼——她忽闪的眼睛正瞪着他,脸上似有未干的泪痕。
    少女摘下帽子,扔在桌上,音量提高了一倍:“说话呀,哑巴啦?!”立时,阅览室所有的人都寻声朝他们望去。少年又羞又恼,索性也学少女的样子,背对着她,侧伏在桌上,不予理睬。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黄昏时分阅览室的人都陆续离去,少年才坐起身——那扭曲的坐姿真令人难受,他伸着懒腰,努力活动着筋骨,却发现少女仍坐在他旁边,竟然在翻看他的诗稿!
    “是你写的?”少女问道。
    少年赶紧正襟危坐,内心为刚才的失态而顿首——毕竟,她是他的第一个读者。
    “还不错,挺有灵气的。”少女微笑着说道,随即又皱起了眉头,“不过,我不懂诗。”
    “你在听什么音乐?这么入神。”气氛变得和缓,少年也大着胆子问,和那个年纪的其他少年一样,他也对一切未知的事物都充满好奇。
    “摇滚。”
    “摇滚?”
    “就是,Rock and Roll.”她说话的同时,取了少年的纸笔,写下一串英文,字迹娟秀但相当华丽。
    “什么意思?”
    “唉呀,你怎么什么都不懂?Rock and Roll就是滚动的石头。”
    “哦。”少年似懂非懂,但猜度这音乐一定暗示着一种无奈,就像遭受神罚的西绪福斯,周而复始地推动着那块永远无法到达山顶的巨型圆石。
    “不想听听看吗?”她的声音就像化身为毒蛇的撒旦诱惑着夏娃。
    他尚自犹豫着,少女不等他回答,把耳机塞到了他耳朵里,并再次把音量开到最响。然后,提高一倍的音量对他说,“你听我的Walkman,我读你的诗。”少年不习惯这巨响,但她竭力阻止他调低音量。渐渐地,他能够适应了,从耳朵开始遍及全身,一种特别的节拍于其间流转——自然是异于诗歌断句的那种节奏。确是很奇妙的音乐——少年心中下了断语。不过,尚不至于让他感动。她何以为此而恸哭?

    后来……
    后来他们成了朋友。每到周末,他们总是坐在阅览室同一张书桌前,读诗听歌。少年兴致高昂地向她描绘着一切文字光景——桀骜不驯的雪莱笔下那宛若烈火的云雀,激扬地穿过王维的云淡风轻,俯冲下来,啄食海子那片苍白的麦田……与之相应,少女也为他转述着Leonard Cohen深沉的哀伤,Jim Morrison彷徨的呓语和Robert Smith高贵的荒诞……灰白的青春期因此而绚丽起来,就像儿时的塑料组合积木那样单纯且色彩斑斓。诚然,这并非什么爱情,即便我们不怀好意地窥探——两人并肩而坐,各自拿着诗集的一侧,耳朵里各自塞着一只耳塞——显然,如此简单,连“早恋”这样的字眼都完全沾不上边。

    再后来……
    再后来,他们的身心都飞速成长,时光流逝,快得就像在夏日的小河上低空掠过的燕子——快得连一滴记忆的水渍都没有沾上。转眼间,他们即将18岁。不但对周遭事物有了自己颇为自信的见解,也各自找到了认同自己的朋友。早年的孤独悉数被抛诸脑后,一如儿时轻易地忘却玩伴间隔夜的“恩怨”。他们和所有即将18岁的年轻人一样——勇敢优秀。(你我大可不必心存嫉妒,我们在那个年龄的时候也都曾如此完美,只是成年后才变得老于世故且庸俗不堪。)
    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他想在这充满机遇和挑战的世界里一展抱负。那时的他已经对文字的技巧谙熟于胸,加上对音乐的深刻理解和年轻人特有的自信——独树一帜的文风悄然而成,就像一套诡异但高深的武功秘籍落在了一位天资聪颖且勤勉好学的少侠手里,一日功成,行走江湖自然势不可挡,所向披靡。未到18岁,他就靠着自己的真才实学和不懈努力,以旁人惊羡的速度赢得了他应得的领地和荣誉。

    18岁生日那天,参加宴会的朋友挤满了饭店的包厢——少侠为人豪爽,又身怀绝技,一入江湖就结交了很多朋友。(尽管他赢得了众多骄人的殊荣,但从未因此而沾沾自喜或自甘堕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新结识的朋友也如他那样以诚待人,绝无阿谀奉承之辈。)
    她当然也在受邀之列。那时的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那天只是略施粉黛即光彩照人,一派大家闺秀的淑女风范——初遇时顽劣少女的痕迹全然不见。他第一次看到她化淡妆的模样,竟看呆了。立时遭到朋友们善意的哄笑——吻她!有人大声叫道,然后大家都跟着起哄。这时的他手足无措,那情形和6年前并无二致——在图书馆第一次和她对视时,慌乱地捡起掉落的诗集,也似这般尴尬。还未及反映,她的吻飞快地掠过他的脸颊,就像冬日里坠入掌心的雪花那样——飞快地消融,但是,你仍能敏锐地捕捉到这丝温度的变化。
    在一片叫好声中,他被朋友们推搡着入席,可目光仍不舍得错过她的羞涩——一片淡淡的玫瑰红在她脸颊上渐渐晕染开。热闹的场面竟因这片绯红而静了下来。
    为打破这暧昧的沉寂,有人提议一起来评点他的新作。于是,朋友们争相猜度着他的句子——诗样的华美和哀伤,音乐般抒情的语调和镇魂的节奏。一时间,众说纷纭,而他却什么都听不见,仍旧呆呆地注视着那朵绯红的玫瑰。
    最后,大家推举她——他的红颜知己——来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不知是因为被众人嬉闹还是被他久久注视的缘故,她竟如此紧张,以致浑身发抖——那情形和6年前并无二致——她也曾伏在阅览室的书桌上战栗,难以自制。
    “我……我觉得……我觉得他大概没有写作的才能。”
众人听到这个答案都惊诧不已。
    “是的,我想是这样。”这次,她的语调变得平缓——像玫瑰的花瓣一样舒展,但却坚定得像枝条上的尖刺。
    听到这席话,他呆滞的目光突然又有了锐利的神色——锋利得像海涅笔下海燕的羽翼。他愤然站起身,一言不发,夺门而去,留下一干人等目瞪口呆。

    从此,他在朋友圈中落下了“骄横”的坏名声。他也因而一蹶不振,学业和事业一路下滑。又过了六年,他24岁。24岁的他和你我中的大多数一样,为生计奔波,变得俗不可耐——当他沦为在制片人面前阿谀奉承的编剧枪手时,也曾暗自嘲笑这没营养的电视剧和没品味的观众;或者在遭受那些搔首弄姿的女明星戏弄后,向好事的媒体细数她们那些不堪入耳的绯闻作为报复——但毕竟,他已经不能像年少时那样肆无忌惮、快意恩仇。
    六年间,偶尔地,他也会和她在图书馆相遇,但他们仅仅像绅士和淑女那样彼此点头致意,随即夹紧腋下的剧本稿或时尚杂志,匆匆擦肩而过——那段并肩读诗听音乐的时光就像松果一样,被健忘的松鼠在秋天埋进泥土里——到了次年春天,就再也找不到了。
 楼主| 发表于 2006-3-10 16:31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剑胆琴心(小说,献给我们飞逝的青春和呼之欲出的未来)

[这个贴子最后由阿彻在 2006/03/10 08:52am 第 2 次编辑]

3
   
    “当时,我真的很生气。”他放下咖啡杯,认真地回想着六年前的场景,“大概连当众煽你一个耳光的念头都闪过。”
    “我想你不会的。”她的语调变得温柔起来,“那种事情你做不来的。”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并非被理解,而是被完全看透。

    长途列车在黑夜中行驶,车窗外漆黑一片,没有任何风景可以观望,也找不到半点星月来做话题的引子。这时,对坐的旅人中总有一个会隐藏在车厢昏黄的灯光下,平和地叙述着他的过去——内容平淡无奇,和夜间火车驶过发出的隆隆声一样枯燥乏味。但我们的过去岂不都是这样的平凡而苍白?因此,找到些许共鸣是肯定的。更何况两位风尘仆仆的旅人从同一处来,要往同一处去。

    “不过,我一直搞不明白。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你为什么哭呢?而且浑身发抖。那种音乐有那么可怕吗?”那一刻对他来说似远似近,就像刚才键盘上短暂的惊梦。
    “呵呵,和音乐没什么关系。”她对这个问题略感意外,“小的时候,谁都有些心理问题吧,微不足道甚至不着痕迹的那种。不至于影响生活,但整个童年和青春期都被它死死缠住,挣脱不掉。怎么说呢?就像一把老旧的椅子,你坐着很舒服,但稍微调整一下坐姿它就吱嘎作响。每把椅子,响声都有些微妙,因人而异,但都令人心烦啊。”
    他扭动了一下久坐僵直的腰,果然如她所说,椅子吱嘎作响。不过,如此不起眼的声音,平时确实不会在意。
    “你说的,我大概能理解了。”他说,“那……你那把椅子是怎么回事啊?”
    “呵呵,说来有些好笑。”她说,“就是莫名其妙地为些不可捉摸的事情而紧张害怕。”
    “不可捉摸的事情?”
    “嗯。六岁的时候,外婆去世了。那个时候我还太小,不怎么伤心,但却很害怕。毕竟是第一次真实接触到死亡这种事情。于是,我就总是担心自己也会像外婆那样,到了六十岁就会死。虽然别人也会有类似的经历,但是我害怕的程度特别厉害。特别是到了晚上,用被子蒙住头躲在被窝里发抖,呜呜地哭,哭到累了才能睡着。第二天早上,被褥总是湿漉漉的,我妈还以为我天天尿床呢。”说到这里,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但她很快止住,回忆对每个人来说,多少都有些沉重。
    “十二岁,也就是青春期刚开始那会儿。这个阶段,其他女孩子都在为第一次来例假而困惑,或者因为胸部略微隆起暗自欣喜。我呢,又开始为新的问题担惊受怕——并非自夸,我长得还算漂亮,这点我很清楚。但是,看到我妈在那个阶段迅速衰老,我就开始担心自己到了四十岁也会像她那样皮肤松弛,长出皱纹和黄褐斑。花无百日红——这事实我就是接受不了。于是,我总是夹克衫配牛仔裤,一副假小子打扮,以为这样多少能掩盖一下自己的变化,继而得到些安慰,但是代价不小——男生们毫不客气,当着面嘲笑,女生们也在背后指指点点,排挤我。那个时候我经常躲到图书馆的角落里哭,谁知道让你撞见了。”
    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死亡也好,衰老也罢,还有结婚,人生像坦克车一样势不可挡地推进。不可捉摸的未来被同样不可捉摸的力量掌控,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只要想到这些,就觉得很无奈,甚至绝望。”她身姿僵直,紧紧地握住电话线和听筒。那情状就像被缚双手悬挂在坦克炮管上的俘虏——坦克一路颠簸向前,她被迫俯视着战场——巨型的弹坑、支离破碎的武器和血肉模糊的尸体。她能看见坦克的履带碾过她受伤的战友——几分钟前,他们的呼救被炮火的声音所掩盖,因而被撤退的部队遗忘,但此刻的惨叫声却如此清晰,和四处飞溅的鲜血一起深深烙印在她心里。她被缚的双手也被灼烧着——伴着头顶不时传来的巨响,炮管在升温——不久之后,等到绑她的绳子被炮管的高温烧断,她就会重重地摔到冰冷泥泞的地上,然后和她的战友一样,被无情地碾过。
    “六岁的时候害怕六十岁要发生的事情,十二岁为四十岁的自己瞎操心,二十四岁的你只为后天的婚礼紧张。这么看来,你还是有进步的,照这个趋势,结婚后,一切都会好的。”他徐徐地说,语调温柔。
    “呵呵,还是小时候看得长远,长大之后反而目光短浅了。”他的安慰让她平静了下来,她深吸了一口气,“不过,结婚后也许真的会有转变。我先生也这么说。”
    “他是个怎样的人?”
    “忠厚老实,话很少,挺内向的人。朋友不多,但是常来往,关系也还不错。开了家贸易公司,专做家具的进出口生意,自己也会些木匠活儿。生意很清淡,所以,有时间听我唠叨。刚才的话,也在他那儿说过。他爱理不理的,一边拿着榔头敲敲打打,检查新到的货,一边对我说,‘椅子松了啊?我钉个楔子不就严实了嘛。’真让人哭笑不得。”
    “呵呵,挺有意思。”他努力在脑海里描绘着这个形象。“做家具生意啊……听起来像是身处在另一个时空里的人。”
    “是啊。”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和你完全不一样的人。”

    长途列车不眠不休地奔驰着,和坦克一样发出隆隆的轰鸣声,碾碎了两个对坐的旅人一个又一个话题。不知是被对方的故事打动,或者仅仅是一种礼尚往来,另一位旅人也讲述了她自己的过去,但他一边听她讲述往事,一边翻看着自己那本情节冗长的小说。她并没有生气——她很清楚,每个人的过去都差不多,她的也并无引人入胜之处。那本厚厚的小说也许真的很吸引人——她很好奇,思忖良久,索性坐到他身旁,一起阅读。

    “你也说点什么吧。”她说,“要不说说你现在编写的剧本?”
    “那是个古装剧,挺无聊的戏。”他说。“想听?”
    “嗯。要是够无聊,能让我犯困睡着,那倒也好。”她俏皮地微笑着。
    “戏的名字叫《剑胆琴心》。”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那份羞涩,一如十二年前,还是少年的他发现一位少女正翻阅着他那从未公开的诗稿。
    “哦,听起来像是很大气的武侠剧。”她有些兴奋,一如十二年前,还是少女的她意外地看到那份文句青涩的诗稿,眼中闪过欣喜的神色。
    “很久以前,有一位少年和一位少女……”他努力掂量着字句。讲故事已经不是他的强项了——尽管这六年来,他编写过各式各样的故事,但却无暇向别人讲述——也没有什么朋友会对这些粗制滥造的情节感兴趣。
    “古装武侠爱情剧啊?老套!看来不用讲到第二集我就会睡着。”她不再拘谨,竟拿他调侃起来。
    “你别打断我!”他忽然变得极为严肃,似弥尔顿笔下的神子般,语调坚定。待确定她不再嬉笑后,他又恢复平和的口吻,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很久以前……
 楼主| 发表于 2006-3-10 16:35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剑胆琴心(小说,献给我们飞逝的青春和呼之欲出的未来)

[这个贴子最后由阿彻在 2006/03/10 08:53am 第 1 次编辑]

4


    很久以前——朝代已经不可考证了,简单来说,是个平和的年代,没有战争,没有灾害,皇帝老儿不算贤明,却也不是横征暴敛、敲骨吸髓的昏君。百姓们安居乐业——准确地说,只是安居,事业方面,都不怎么努力。上至天子下及庶民,举国上下一派无为气象。
    无事可干的国民自然要找乐子。那些堕落的享乐他们是不齿的。诸般乐事若论风雅,首推音律,音律中最高贵的就是古琴。一时间,茶楼饭馆、街头巷尾到处都可以听到琴声。传道授艺的教馆和出售名琴的乐器店造了不少,琴馆和乐坊更是遍布大街小巷。那个时候,很多人从事琴师行业,竞争相当激烈。(琴师是那个无为的时代里唯一热火朝天的行业。)随着国人欣赏水平的普遍提高,琴师队伍虽然庞大,但三流水平的都只能沦为在街头演奏。那些一流琴师,若只是反复演奏自己的成名作,也会很快被大众厌弃,继而被赶出绿瓦红墙。

    有一天,街头出现了一位背负古琴的白衣少年。少年约十二岁,背负的古琴很破旧——除了琴弦还算完整,其他地方都漆色斑剥。少年和破旧的琴——这个对比鲜明的奇怪组合很快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包括在大街上懒洋洋晒着太阳的捕快。虽然,就算进不了亭台楼阁为达官贵人演奏,三流的琴师仍可以在街头卖艺,但若是让水平特别差的菜鸟在大街上弹棉花,不仅扰民,而且有伤风雅,万一被外国使节看到,那国体何存?!所以,那个时候,琴师演奏都要有演出许可证——哪怕你是个三流的琴师,哪怕你只是在街头卖艺。安逸太平的时代,没什么盗匪,捕快们的主要工作就是四处巡逻,检查琴师们的证件。
    他是个有着丰富经验的捕快——经验丰富到不需要察看证件,甚至不需要听琴师演奏,只需看一眼琴就可以判断出演奏者的水平。(古有“相剑”一说,故“相琴”亦不足为奇。)捕快示意少年把琴交给他,然后屈指轻敲——木制松软,响声散乱,实非名器。琴的主人想必也是附庸风雅之辈,更何况他这么年轻……
    想到这里,捕快背上琴,带着少年来到街市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在一个小茶摊前驻足。他指着不远处一座雕栏玉砌的楼台,慈祥地对他说:“孩子啊,那儿是我们城里最有名的乐坊‘揽月楼’。揽月楼汇集了各地最优秀的天才琴师。你若苦练琴艺,有朝一日成了和他们一样的大师,就可以在那里演奏了。”说着,捕快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一起坐下聆听。(对没福份登楼入席的捕快来说,每天巡逻途经此地,喝茶听琴,是最大的享受了。)
    不愧是名家的琴韵,琼楼玉宇岂能锁住这天籁之音。琴声自高楼漫溢而出,街头的嘈杂并不能完全掩盖其神韵——祥和的琴声反倒绵密地融入了街市的每个角落。行人和商贾闻听后无不啧啧称赞——那正是象征这个时代的乐音啊!
    一曲终了,捕快把古琴还给了少年,示意他离去,并自顾回味着适才的琴声。但他的思绪很快被另一道琴声搅扰了——眼前的少年并未离去,在他面前坐下,抚起琴来。
    如捕快所想,琴却非名琴,琴声也不致绕梁三日,吸引路人注目,演奏者的技巧也是生涩的。但,捕快却被他深深吸引住了,曲未终了,他竟感动得哭了起来。少年不为所动,直到演奏完整首曲子才停下来,冲着他微笑。而此时的捕快早已泣不成声了。
    安逸祥和的年代里,是很少能听到哭声的,更何况这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痛哭流涕的是个五大三粗的捕快,而他面前坐着的只是一位柔弱的少年……人们竞相围观这一奇怪的景象,并聆听了少年的演奏——除了捕快,并无第二人动容。于是,一个小贩开始嘲笑捕快缺乏品味,竟然被这种味同嚼蜡的琴音打动。众人也纷纷附和着。一时间,围观人群的哄笑把远处楼台的琴韵都掩盖了。
    少年仍旧不语,指了指那个带头起哄的小贩。搬了把椅子在他面前坐下,开始演奏。一曲未必,之前还手舞足蹈的家伙竟也哭了起来——但除他之外,并无第二人动容,包括之前听过琴音的捕快。
    这样的奇怪景象重复了六次,茶摊前哭声响成一片。捕快说,这琴音诉说了人生的苦难,让他想起了十年前。那会儿他还在深山里拜师习武,但因自己天资鲁钝最终被师父逐出师门,几经磨难,漂泊至此地才安了家,当起了捕快。小贩说,自己曾是邻镇的一个飞贼。事发了才逃到这里做起小生意来。事发当晚,自己眼睁睁地看着同伙被官差砍死。他们倒下的时候,那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在月色的映照下极其恐怖。少年的琴声听来如此绝望,就像他的同伙死前的呻吟。怀抱婴儿的少妇说,她曾和一位儒雅的秀才真心相恋海誓山盟,但秀才赴京赶考竟客死异乡。这琴声就像当年秀才送给她的情诗般委婉浪漫……人们终于明白了——和属于一个时代的琴声相比,这是完全只属于一个人的奇妙乐音啊!
    捕快押解着飞贼远去。少年却被众人围住。越来越多的人要求少年为自己弹奏。少年始终保持微笑,一概欣然接受。于是,从早到晚,连续数日,少年几乎不眠不休地坐在茶摊前抚琴。人们给他银两作为答谢,他摇头拒绝。问他想要什么,他却一言不发。好心善良的百姓给他备了些食物和水,还给了他些御寒的衣褥,帮他在茶摊旁搭建了个简易的帐篷住下。
    天才琴师住在搭建在大街上的帐篷里实在不成体统。何况来听少年弹琴的人络绎不绝,街市被听众挤得水泄不通,据说连邻国的王公贵族也慕名赶来。于是,官府出资为少年建造了一座比揽月楼还要豪华气派的乐馆“摘星阁”,还派了二十名衙役把门,维持秩序。(衙役们并非不务正业,昌平盛世,他们也都闲着,无事可干。)
    少年在摘星阁里锦衣玉食,和大家一样过着安逸的日子。但他始终拒绝别人赠与的名琴,坚持用这把破琴为来自五湖四海的听众演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的音乐为他赢得了数不尽的赞誉,连皇帝都不惜纡尊前来摘星阁听他弹琴。

    某晚,天清月明,星汉灿烂。演奏了一整天的少年站在摘星阁楼顶,望着夜空静思冥想。突然,楼下衙役的惨叫声惊扰了他。不多时,一位手持宝剑的少女杀气腾腾地冲了上来。少女拿宝剑指着他——剑刃上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命令他抚琴。
    少年并不惧怕,坦然地取过那把破琴,为她弹奏起来。可是,演奏了一半,他便无以为继。少年叹了口气,望着眼前的少女——她没有哭泣,反倒以嘲弄的眼神看着他。
    “听说你的琴声能让听者伤心,闻者流泪,看来街头巷尾的传言不可轻信啊。”少女用眼角瞥视他,挑衅地说。
    “我能看透别人的过去,所以能弹出他们的心声。”少年第一次开口说话,竟是如此平缓沉稳的语调,和他的年龄完全不相称,“唯独你的过去,我却看不透啊。”
    少女冷笑着说:“知道一个人的过去便能弹出他的心声?呵呵,我们来打个赌吧。”
    “怎么个赌法?”
    “我告诉你我的过去。你听了之后,再为我演奏,若我还是哭不出来……”她杏眼圆睁,提高音量说,“若我还是哭不出来,就把你杀了!”她收起了宝剑,又说道:“若我被你的琴声打动,流下哪怕一滴眼泪。我就去官府自首。”
    少年点点头,请少女在他对面的榻上坐下。听她讲述她的过去……


    家父是位铸剑师。虽然没有铸造过什么切金断玉的名剑,但因为人忠厚诚信,手艺也还地道,靠这营生来糊口是没什么问题的。
    某天,有个穿着黑衣的陌生人带了一块会发光的石头来找我爹。他说这是从天外飞来的陨铁,希望能把它冶炼铸造成一把旷世利剑。他还说,身边没钱付定金,先用这把剑抵押,一个月后来取。
    但凡铸剑师,都有铸造名剑的心愿,家父看到这块奇异的石头,更觉得这是上天的安排,欣然应允。可这毕竟不是块普通的石头,熔了它就不是件易事,况且还要锻造磨砺。刚才也说了,我爹才能有限,用了十天时间熔了陨铁,又用了十天来锻造,最后十天,他不眠不休地打磨着这把剑,但剑锋始终无法达到吹毫断发的程度,更妄论“旷世”二字。家父羞愤难当,不能自已,加上劳累过度,一病不起。交货日的前一晚,他把宝剑交给我,还说他这个铸剑师毁了一块这么珍贵的陨铁,再没有脸面见委托人,叫我一定要代他向那个黑衣人道歉。说完就咽气了。
    家母早逝,我爹死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第二天,也就是交货日,黑衣人没有来。我在邻居的帮助下,变卖了家产给我爹安了葬。然后,我就守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等那个黑衣人来。等了整整一年,他都没有出现。于是,我就离了家,出来找他了。那年,我六岁。
    一个六岁的小女孩,行走江湖除了要饭没有其他存活的手段。这种艰难,像你这种过着奢靡日子的人是无法想象的。虽然穷到要饭,但是,我遵守着我爹的遗言,没有把这柄剑卖掉。为了保住这把剑不被别人抢走,我终日提心吊胆,也没少挨揍。
    十二岁那年,我也长得有姑娘样儿了。青楼的老鸨和龟奴们满大街地追我,要抓我去卖笑陪客。我被他们逼到死胡同无处可逃,就抽出宝剑闭上眼睛发了疯似地大叫着,胡乱挥砍。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他们都躺倒在了血泊中——有的人手里虽然也拿着刀剑等武器,却都被劈成两段——我这时才知道,这柄看似锈钝的剑才是真正大刃无锋的旷世利剑。
    后来,追我的就不只青楼妓馆里的人,还有官府的捕快衙差——不过,他们都死在了这柄剑下。呵呵,有了这柄旷世利剑,我就不用再乞讨,也不用遭受别人的侮辱——谁敢惹我就杀了他!渐渐地,连官府的人都不敢再追捕我了。于是,我索性干起了杀手的行当——哈哈,换我追杀别人了。我十二岁第一次杀人,至今,死在这柄剑下的已有八十人——他们之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有钱,有的很穷,有的比菩萨还要善良,有的比我还要凶残——他们活着的时候看似都不一样,被这柄剑抵住喉咙的时候,却都哭天抢地的,然后都被我切断咽喉,闷哼一声,瘫软在地上。


    “今年我十八岁。”少女突然从坐榻上站起身,抽出宝剑。指着少年说道,“从我爹去世那天起,至今已有十二年了。这十二年里,无论我遭受何种磨难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我今天倒要看看你能弹出什么样的曲子来打动我!”
    少年注视着这把利剑——以斑驳的剑脊为轴,两侧的剑刃在月光的照耀下变幻着不同的色彩——确是把旷世奇剑,正配得上这饱经世间苦难的奇女子。
    思忖良久,少年还是摇了摇头:“虽然你为我讲述了你的故事,但你的过去似有不完整的地方,因此,我还是无法完整地弹奏出属于你的琴韵。”
    “你不怕我杀了你?!”少女将剑抵住他的咽喉。
    他和曾死在这剑下的那八十个人不同,并没有哭着求饶,反倒微笑着注视着她:“属于你的曲子,我无法演奏,也不能让你哭。但若让我讲我自己的故事,一定能让你落泪。”
    少女素手一扬,把剑插在地上,双臂交叠于胸前,轻蔑地扫视着他。


    家父是一个琴匠。听清楚了,是琴匠不是琴师。就是制作和修理古琴的手艺人。你要知道,这年头盛行音律,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附庸风雅的人很多。虽然我爹手艺一般,委托他做琴的人还是不少。我从小就跟着父亲学手艺,做些试弦调音的活儿,小小年纪也算阅人无数,渐渐地也就学会了察言观色。这样的日子平淡无聊,我就想自己出来闯闯。于是,我瞒着父亲,拿了块废弃的木料自己做了把琴。十二岁那年,我离家出走,来到这儿的大街上卖艺——其实,谈不上什么卖艺,无非是看人脸色,拨弄一下琴弦罢了。但是,大家都说我天赋异禀,演奏的曲子非同凡响,争相要我弹琴。我年纪小,怕吃了亏,吓得不敢说话,他们的要求我也不敢不答应。这样一来,他们反而觉得我这个人高深莫测,却又平易近人,还给我造了这么一座高楼,让我在这里为大家弹琴。至今,我被莫名其妙地软禁在这里已有六年。呵呵,你说,我的故事可笑不?


    少女没想到他讲述的过去并不是如自己一样凄惨,竟是如此荒诞无聊——想到这群愚昧却又附庸风雅的人竟然把一个不通琴艺的小屁孩当神拜,她忍不住笑了出来。少年挤了挤眼睛,作无奈状,然后也跟着笑。笑声越来越大——真难以想象之前还剑拔弩张的。到后来,少女竟然笑得伏在桌子上捂住肚子大喘气,眼泪都笑出来了。

    于是,这场赌局算是没有胜负。他们成了朋友。少女在摘星阁里住了下来。(她是第一个能让少年开口的人,又是少年的朋友,来头看似不小。况且几个衙役只是被她打伤,少年和皇帝老儿都有交情,官府也犯不着得罪人,或为了这点私怨和少女的利剑以命相搏。)白天,少年在摘星阁上弹琴,少女就在楼下持着旷世利剑,板着脸充当护卫。自此,前来听琴的队伍依旧像过去那样,绵延了好几个街道,但却从未如此秩序井然——谁也不会为了聆听自己过去,和少女作对,让自己没有未来。不过,也有不怕死的——来寻仇的、来比试武功要争天下第一的、来夺剑的、怂恿她比武招亲的……当然,都不是她的对手。不过,从此她再未开杀戒。
    楼上弹琴,楼下舞剑——这成了这个时代最风雅的一道风景,来看热闹和听琴的人越来越多。周围不但建造了更多的琴艺教馆,渐渐地,铁匠铺也多了起来——那些被少女击败的人都不得不去打一把新的武器。(谁都没想到他们居然振兴了本国的旅游业、铸造业、音乐教育等一系列相关或不相关的产业。这个安逸无为的时代,举国上下竟然因这两位年轻人而斗志高昂起来。)
    到了晚上,两人对坐畅谈。少年向她讲述白天他从听琴的人那里看到的过去。五湖四海赶来听琴的人在排队的时候,闲着无聊,交流着各地的奇闻轶事,少女也将这些绘声绘色地说与他听。就这样,他们的日子过得逍遥快活。

    一晃又过了六年。
    某天晚上,她一反常态,没有说故事,心事重重。思量再三后,她语调严肃地告诉他,明天她就要离开摘星阁。
    “为什么?”少年问。不,他已是24岁的青年了。他注视着眼前英姿飒爽的青年女子——六年前她仗剑来滋事的那一幕仿佛只是昨日。
    “那个当年委托我爹铸剑的黑衣人,这几年我一直在打听他的下落。现在,我已经有了他的消息。我要去找他。”星星在迷蒙的苍穹中若隐若现,她望着星空,平淡地说:“我要找到他,然后杀了他!”
    “为什么?你爹不是希望你把剑交给他吗?”
    “你曾说过,我的过去是不完整的。我觉得,一切都因那个黑衣人而起。只有杀了他,我的人生才能完整。”她坚定地说,“杀了他,然后把他和剑一起埋了,也算不负我爹的遗命。”
    她突然抽出旷世利剑,借着月光仔细打量:“我的时间不多了。你看这柄剑虽然切金断玉,吹豪断发。但是,这几年打打杀杀的,它已经磨损得斑斑驳驳。若留在这里,终有一天,这柄剑会在打斗中折断。你要知道,我的武艺稀松平常,全仗这把利剑才得以自保。剑若断了,仇家们再也无所顾忌,我必将性命不保。”
    他心知她去意已决,便不再发话。她收起了宝剑,在他身旁坐下。她说,走之前希望能最后一次听他抚琴,演奏一首独属于她的曲子。
    他点点头,不假思索便拨弄起琴弦来——曲调悠扬哀婉,如一道暗河自小楼满溢而出,融入夜色中。睡梦中的人们被这凄婉的曲声惊醒,却无人抱怨呵斥,都静静地聆听着——当晚,但凡听到这曲声的人,都被深深打动,潸然泪下。
    和十二年前一样,直至曲毕,她也没有掉落一滴眼泪——她已经枕着他的肩睡着了。他不敢惊扰她,让她倚着,一动不动。保持这个姿势让他觉得很累,意识逐渐模糊。等他的意识再次清醒的时候,已是次日早晨——她已经离开了摘星阁,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来。
 楼主| 发表于 2006-3-10 16:37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剑胆琴心(小说,献给我们飞逝的青春和呼之欲出的未来)

5


    长途列车依旧隆隆前行,天色也渐渐亮了起来。她被窗外刺眼的阳光惊扰,醒了过来——小说太过冗长平淡,以致她竟倚着他睡着了。她有些不好意思,想找些词儿评价一下这部小说,以表示她一直在很认真地和他一起阅读。

    “确实是个很无聊的故事。”她打了个哈欠并把电话听筒交换到另一只手上,“男人弹琴,女人舞剑,虽然有些反串的趣味,但仔细一想,却也只是玩弄形式。那个女人,不会武功光靠一柄破剑就能行走江湖?你别告诉我说,铸造这柄剑的矿石含有放射性元素,能激发人体潜能。呵呵,太牵强了。还有揽月楼摘星阁什么的,这些名字怎么听起来这么俗!整部戏,情节平淡无奇,没有为了争夺武林的帮派斗争,没有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人物关系也简单,且个性不鲜明。现在的电视观众会喜欢看这么奇怪的古装剧?”
    “确实,这电视剧要是播出了,我自己都没兴趣看。”他叹了口气说,“看来你以前说得很对。我确实没什么才能。”
    “也不尽然。”她肯定地说,“才能这种东西,因人而异吧。就像之前和你说的,每一把破旧的椅子发出的声音都是吱吱嘎嘎的,但仔细听还是会有所不同。仔细分辨这个声音,然后找到合适的楔子,钉上就没事了。”
    “呵呵,不愧是木匠的妻子。”
    “对了,不打算邀请我参加你的婚礼?该不会怕我像《毕业生》里面的达斯汀霍夫曼那样,把新娘抢走吧。”
    “呵呵,哪儿的话。这种事情,你做不来的。不过,你要是来参加婚礼,我多少会有些紧张。别见怪,我就是这毛病,动不动就紧张。说不定婚礼当天会吓得昏倒,让你看见就太丢人了。”
    “哦,也对。没关系,不介意的。”

    再漫长的旅途也有终点,即便还没有读完那部小说,但列车广播已经告诉大家马上就要到站了。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和他一样,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待一切都安排停当,她像个淑女一样微笑着,感谢他让她阅读小说。他也报以绅士般的微笑,感谢她分享了美味的话梅。然后,他们再无话题,目光注视着窗外——风景后退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再过几分钟,他们就要互道珍重,然后下车,各自离去——和所有在长途列车上发生的短暂相遇一样,平凡地开始,平凡地结束。

    “对了,方便告诉我住址?”她突然想起什么来,“你有些东西拉在我这儿,很多年了,该还给你了。”
    “麻烦的话,就算了,多半是我借给你看的书。你也有不少盒磁带和CD唱片留在我这儿呢。要整理得花些时间了,也不一定能找全了。”
     “不碍事的。结婚后要搬去先生那里住,自己怎么也要清理一次的。”
    “好吧。”他告诉了她地址。
    “嗯,记下了。过会儿我就叫人送来。”
    “好的。”
    “啊呀,没想到现在已经天亮了。”
    “是啊,你该去睡一觉了。要不婚礼当天就不漂亮了。”
    “说的是。你也要努力完成你的剧本。要不以后只有像我这种新娘,为了治疗婚前失眠症才来看你的戏。”
    “哪儿的话,我会努力的。”
    “再见。”
    “再见。”

    他挂上了电话听筒。此时,Cohen的歌声也停止了。这狭小的空间又复归寂静。他百无聊赖,翘起了椅子。伴着椅子规律的吱嘎声,他继续构思着他的剧本……


    其实,当晚青年演奏的曲子并不是属于她的乐音。那是青年用琴声诉说着自己对她的爱恋和挽留之情。可惜,女人没有听懂,反倒沉沉睡去。
    次日早晨,青年醒来的时候,她已经离去。他发现他的肩膀湿湿的——原来她昨晚在梦中哭泣过。他叹了口气,但无暇哀伤,还有很多人等着听他弹琴。于是,洗漱停当后就和往常一样开门迎客。
    少了舞剑的女侠,摘星阁冷清了很多。又过了几年,来听青年弹琴的人也少了。护院的衙役们说,前些年托女侠的福,兵器制造业空前地兴盛,也带动了一大批产业。国人不再庸庸无为,现在没时间听琴了,都在努力工作创业呢。国力日盛,就要开疆扩土。最近听说还要和邻国打仗,这战事爆发就更没人有心思听你弹琴了。况且,你的琴声只能描述一个人的过去,现在百姓们对自己的未来更感兴趣。
    果然如衙役们所说,很快就再没人请他弹琴了。无聊的时候,他就自己为自己演奏。但他自己的往事,自己并不想回忆。于是,那把破琴就被他悬在了墙上。又过了些日子,他发现墙上的琴,不但蒙上了厚厚的灰尘,而且琴弦已断。
    他是琴匠的儿子,却并不打算修理它——这个新时代已经不需要琴声了啊,他想。于是,他嘱咐衙役们把琴劈了当柴烧。不多时,衙役们回报,手里还拿着把破剑,说是从古琴里面找到的——正是她留下的那把旷世利剑。
    衙役们说,那是女侠的一片心意啊。她一定早就料到了将来世道会乱,给您留着这把好剑防身呢。这年头,剑比琴实在啊。我也是刚从衙门里听说的,我们和邻国的战争吃了败仗,现在被他们反攻。这座城怕是快要不保了。您赶紧收拾东西,拿上这把剑逃命吧。
    十二岁起,他就住在摘星阁,离开这里他真不知道何去何从。况且他除了会弹琴,一无是处。不谙世事的他在一个又一个兵荒马乱的城镇里游荡,盘缠很快就被盗匪抢走了。又过了几天,他饿得眼冒金星,只得在街头行乞——这时他心想,要是我那把古琴还在身边,现在至少能卖艺为生啊。想到这里,他拔出那把旷世利剑,用手指弹击着剑脊——宝剑发出嗡嗡的哀鸣声——和着剑身的鸣响,他引吭高歌,招来众多路人驻足围观。他们被这歌声深深打动,几欲落泪。
    “这正是象征这个时代的乐音啊!”人们都这么说。


    急促的门铃声打破了他的沉思。他从彬彬有礼的快递员手里接过了她寄来的东西——是一个细长的深蓝色硬纸盒,手掌般大小。打开盖子,里面是一支白色的钢笔——并不是什么名牌货,但却相当精致——就像一匹矫健的毫无杂色的白马。盒盖内侧写着一行字,字迹娟秀但不失华丽——祝18岁生日快乐!
    他思忖良久。突然,像中了邪一样,把写字台上的杂物都扫到了地上,摊开稿纸,用这支笔沾了墨水,然后,深吸一口气——房间的空气仍有股霉味——他开始写下神秘的句子,笔尖在稿纸上飞快地跳跃,沙沙作响——那声音就像秋日的午后,一辆紫色绒布华盖的马车在林间小径轻巧地疾行,一路碾过满地金黄的枯叶……

    (完)

    本文系作者原创,如欲转载,请注明出自我的Space,http://spaces.msn.com/promisuce/
并标注url地址。若纸媒欲刊登该文,请与我联系。E-mail:Godot@sohu.com.cn  谢谢!
发表于 2006-3-10 17:55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剑胆琴心(小说,献给我们飞逝的青春和呼之欲出的未来)

中间插了一段古代的故事很离奇,整体写得不错,欣赏了.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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