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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荆河(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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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7-27 07:1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内荆河(散文)         王征珂
  
    以后的许多日子里,内荆河依旧会从江汉平原的土地上流过。
  那被称为内荆河的地方,其实并没有什么离奇的故事可讲。很多时候,河面平静,偶尔有野鸟从其上空掠过。
  有一个渡口,有一只小船,摇过去摇过来,不慌不忙的样子;那时河上没有大桥,没有车水马龙,没有乱哄哄的热闹。
  在我后来的怀想中,野火在堤岸上燃烧,发出“噼啪、噼啪”的声响;在树下听雨,雨声“哗哗、哗哗”,一个男伢,一个女伢。 
  在我后来的讲述中,许多花:野菊花、芍药花、打碗碗花,还有达紫香、紫云英、二月兰,都在开;太阳临空照着,草色青青,天色瓦兰。
  在我后来的回忆中,村庄没有电灯,煤油灯也早早地熄了;大人们一遍一遍,催促小伢们睡瞌睡。
  可是母亲、母亲,你的伢翻来倒去,随你么样劝,他都没有瞌睡;请你放他一马,他要叫出天边的星星,叫月光在内荆河上点灯。
  当我初懂世事的时候,父亲和成千的人挖一条叫“备战渠”的大渠,引来水源,灌溉水稻和小麦。
  母亲因病留在家里,穿针引线。我也能帮着母亲做些简单的活计,往灶里送柴火,煮一锅南瓜饭,厨房里满是诱人的香气。
  在闭塞、偏远的村庄里,许多年了,都没有什么变迁。因了男人的辱骂,女人跳进河水;或一个贪玩的小伢,戏水而死。村子里慌乱了一阵,然后又平息了,都是些偶然的事情。
  世代的村民,走在通往田野的小路上。杂草。锄头。弯腰向前。杂草。锄头。弯腰向前。农业劳动当然是辛苦的,不多的粮食归了公仓,田野上尚有遗落的黄豆,用火烤熟了,嘎嘣、嘎嘣的吃,对于小伢们来说,确乎是一件小小的快活。
  那是寒冬腊月,父亲挖渠去了。那年月村庄用老柳树上的一口大钟召唤人们出工和收工。我到村路边,望着红彤彤的一团太阳,云彩有许多模样:白羊、红马,一群仙人走在我的头顶,走在头顶的大天上。钟声“当、当、当”,敲响了内荆河的黄昏,父亲久久没有返回。天越来越黑了,黑得一塌糊涂,黑到伸手不见五指,黑得我听见了鬼的脚步声,它跟踪我,恐吓我,我开始没命地跑,发疯地哭叫。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了,父亲终于从“备战渠”工地上回到家来,他一个劲哄我,用几条小鱼、一堆虾米……
  春天,母亲唤我到内荆河堤岸上采野菜,地上的,还有树上的。野菜稀稀拉拉,因为采的人很多。看见野菜,母亲的眼睛会放光,会比星星还亮;嗓子会发出低低的叫,那叫声是碧绿的,绿成野菜的颜色;看见野菜,我能一个一个叫出它们的小名:铜蒿、地皮菜、榆钱儿、槐花儿、香椿叶儿、茅草根儿……这都是母亲教的;野菜采回家,蒸的蒸,炒的炒,煮汤的煮汤,母亲会变出好些花样。
  枯水季节,春天里还丰丰满满的内荆河,转眼间说瘦就瘦了。田野上,小麦儿焉焉的,稻穗儿哭丧着脸,好像谁八辈子欠了它们什么。一群官儿,从洪湖大沙镇来,到村里检查旱灾。他们迈着鸭公步,油光满面,在我家隔壁的村食堂里,喝高了“马尿”,舌头大着,高声嚷嚷。其中的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溜进我家,没话找话,想打我母亲的坏主意。这家伙还和我套近乎,“贿赂”我,用几颗花花绿绿的糖果,我睬都不睬他一下。吉普车就跑远了,车屁股后面一阵臭烟。我用“呸”,用唾沫——表达我满心的愤懑。
  乡村的日子,好也罢,歹也罢,都得过下去。采野菜,当菜咽;捡树叶,当柴烧;吃多了红薯,很难消化,在人堆里放气,接二连三,简直要把人熏倒。天蒙蒙亮,四处冷冷清清,寻寻觅觅,用一把耙子打捞牛粪,那样子就像在大海里捞针。牛粪呀,你们都是些宝贝疙瘩,我望穿双眼找到你们,就像找到失散在野外的亲人。营养我家的田地,是你们这些功臣:牛粪团,草木灰,还有狗屎巴巴。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这道理——连三岁小伢都晓得的,我怎么能黑了良心去讲你们——这些农家肥——的坏话。
  我记得那样一些夜晚,内荆河畔的村庄依旧没有电灯,一盏盏煤油灯也早早熄了它们的灯芯。我的村庄为什么这样黑,我不说,你们也能猜出其中的原因。在村庄普遍的黑暗里,村庄的大人们没有娱乐,如果说有娱乐,那就是早早上床,周而复始地繁衍子孙。在村庄普遍的黑暗里,村庄没有光明,如果说有光明,那光明就是一只只萤火虫,你们都看过的萤火虫,举着它们的小灯笼,忽明忽灭。在村庄普遍的黑暗里,男伢和女伢们在玩游戏,月亮是好心的、忠实的观众,它不仅津津有味地欣赏,还播洒月光照着孩子们。在村庄普遍的黑暗里,我的父亲母亲,你们不要逼我早早地睡瞌睡,我么样睡都睡不着,我的耳朵在看,我的心儿在听:伙伴们在夜里撒“羊羔”,“老鹰抓小鸡”,激烈地“打仗”。在村庄普遍的黑暗里,柴火垛构成了掩体,土坷垃制造了枪林弹雨,有人光荣负伤,仍没忘记要当英雄,不当狗熊,他嘴里仍在喊着:“不要管我!冲上去!”。在村庄普遍的黑暗里,也有人胆小如鼠,出卖了革命、同志,他好像是《洪湖赤卫队》中无耻的叛徒,青面獠牙,狼心狗肺,给我们可爱的家乡——洪湖——的脸上抹黑,伙伴们从此总喊他“王金彪”,不喊他的真名。
  我记得那样一个深更半夜,我在心里默默地、不停地数数字, 1234567, 7654321,可是那些阿拉伯数字根本无法催我进入梦乡。黑灯瞎火中,我悄悄起床,翻碗橱柜,小心翼翼,不小心弄出了声音。父亲在大声嚷嚷:么东西在响,是不是家里闹老鼠。母亲嘴里“吁——吁”着,在制止父亲:莫胡侃,是你家老大在找吃的。黑灯瞎火中,我找吃的,搜不到一丁点东西,我的肚子咕噜、咕噜,要几饿,有几饿。乡村的日子,锅里很少有肉,碗里很少有油星。
  正是长身体的年龄,老大、老二、老幺,三个男将,三张大嘴巴,一日三餐,顿顿要吃要喝,难道叫我们天天吃空气,日日喝凉水。父亲和母亲,两个种田佬,一年到头,忙得要死,累得要晕过去,愁得要发羊羔疯,可田里打不出几多粮食,荷包里摸不出几多钞票。
  那时在内荆河畔,方圆几十里内,因为家境贫寒,弃学的伢们很多。父亲和母亲并不指望我帮他们种田,他们总要我好好读书,用功,考学。我没有辜负他们,年年寒假、暑假,总捧了“优良”的成绩单。老师的评语,父亲和母亲反反复复看了,比田里多打了几十斤谷子,老牛又下了一只牛犊——还要欢天喜地。
  内荆河,还有么事可讲?讲我记忆中电影一般的风景。荷花。菱角。荸荠。野鸭群的高叫。蛐蛐儿的低鸣。水柳垂着刘海。小船儿轻轻在摇。随处可见的芦苇丛。梨花像纯洁无邪的邻家小女。桃花脸上升起了乡村的红晕。牛背上滑落金色的斜阳。
  内荆河,还有么事可讲?讲我记忆中五彩缤纷的意象。风吹蓝了我的天,把天吹成许多蓝:瓦蓝湛蓝,蔚蓝海蓝。风吹绿了我的地,把地吹成许多绿:浅绿深绿,碧绿墨绿。风吹开了我的嘴,把我吹到许多水里,溪水湖水,我还想得寸进尺,去喝河水海水。风吹起了我的身影,把我吹成活神仙,吹成翩翩起舞的蝴蝶,飘飘欲仙的树叶。风吹热了我的步履,把我吹到天空的两肋,绣花的原野,一望无际的地平线。风在吹,莫停住,风把我吹到那些名叫——桃花源、乌托邦、尘世圣地、人间天堂——的远处、更远处。风在吹,我在一次次地张开双臂,机械地模仿飞禽飞行,但我没有大雁的英姿、老鹰的羽毛,甚至不如唧唧喳喳的麻雀,它们可以衔来草叶、泥土,在高高的树上作巢,哼它们想哼的乡村小调;风在吹,我没有春风一般天马行空的翅膀,那名叫“春风”的,远比我跑得更远。风在吹,哎!其实我也晓得,我不过是在镜中捉影、水中捞月、痴人说梦。
  内荆河,还有么事可讲?讲我记忆中乡村的禽畜们。鸡子咯、咯、咯,不单单会打鸣,练嗓子,还晓得下蛋,这些鸡蛋换来了我的学费、你的发卡、我的棉花糖、你的红头绳。当春风放牧羊子,当羊子走向乡野,当草地绿出了油,那些羊子会发出——咩、咩、咩——按捺不住的欢叫声;当饿极的老牛像一个肚肠空空、饿了一世的乞丐,终于可以埋头吃食了,它却一下子把青草吃得太饱太饱,活活撑死在内荆河堤岸上。大白天,我的母亲在村庄哀号,在嚼着我这个“罪魁祸首”:“作孽呀!败家子!”;我的父亲提着棍棒,一边到处追我,一边连声怒吼:“木头脑壳!苕货!为么事不把牛看牢?”;而我的祖母颠着她的小脚,急得跳脚:“你们两个大人有么本事,不好好把自己检讨,只晓得冲一个小伢子发火!”。
  内荆河,还有么事可讲?讲我记忆中的乡村一家人。杨占领,我姑父,光着黑黢黢的膀子,挥舞着粗壮的手臂,在晒场上扬场,铁锨高高甩向天,一锨一锨,赶走了灰尘、杂草,麦子哗啦啦砸在水泥地,如同珠宝落玉盘。王大女,我姑姑,用洪湖方言驱赶馋嘴的鸡子、偷食麦粒的麻雀,“消、消、消”,如果译成普通话,文雅些——意思大约相当于“哪里凉快去哪里”;粗暴些——意思大约相当于“滚到一边儿”。太阳火辣辣的,把我姑父杨占领晒成非洲人,晒成一截黑炭,我看见我姑姑王大女送上了“甘露”:一瓢凉水滋润了她男人的喉咙。“特别的爱献给特别的你”:一大碗白米饭上面卧着两个油煎的荷包蛋,我姑父杨占领吃得满嘴流油,浑身流汗。而在村头一间废弃的仓库里,我表哥杨海田正挤在人堆里,玩那种叫“揭三皮子”的纸牌,他的赌注下得很大,那一天,他赌光了他家相当于三千斤麦子的钱,就差没赔上老婆,那时他还没娶上老婆。那一天,我姑姑王大女泪一把,鼻涕一把,从黄昏哭到了半夜,号啕大哭响彻了内荆河畔的整座村子。
  内荆河,还有么事可讲?讲我记忆中乡村的男人们。薛胜利,老光棍,吃了上顿没下顿,在打谷场上舞龙、舞狮子,唱荆州花鼓戏,少了他,地球不转。曹克定,大力士,扛得起两百斤重的粮食麻袋,却搞不定自家的老婆,如花似玉的老婆,天天骂他穷鬼,他从不还嘴,像哑巴一个。朱汉桥,武汉知识青年,叼着香烟,穿着喇叭裤,披着长头发,远远的,看上去真像个女人,小伢们一边冲他喊“阿姨、阿姨”,一边撒腿飞窜,要是被他逮着,他定会用手指狠狠敲我们的小脑壳,给我们一百个疼痛的“板栗”。
  内荆河,还有么事可讲?讲我记忆中的女人们。海燕阿姨,上海知识青年,在屋里洗澡,她的身子好像洁白的雪花,她的乳房好像甜透的西瓜,几个少年,在窗外偷偷、偷偷地看她, “怦、怦、怦”——心儿跳得多响,心儿跳得多快,他们只是无知、好奇、朦朦胧胧,处在最初的青春期,他们不是——居心不良的家伙,入室胡搞的小流氓。在河畔的长堤上,在沿岸的柳树林里,汉美阿姨,武汉知识青年,和男朋友谈情说爱,晚风吹动了她的连衣裙,晚风把她的一串串笑声刮到内荆河上,她的笑声跌进了河水,把鱼儿惊起,几只鱼儿很吃惊的样子,好像在说:这个女人不寻常,要几漂亮,有几漂亮,要几妖精,有几妖精。
    内荆河,还有么事可讲?讲我记忆中某个漆黑一团的夜晚。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声打破了村庄的宁静,那是洪湖本地人张秋香阿姨在一遍遍求饶,披头散发,裸露着白花花的胸房,她丈夫赵长安拳打脚踢,用我们洪湖方言中最肮脏的那些词教训她:“炮打妈的,牛鸡巴日的,叫你还敢去偷小白脸,叫你还敢去偷上海人,你八辈子也当不了城里人!”,深更半夜里,有的大人在起哄,火上浇油:“赵长安,你只管往死里打,你还不赶快脱光她的裤子,打断她的腿子!”;深更半夜里,也有几个大人在劝架,息事宁人:“算啦、算啦!赵长安,饶了张秋香,她明天还要去田里打虫!”。
  内荆河,还有么事可讲?讲我记忆中的伙伴们。周素兰,小名叫云,长我三岁,胖胖脸,额头垂着刘海,像三十年代女学生的打扮。后来我在《芳草》杂志上描绘过这位可爱的姑娘:原野是她的肉体,野花是她的心脏;我在《诗歌月刊》上提到过她对我的重要影响:我十四岁了,黑眼睛像哥伦布发现了大陆,邻居家辍学的姐姐,枝条总在晃来晃去,她胸脯很阳光,她长发很黑暗。赵希强,我的班长,考取了洪湖一中,村子里喇叭哇啦哇啦响,说他为村里增了光,谁料他家境贫寒,死了父亲,有学难上,如今儿女一群,赵希强脸皱成核桃,命苦成黄连一样。
  内荆河,还有么事可讲?讲那乡村少年不务正业的爱好。八十年代中期,一个高中生开始悄悄迷上诗歌。沿着内荆河堤岸漫步,一遍一遍朗诵、品味梅绍静、王小妮等著名诗人当年的诗句,他们笔下的乡村——要几迷人,有几迷人。我开始尝试练笔,比着葫芦画瓢:牛铃摇响村庄,蝉声拖长了夏日黄昏。当我正沉浸于诗情画意里,河东狮吼的父亲,脸上堆积着乌云,撕碎了我的纪录“真善美”的练习本。作为一次重罚,父亲责令我为他扇扇子,从一扇到一百,从一百扇到一千。那边厢他摇头晃脑,享用流火七月里人工制造的清凉;这边厢我的思想开了小差,把夏夜的诗行酝酿:
    扇扇子,扇亮了明月的瞳孔;
    扇扇子,扇动了舞蹈的树叶;
    扇扇子,扇飞了少年的翅膀;
    扇扇子,扇远了少年的道路。
    
  作者小传:
  王征珂,男,1969年10月生于湖北。毕业于
  湖北大学。曾在《青年文学》《诗歌月刊》
  《长江文艺》《芳草》《少年文艺》等报刊
  发表诗歌、散文、随笔200余件。供职于湖北
  十堰东风汽车公司花果医院。
  邮箱:hgwzk@tom.com






发表于 2003-7-28 04:09 | 显示全部楼层

内荆河(散文)         

好文字。加重了欣赏。顺带加精
发表于 2003-7-28 05:39 | 显示全部楼层

内荆河(散文)         

湖北哥哥的诗歌好,散文也很美呀!
 楼主| 发表于 2003-7-28 21:41 | 显示全部楼层

内荆河(散文)         

下面引用由青舟2003/07/27 08:09pm 发表的内容:
好文字。加重了欣赏。顺带加精

谢谢青舟班花的果酱!

发表于 2003-7-31 18:52 | 显示全部楼层

内荆河(散文)         

这是纯文学:)
 楼主| 发表于 2003-8-11 06:42 | 显示全部楼层

内荆河(散文)         

下面引用由绝代风华2003/07/31 10:52am 发表的内容:
这是纯文学:)

绝代风华好!
前段时间到江浙半月,回帖迟了,见谅。
十分感谢你的阅读和激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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