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半夜潭（一）

萧水君

半夜潭（一）
友人从外地打来电话，说心里很不痛快，憋的慌。我自然顺其思路，说我也同样如此，为若干事而苦闷。想来人在这样的时候往往是有些期待同病相怜之人的，这样才有了对话的情感基础。但接下来待我问明原由，自己却真正“苦闷”起来了，并同样的“憋的慌”。
友人说，他今天去听了一个关于文学的讲座，主讲者说了大意如此的一段话：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良心，每个人的良心都不相同。无产阶级有无产阶级的良心，资产阶级有资产阶级的良心。学历高的人有学历高的人的良心，没有受过教育的人比受过教育的人的良心要低……
友人说，他当时很不相信自己听了这些话，他说很为自己的学校有这样的老师而遗憾。并说，如果不是因为主讲者年纪有些大的缘故，他当时一定要站起来狠狠地反驳他的。我则尽量安慰友人别放在心上了，就当空气有些浑浊吧，会有风来净化的。之后又海阔天空地侃了其他的，谈到了苏珊•桑格塔的死，哈贝马斯的“公共知识分子”，还有刘小枫的《纪念冬尼亚》。
挂掉电话已渐近十一点了。我回到书桌前，抬头看到了书架上的《沉默的大多数》和《中国农民调查》，心里很不是滋味，感到有些话不得不说，有些话还是要站起来说，有些话还是要必须大声地说，有些话还是要必须大声地对着他的耳朵说！于是，在这样的夜晚，窗外有夏虫的歌声伴我，远处有忽明忽暗的灯火伴我，我便设想自己和友人一起来到那个关于文学的讲座上来了。
我于是就站起来——
对不起，老师，打扰一下，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老师的职称是教授吧？我看到外面的海报上是这样写的。我一开始听到您刚才讲的那段话，感到很费解，有些糊涂。但转念想到老师是教授，“学历高”，不仅“受过教育”，而且是“高等”教育，于是我马上就明白老师的话了，虽然学生有些愚笨，但这点还是可以理解的：“高等”教育出“高等”良心，原来老师的良心大抵是要高些的。其实也自然，口袋里揣着教授证，大抵是很吓人的，尤其对那些“没有受过教育的人”来说，确实有些威力。但我想告诉您的是，还没有到见了教授证就脸红羞惭的地步，还没有这样的“没有受过教育的人”来给您填补虚荣的空洞。您的愿望我想是要落空的，很不好意思说出这点。
我还想告诉您的是，我的母亲只上过小学二年级，自己的名字是不大会写的，算是个“没有受过教育的人”。我的父亲初中毕业，会写自己的名字，也识字，算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但没有您的“学历高”却是事实。不过，我并没有觉得他们的良心也如他们所受的教育一样，是怎样的低，我也感到很奇怪。相反，我小时候常常有个疑问，说出来不怕您和在座的同学笑话，我一直觉得我的母亲应该当劳动模范的，为什么电视上老是看不到我的母亲呢？今天听了您刚才那段话，我突然感到，您的良心也不见得如您口袋里的高学历，是怎样的高。因为您在遗忘，您在漠视，您在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而不知，而沾沾自喜。很不好意思又说出了这点。
如果您觉得我在用私情来左右公理，那我就还要告诉您的是，在我的同窗里，有一个同学是家里五口人却只有两亩地，他的父母都是只有小学文化，可每次看到他的父亲那黑黑的脸膛、瘦瘦的背影、一双大手上厚厚的老茧时，我是从心里觉得他的父亲实在是太伟大了，像他的父亲一样的乡土中国的父亲们实在是太伟大了。我不想在这里说什么他们为谁而牺牲了自己的利益之类毫无用处的正确的废话，我只是想告诉您的是，他们的良心在双手的背后，而不是在干裂的嘴唇背后。他们是决没有教授证的，怕连小学毕业证也没有的，可老师您不觉得自己左手拿着馒头、右手执笔说出那样的话很不厚道吗？再次很不好意思说出了这点。
假如老师又觉得我是在用感性混淆理性，那我就还要再次告诉老师的是，您说对了一半，我不是在混淆理性，我是在告诉您什么叫理性，什么叫感性，什么叫超越理性的灰色用人文的感性关照当下生存中的人们，而不是用您所谓的理性来指指点点，很不好意思的说句话，您的理性可真够残疾的。鲁迅先生说我们不要流着眼泪的批评家，我想，同样的，我们也不要流着哈喇的道学家。
其实，我还可以举很多例子来说明您的观点该有多么的荒谬，该有多么的不可思议，尤其是在这样的时代。不过想来还是可以理解的，什么都多元化了，谬论也不例外，谬论也应当与时俱进的。但是我还是觉得不过是腐尸的气息又再次沉渣泛起，没什么新意。知识分子的自大狂心理，冒充道学家的热情，欲在云端说教的姿态，无非如此了，跟老师说实话，我见得多了。这样的例子我想可以装一卡车，不，用火车皮装我想也是不够的，因为我们每天都在看到这样的事例是如何的疯长。“高等”教育是怎样的教育出劣质良心的事例，不用贪污的官员来充当，只要看看那些整天在报刊上说傻话的人的嘴脸就一目了然了。
说到现在，我是很无奈的，我不知道该怎样和老师您在良心（道德）这个层面来讨论问题，我对这个东西向来过敏，是不大愿意在理性的层面上言说它的，也怀着十足的警惕性。我见得多了整天口口声声把良心挂在嘴边却往往有着怎样的令人不齿的嘴脸的人。其实很多东西是不能用“良心”来言说的，举个很简单的例子。说有一天我在马路上遇到一个乞丐，他向我伸出了手，当然，我不会雷同的和屠格涅夫一样也伸出手握着他的手，说一声：“兄弟！”我会摸摸口袋，找到一角钱或者两角钱，然后给他，离开。但我想告诉老师的是，我并不觉得这样做有任何的心理满足感，有多少良心在内。相反，我会责问自己，你口袋里不是有一元钱吗？为什么不给他一元钱呢？为什么要费劲心思找些一角两角钱呢？你这样做不是很虚伪吗？于是接下来我就会得出结论，说自己是个没有良心的人。老师，您看，这不是很有趣吗？够悖论的了吧？其实，这更本就不是一码子事。也说明我们不能在这个层面来讨论问题，就像你不能把属于知识论层面的东西放到价值论的范畴里来讨论一样，这样做是很危险的，这样做只能复杂化问题，使事情笼罩上一层迷惑人的雾气。
当然，我说这些不是否认良心这东西，我只是想说，您的观点让我深感愤怒，让我身边的友人很不痛快，让像我一样的青年很感遗憾。我们都是青年，我们来大学不只是为了获得今后生存的饭碗，我们有很大一部分是来求知识、求真理的。我不知道您有没有想到今天在座的如果是些人生观、世界观还没有成型的小学生中学生，您的这些观点对他们会产生什么影响，幸亏在座的都是大学生，还有些自己的独立思考的权利和能力。我们尊重您，首先您是老人，再次您是我们的老师。但是我们不能同意您的这些荒谬的观点，因为它连起码的常识标准都没有达到。我们尊重您个人，但坚决反抗您的这些观点。也许今天我的言辞有些激烈，那也是青年的应有之义。我想如果我是个皱纹爬满脸膛的老人，或许我今天听了您的话就只会咧咧嘴微微一笑而过，因为那时我会觉得对这些无聊的东西最大的藐视就是不置一辞。但现在我是青年，就不会如此。因为我深知这激烈里有青年的热血，而这平庸、平和里只有死水和一滩冷血。
我很奇怪今天的关于文学的讲座您为何会说到这些东西，也同样奇怪那么多的文学的熏陶怎会还有这样的观点产生。想来还是传统士大夫的末世情结混杂着现代阶级论的下作腔调。本不足为奇，但还有戳破的必要。至于那些什么知识分子作为代言人形象的鬼话，我看确有见鬼的必要了。
说了这么多，很不好意思占用了您讲座的时间，但最后我还是想说，我会立刻从这里消失的，因为我是毫无兴趣再听下去了。您也无须问我姓名，只要知道我今天说了些什么就好了。也请老师您收回刚才您讲的那段话，或者老师能用让大家信服的话来反驳我，而不是说什么您多吃了几百斤盐、多走了几千座桥、多爬了几万个山头之类的老调，“老调已经唱完”了，我也立马从这里消失。总之，我是要找个地方来好好回想一下的，透透新鲜空气。
窗外夏虫的歌声依旧，远处忽明忽暗的灯火依旧。我在这样的夜晚写下这样的文字，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时下正在走的路该会有确定的方向吧？这暗夜里的路途，究竟通往何方呢？想到还有友人在，还有那些不屈的灵魂在挣扎，还有那些等待盛开的花朵在勃发，还有一丝光线穿透云雾从过去射到现在，我便总能在这优美的虚空里获得不俗的力量。
“不如总在途中，于是常有希冀”。

北溟

写的不错,现在象朱自清,闻一多样的教授太少.中国的精英知识分子一代不如一代啊!
重一下,问好水君.

萧水君

多元化之后，消费阶层、大众文化瓦解了精英知识分子的存在合理性，最起码说是大大削弱了。众生喧哗、价值混乱是我们赶上的时代。
”什么都多元化了，谬论也不例外，谬论也应当与时俱进的。“
据说，当年钱钟书被指派翻译毛选时,也兢兢业业,叫他拿回家翻译时,他不愿意,找个借口也罢了,可他居然说,这种东西,拿回去污了空气，于是加了罪名。
像我的好朋友写的：
”
………………
永远也不可能变成现实
我们只能自欺欺人
以便自己不会活得像具行尸走肉
像那些愚蠢的没有灵魂的人物
梦是用来支持有灵魂的人
用来苟延残喘的东西
除非那些追随上帝的虔诚的信徒
坚信不移死后会入天堂
我只知道
死后我只会腐烂于尘土 灰飞烟灭
而我那顽固不化的愚蠢的思想
将会在下一代 也许下一个时代身上重演
妈妈如果我早跟你学会如何种植庄稼该多好
那样我不会饿死在繁华的街头
假装自己是一个行为艺术家
没有朴素的爱
因为在这样的都市里一切都会成为质疑的对象
灵肉分离了
所有我们在碌碌进行的事情
都不过是为了喂饱一具尸体
而我们的灵魂发而愈发饥肠辘辘
妈妈你总担心守住一方土地会委屈了你的孩子
妈妈你从小给我讲述的希望全是假的
人人长大了都来追逐这希望
其实它却像一个妓女
给你一晚的欢愉便不知又到哪条酒巷鬼混去了
我们都被耍了 孩子 爸爸和妈妈
妈妈我错了
也许我不该太过于清醒
太清醒只会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饥渴
可我这时却越来越想念生产粮食和蔬菜的土地
………………”

确实，希望是个婊子，鲁迅先生和裴多菲的意见是一致的。
套用马克思大爷的话（其实是黑格尔说的）“宗教是人民的鸦片”——
希望是人民的鸦片。
我们是自己的鸦片。
鸦片是鸦片的鸦片。

依米花

超强思辩
好文
并代广大草民致谢了

烟雾缭缭

下面引用由北溟在 2005/12/11 01:29pm 发表的内容：
写的不错,现在象朱自清,闻一多样的教授太少.中国的精英知识分子一代不如一代啊!
重一下,问好水君.

同感!问好!

郝小会子

感叹！楼上说的是啊！问好了！学习！

萧水君

是是非非非非是是是非也是也
来来去去去去来来来去又去来
呵呵，这个挺好玩的
问好大家～

虹虹

不如总在途中，于是常有希冀
喜欢这句话！问候！

萧水君

下面引用由虹虹在 2005/12/12 02:57pm 发表的内容：
不如总在途中，于是常有希冀
喜欢这句话！问候！

马原小说里的~~不过也不是他说的，是他引用他朋友给他写的信里的一句话~~，我是从我朋友那看到的，呵呵~~~~
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