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逆光的墙（小说）（待续）

谢瑞

[这个贴子最后由谢瑞在 2005/11/12 07:16pm 第 3 次编辑]

  　院子里是安静的。狗爬在窝里不支声。老母鸡懒散地踱着方步。几只蜜蜂在开花的苹果树上飞来飞去。对面山坡上的青草因为落了露水的原因，在逆光的早晨四射着闪闪的星光。
　　这个时候的阳光比母亲还要温暖。我将后背靠在窑洞窗户下的墙上昏昏欲睡。我总是在后背靠着墙手筒在袖筒里的时候，有昏昏欲睡的感觉。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可以肆无忌惮的彻底地放松自己，去想一些我永远也想不明白的事情，比如河里的水为什么总是流不完，比如我为什么会是个傻子。
　　这和我每天遭受的境遇有很大关系。事实上我总是在高度的紧张与恐惧中度日，我无法确定父亲的弟弟的妹妹们的拳头会在什么时候向我砸来。但我确定我从来都没有做错过什么，如果有的话，那一定是我在他们想哭的时候笑了，或者在他们想笑的时候哭过。他们从不放过任何教训我的机会，甚至连我不会说话也成了他们暴打我的理由。
　　那天父亲看上去似乎很高兴，我的知觉告诉我这是我接近他的好机会。我应该乘着他高兴，把我的脸贴在他的脸上，用我瘦弱的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就像最小的妹妹那样搂着他的脖子在他的脸上他亲一口。你不知道我多么想这样做啊！我甚至已经感觉到他拿他的胡子扎我的脸，把我放在他的腿上抱着我对我说好我的娃，疼死人了。但我确定我还没有到他的近前，就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将我从自己构建的梦境里跌落。我努力回忆了很长时间，并且根据我发蒙的头翁翁叫的耳朵和父亲茄子一样青紫的脸色得知，我的举动才刚刚开始，就被粗暴的拒绝了。我被父亲的巴掌结实地撂倒在地上，我几乎都爬不起来了。那一刻，我的内心要比我的身体虚弱得多。当父亲的那句狗崽子，迟早打死你在空气里横冲直闯的时候，我用肿胀的眼睛四处看了一眼，所有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流露出疼爱的眼神，他们快意的笑着，就像几十年的冤屈得以昭雪一样。我被巨大的恐惧和委屈笼罩着，我不敢哭，我挣扎着站起来，悲伤的离开了他们。这个时候我的小狗跑了过来，用它的尾巴在我的身上蹭了蹭，并替我赶走了横挡在我脚下的老母鸡，把我带向他的窝。
　　我记不起来我与我的狗一起住了多久，大概是母亲没有了之后就在一起了吧。我们在潮湿的麦草上睡觉，我们一起看星星，听风吹过枯草时的呜呜声。我们一起看星星，听风吹过枯草的声音的时候我就想我娘。
　　我是被四奶奶从娘肚子里拽出来的。娘将她所有的力气都用在生我上了，可她还是没能将我生下来。四奶奶急了，四奶奶就用一把我娘以前做针线的老剪子把娘的下身剪了个大口子，硬生生将我拽出了娘的肚子。然后她倒提了我，照着我的屁股打了一巴掌，狠狠地说，你娃娃的命硬呢，看你把你娘折腾成啥样子了。四奶奶这样说的时候，我看见她浑浊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
　　我第一眼看到的母亲也就是我最后一眼看到的母亲。我亲爱的母亲她没有给我留下太多关于她的记忆。她安静的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我知道她的血就要流干了。她只是用她温情的眼睛看着我，她不说话。她甚至连流泪的力气也没有了。
　　四奶奶把我送到母亲的怀里，帮我含住母亲的乳头，我这才止住了哭声。
　　我贪婪的吸食着母亲的奶水时，我并没有发现我可怜的母亲已经在我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正毫无声息的一点点死去。直到今天，我总是无法将这个四奶奶眼里美丽、善良、贤惠的女人和我联系在一起，我亲爱的母亲她没有给我留下些许关于她的记忆，我无法从我的记忆里找到任何关于她的碎片。她没有留给我一句话，哪怕是一声叹息也没有。她只在她即将离开人世的最后几分钟里，深深地盯着我，用她疲惫、依恋的眼睛看了我很长时间。可是那时候我不懂这些，就连吃奶也不过是人的本能，我根本就不曾理会过母亲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对我的爱。当四奶奶在我长大后的某一个下午或者黄昏告诉我这些的时候，她的口气平静得像冬日里结冰的河面。这让我更加感觉到母亲距我是多么的遥远。
　　我曾经好多次在梦里见到过我陌生而又美丽的母亲。或者说我是在我的脊背靠着墙在那里昏昏欲睡的时候，她从某一个我无法确定的未知的地方曾经真实的向我走来过，因为这影像是那么的清晰，清晰到每每从梦境回到现实的时候我就想大哭一场。你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失落啊。
　　据说我的父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地击垮了，为了能够从巨大的悲痛里走出来，我年轻的父亲把自己交给了流浪。我相信从一开始父亲并没有敌视过我。四奶奶说父亲离开的时候来看过我，他抱了我很长时间，把我的小手放在他的脸上泪流不止。
　　娘死的那天，四奶奶把我抱到了她家，我一生没有生养的四奶奶用羊奶把我喂到了四岁，并且给了我最初的关于母性的认知。当我因为寒冷或者恐惧将自己畏向四奶奶温暖的怀里时，每次当我想要抚摸她的空奶子的时候，四奶奶从来没有拒绝过我，她总会在撩起自己的衣服襟子的时候说上一句看看我的傻子，羞不羞啊。请相信我在抚摸四奶奶的空奶子的时候我的灵魂是纯洁的、干净的。
　　善良而慈爱的四奶奶用羊奶喂养我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嫌弃过我是个傻子。可惜在我还没有彻底长大前就失去了她。这让我再一次相信自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硬命的人。村子里开始盛传我如何克死了两个给了我生命的女人的流言，他们从不关心我是否在失去她们的时候有过什么样的悲哀与痛楚，事实上我更愿意她们能够在我的生命里存在更长一些时间。
（待续）

泽润

明天细读。

幽云

来啦来啦，好兄弟

小小土拨鼠

看着沉重，不知这样的故事该如何收笔呢？

谢瑞

等着就知道了：）

蓓蕾

你的故事，让我想起了我儿时的故事。真好。

谢瑞

又是冬天，我的记忆里似乎只有冬天了。我在冬天出生，娘在冬天死去，然后父亲在冬天出走，现在四奶奶又在这个冬天离我而去。我自己也开始慢慢相信自己是一个命硬的人了，我总是自觉或者不自觉地躲闪着村子里的人。那些和我一样大小的孩子如果有人与我说话，我都会害怕的躲开，我怕我要是和他们说句话就会克死他们。所以我更愿意靠在窑洞的墙角或者哪一面逆光的墙上让温暖的太阳照着我，开始我漫无边际的遐想。
陕北高原的冬天总是漫长得让人心慌，北风整天整夜的呜咽。我行走在结冰的河面上，看着四奶奶被人们装进棺材里抬着往山上走去，我没有哭，我也没有跟在送葬的队伍后面。整个场面很冷清，只有很少的十几个人跟在四奶奶的棺材后面走。风把走在最前面那个人高举着的魂蟠吹得呼呼响，风把他们头上的白布条吹得飘了起来，他们也没有人哭。
我之所以没有哭，也没有跟着送葬的队伍去送四奶奶，是因为四奶奶刚咽气我就被告知必须在当天搬出四奶奶的窑洞。这是四奶奶的侄子东胜对我说的。他说你最好不要等着让我撵你走，给你说话就已经够晦气的了，知道吗？
我恐惧的看着这个四奶奶活着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过的人缩向墙角。我的卑微可能刺激到了他，他更加凶狠的瞪了我一眼，然后走开，走到四奶奶睡着的门板的帘子跟前慢慢地跪向地上，将头上的白布拽下来盖住眼睛干嚎了起来。我被他的哭声所感染，鼻子一酸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我真想也像他那样跪在那里放声大哭一场，我曾经走过去两次，但每次都被那个被称呼为阴阳先生的人把我推到一边。他是唯一穿着袍子的人，手里拿一把铃铛，边摇边唱一些我听不懂的词，间隔着拿一张叠得方方正正，印了红颜色印章的黄纸在供奉着四奶奶灵位的桌子前烧。他每烧一张那样的纸，就回头看一眼跪在帘子前面的东胜，东胜就赶忙连着磕三下头哭两声。那位阴阳先生在最后一次赶我到一边的时候，用他鹰一样的眼睛盯着我对我说：“你知道你的命为什么会这么硬吗？因为你娘生你的时候躺在了毡上。”
我大声的对着他咿呀，我不会说话，我只能用我大声的咿呀表示我懦弱的抗议。我想说不是的，一定是你胡说，我娘生我的时候你在哪里啊！
阴阳似乎明白了我咿呀的意思，他弯腰再一次用他鹰一样的眼睛盯着我说：“你说不是，那你就证明给我看啊，你这个傻子”
我心里委屈，但我不敢再说什么，我担心那双眼睛会突然将我吞没。于是在东胜没有任何水分的哭声里，在阴阳挑衅的目光下，我独自一人走出了四奶奶家的院子。那些忙着四奶奶丧事的人漠然的看着我，他们没有一个人出来为我说句公道话，他们一定也在心里暗暗地把我想成了一个克死了自己的亲娘，现在又克死了拉扯我到四岁的四奶奶的人了。
给四奶奶送葬的队伍越走越远，我的四奶奶也越走越远，可我不能走在送她的人群里，我只能在结冰的河面上咿呀，我不停的走，我好几次摔倒在冰上。但这些四奶奶已经不知道了，我想不出来当她听到东胜干巴巴的哭声时会怎么想，如果她能听到的话。
我不知道四奶奶是夜里什么时候死的，等天亮了的时候我被寒冷驱使着爬进了四奶奶被窝的时候，我习惯地将我的上手伸向四奶奶的空奶子。如果放在以前，四奶奶都会醒来，用她的手把我的手按放在自己的空奶子上，然后说一句我的傻子，不臊啊你。可是那天晚上当我爬进四奶奶的被窝并把手伸向她的胸口时，我的四奶奶没有任何反应，一开始我以为她睡的很死，我没有啃声，我只是那么轻轻的把手放在她的空奶子上。
太阳已经老高了，我的四奶奶还是那样躺着，她一动不动。我摇她，喊她也没有反应。我傻，但我知道哪里不对劲，睡得再死也不至于喊不醒摇不醒。我开始害怕，我害怕我的四奶奶会不会和我娘一样再也不能起来陪我这个傻子了。我爬起来衣服也顾不得穿就跑出院子大声的咿呀着。因为恐惧我的声音很大，开始有人注意到我的喊声了，东胜爹跑过来了，更多的人跑过来了，他们塞满了整整一间窑洞。然后我看见他们给四奶奶穿上了衣服，用一块白纸苫在了四奶奶的脸上。
（未完待续）

幽云

嘿嘿，顶上去，先在我轻松了，很自由呢

谢瑞

谢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