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永先生与《今天》| 鄂复明
惊悉是永骏先生仙逝,感慨莫名。
我在四十五年前初闻先生。《今天》大事记有如下记载: 1989年6月芒克从北京家中被“保护性失踪”一周为《今天》资料安全起见,整理出一套《今天》杂志委托日籍友人是永骏教授保存。(八年后,《今天》覆刻版据此影印)。 当时,距《今天》同人赵一凡先生病逝不到一年,他精心保管的“今天资料”移至我家。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作此无奈之举,祈求遗留《今天》的一脉生息,实属任其漂泊异国他乡,自生自灭。
用卡西欧CW700一体机打印的《今天》书刊存目
七年后,《今天》大事记记载如下: 1997年10月11日日本“中国文学研究会”将是永骏教授保存的全套原版《今天》文学杂志精心处理后影印“《今天》(1978—1980)覆刻本”出版。 1998年12月18日《今天》杂志在日本东京朝日新闻社礼堂举办创刊20周年纪念活动。《今天》成员有北岛、芒克和侨居日本的黄锐、陈延生,活跃在日本诗坛第一线的重量级诗人大冈信、谷川俊太郎、白石嘉寿子等倾城而出,三百人会场座无虚席。日本“中国文学研究会”赠阅和销售《今天》(1978—1980)覆刻本。
《今天》1978-80覆刻版
芒克将辗转带回国内(先后大约近百部)交给我时,面对制作精美的书籍,我惊呆了! 我曾亲手油印的《今天》杂志,因纸质低劣及操作技能的欠缺,版面歪斜、字迹残缺且处处污痕,这从香港城市大学图书馆“今天特藏”扫描的电子版截图,可见其丑陋不堪,同时也对当年节衣缩食、购买或订阅《今天》杂志,以助其生存可敬的读者们深感愧疚。 我手头找不到覆刻本原书,无法展示修复后的同一页面。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电脑技术及软件功能远未发展到今日程度,难以想象覆刻本的制作者们付出了怎样辛勤、巨大的手工劳动;内心感慨日本民族对世界文化一以贯之的执着与贡献,却无从得知当年是永先生(我在先生病逝后,才从他学生的悼念文章中得知其姓氏),在其间亲历亲为的关注与付出。
转瞬又是十年。据《今天》大事记: 2008年由徐晓主持,制作“《今天》30周年纪念册套装”。其中早期《今天》杂志仿真本使用日本“中国文学研究会”《今天》(1978—1980)覆刻本精心处理过的原始版面。 我交给徐晓一套原版《今天》杂志,据她回忆:“我先是决定忍痛拆掉老鄂提供的全套杂志,一页一页扫描。”请黄锐拿去制版,“……他的设计工作室里坐着的是金发碧眼的法国人,来来往往说着日语、英语、法语,做的是‘迪奥’这种国际大品牌。以这样的背景和实力,为30周年纪念活动的出版物做设计自然是非他莫属。”然而拥有先进设备的专业人士,对此一筹莫展。修版是不屑于考虑的,而“仿真”必须彩色印刷,成本高昂令人却步。最终徐晓只得走“捷径”,又拆散日本“中国文学研究会”《今天》(1978—1980)覆刻本,使用那精心处理过的版面,直接制版,得以解决仿真本制作之困厄。 若干年后见诸网络,一群《今天》文学爱好者集巨资购置佳能顶级印刷设备,以《今天》仿真版制作全套早期《今天》杂志分享。 在纪念《今天》杂志创刊三十周年香港盛会上,我首次也是最后一次得以见到是永先生。先生寡言少语,他极为谦逊地给出席人员不停地拍照,很兴奋,我感觉他早已从文字资料熟悉了这些与《今天》相关人。在先生与侨居日本的《今天》同人赵南亲切交谈的空隙,我得以拍下他唯一的照片。 是永先生出席《今天》创刊30周年香港盛会
二〇二四年二月三日深夜,我看到北岛发的是永先生辞世信息,十分惊诧,一向以长寿自诩的民族,上天何以对先生如此悭吝?我当即上网查看信息,国内偌大的网络,有关先生却只字全无,这也许是先生为人一向低调、终老一生,或许也是拜《今天》的处境所赐。托人查看“维基百科”,也仅得一页先生的生平文字。 根据我所收藏的是永先生为《今天》诗人译作,最早的《北岛诗集》一九八八年一月;其次是《芒克诗集》一九九〇年十月发行。
《北岛诗集》,1988年1月发行,是永骏译
《芒克诗集》,1990年10月发行,是永骏译
关于《芒克诗集》的日译本还有如下轶闻: 此前,芒克与北岛创办民办文学刊物《今天》,被所在的北京造纸总厂除名,一度与老父亲反目。芒克那位终身未嫁的姐姐,对芒克呵护有加,时常在经济上接济他。父亲晚年罹患癌症,姐姐悄悄告诉芒克:她看到精通日语的父亲,在偷偷阅读《芒克诗集》。父子亲情,竟经由译著沟通,是永先生泉下有知,自当含笑。 回顾以往,先生对至今漂泊无定所的《今天》有劬劳之恩。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今天》被迫停刊后,先生将在官方籍籍无名的《今天》诗人译介给日本诗歌界,孜孜不辍,至九十年代已发行近十部重量级的诗集、小说和诗歌合集。
北岛转发李庆国先生悼念他的恩师是永骏教授的文章,促使我写下这篇文字。悼文中讲到“一九九〇年七月,《今天》在海外复刊,先生义务地承担起日本方面的刊物订购与联络的工作……”我在编辑《今天四十年》文集和纪念册时,曾请《今天》期刊收藏者颜萌先生为我翻拍了全部《今天》期刊封面和版权页面,以此为依据,对四十年来的编务人员和参与人士做了详尽统计。资料记载了是永先生从《今天》海外复刊伊始即承担“日本订户代理”,四年后“变更为内山书店”,估计先生是把这一义务转托给专业的部门去做,此后自一九九三年末至二〇一六年末,整整二十四年,《今天》在各国、各地区的“订户代理”如走马灯般更换,惟“日本订户代理”持之以恒。 但此记载戛然中断,《今天》杂志其后更名《此刻》,仅存一期,旋即恢复原名。并审时度势,为生存计,主动摈除版权页,正式成为“非正式出版物”。 我非常非常后悔,当年编辑纪念文集时,为何没有敦请先生留下他的文章。 如今勉为其难,与先生只有一面之交的我,仅凭手头零散的资料,拼凑这篇文字,遥祭先生的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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