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风

走向遗忘

“他看上去象个学者，人很随和，不会象一般画家那么张扬不羁。你不要太担心。”未婚夫看出了她的不安，故意这样宽慰她。
   
    其实她并不紧张，只是带了一点急于想揭开谜底的好奇心理。她见过他的许多画：戈壁上的落日，晒太阳的老人，烈日下的牧民，夕照中的小树林……这些画几乎全部以阳光为背景，浓郁的色泽与拙朴的线条，迷离恍惚的意境，诉说着一些绵长的记忆，生的迷茫，和来世的飘渺。在看他的画以前，她从来不知道那样浓丽的色泽也可以渲染无尽的悲怅。
    那副荒原里的古建筑该是他的代表作了。落日的背景下，雄伟的建筑矗立在辽阔的土地上，木质的材料磨蚀了残缺了，荒芜之中隐藏着一种与天地共存的盛容。整个画面显得神秘、深沉而又落寞，可是，又有一种温醇的气韵挥之不去。他的画包含了太多的意义，使她总是不由自主地跟随那些色彩和线条寻找画家的影子。
    画家和她未婚夫是朋友，她却一直无缘见到他。
    “这个家伙总是神出鬼没的，行踪不定，游走了大半个中国，现在他总是呆在西北一带，据说是找到了自己的灵感寄居地。”未婚夫说。语气里有赞赏和羡慕。
    现在，她就要见到他了。他回到了这个城市，要暂时停歇一下流浪的脚步，未婚夫约了他出来吃饭，顺便了却她的一个心愿。“你会喜欢他的，很有趣的一个人，有很多很多的故事。”

    远远地，有一个男人走进来，目光四处梭巡着，未婚夫站起来对他招了招手，那人就迈着大步走了过来。应该就是他了，一个身材适中的男人，穿了一身随意的休闲装，带着眼镜，果然是一副学者的气质，整洁干净的样子，很笃定地站在他们面前。
    他的未婚夫给他倒上一杯啤酒：“喝点酒，讲讲你的故事吧，关于那些画的故事，她很喜欢你的画呢。”未婚夫表现着对她的欣赏和宠爱。
    “是么？”他看着她，淡淡的语气，透着一份置身事外的平静和漠然。
    她忽然觉得自己对他的好奇有点愚蠢，便也淡淡地应了几句，就将头扭向窗外，外面是一条繁华的马路，隔着饭店宽大的玻璃窗看出去，外面热闹的人群显得有些遥远而不真切。

    他和她的未婚夫聊着闲话，眼睛漫不经心地扫过她。她侧着脸看窗外，在光和影的交织里，她的脸部线条显得柔和而生动。
    他忽然觉得这张脸很熟悉。
    “去年的四月，你去过中光路上的笑月楼饭店么？”他忍不住问。
    “你在那里见过我？”她有些诧异。
    去年的四月，他从西北回来，准备将旅途中构思好的图画完成。刚开始时很顺利，后来，画到人物的细节处他卡住了。他怎么也捕捉不住他想表现的人物脸上一抹沉思的表情。他不停地改改涂涂，异常地焦躁，只好暂时推开手中的工作，去到那家熟悉的饭馆，等待一些无意识的景遇触发自己的灵感。
    当他坐在饭店里安详地喝着汤时，他忽然看到了斜对面桌上的一个女孩，那个女孩微侧着脸，凝望着窗外的街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仿佛与周围的世界完全隔膜。那种神态，正是他在画室里苦苦追寻不得的。
    “那个女孩就是你了。”他又仔细看了她一眼，很肯定地说。他始终相信自己对人的相貌的记忆。“你穿着一身兰色的裙装，颈上系着一条同色调的纱巾。”他继续回忆着。事实上，那天她明亮而深沉的气质给了他很深的印象。
    “后来你完成了那副画么？”她喜欢追根就底。
    他摇了摇头，眼里闪过一丝懊恼。看见她之后，他很兴奋地回到画室，重新动笔，然而不久他就沮丧了，他依旧无法刻画出那种宁静安详却又明亮生动的沉思表情，最后只好完全放弃了。现在，那幅未完成的画稿依旧躺在他的画室里。
    “也许因为你还没有找到。”她轻轻地说。
    “找到什么？”他的眉毛挑了挑。
    “找到你心底的阳光。”她坦然地看着他，清澈的眼睛里流转着逼人的光辉。
    他感到有些窒息，无法与她的目光对视，便低下头一气喝干了杯中的酒。
    酒瓶空了，未婚夫示意服务生再拿酒来，他止住了，说：“你知道的，我不爱喝啤酒，爱喝汤，留点肚子喝汤吧。”
    很少听见一个男人这样直接说爱汤不爱酒，并且这话是从他口中吐出，她不禁宛然。
    “你还是常去笑月楼吃饭吗？”未婚夫问他。
    “去，每次回来都去。”他微微笑着说。
    “那里离她的公司很近呢。”
    “哦，是么？”他把脸转向她，“那么你该知道那里做的汤是最有特色的。”
    那家饭店离她的公司的确很近，转过一条马路就到了。不过她很少去那里，去年他看见的那一次还是一个朋友约她过去的，只记得那里的装饰古朴而简洁，她倒是很喜欢，至于饭菜她已经没有印象了，她对吃一向很随意。
    “以后有机会再去尝尝，真的很不错的。”他俨然象一个美食家一样热切地向她推荐。她笑着点了点头。

    “走了这么多地方，你最喜欢哪里？”她的未婚夫问他。
    “当然是这个城市。”他的回答让她很意外。“每次回来，我都会在这个城市里四处走动，穿行在大街小巷，寻找一些过去的记忆。”
     “那你为什么总要离开呢？”
    “因为这里只有记忆。”他含混地回答。
    他早年父母离异，父亲给他留下一笔丰厚的抚养费就远走他乡，后来母亲改嫁，将他留在了外祖父母身边。老人渐渐老去，而他成长为一个寂寞的青年。
    他的童年时光多半消磨在外祖父的书房里，蜷在沙发的角落，翻看祖父收藏的画册。他在画册里认识世界，却疏离了真实的世界。
    书房的空气中永远飘荡着陈旧的纸张和油墨的气息，每天，总是会有一缕阳光透过书房的窗格射进来，不仅没有照亮整个书房，反而越发衬托出房间的幽暗。还是孩童的他，总是抱着画册，对着那缕阳光发呆。
    许久以后，当他一个人在异乡的旅馆里看着窗外的阳光时，他才懂得外祖父的画册于他是有害的，画册里的世界也如一缕阳光一般从心的缝隙里射进去，却不仅没有给他带来温暖，反而越发印射出周围世界的冷漠和空虚。
    无论他走到那里，无论什么时候他拿起画笔，他头脑中浮现的就是那缕阳光以及阳光印衬出的幽暗，他被定格在幽暗的背景里，无法逃出。有时候他胡思乱想，觉得那缕阳光或许是一道咒语，解开了，他才能获得自由。他无数次地从这个城市出发，四处行走，寻觅解开咒语的答案，又无数次地无功而返。

    第二天周末，他如约前去她和未婚夫刚刚布置好的新房，不大会做饭的她，很仔细地看了菜谱，熬了一锅美味的汤。端上桌的时候，她有点心慌，担心味道不合口，直到他笑着尝了，又赞美汤的美味，她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今天给我们讲讲你的故事吧。”未婚夫提议。
    于是他讲述了一些他在西北的经历，遥远的时间和空间里发生的故事，他低沉的嗓音带着些抒情的气质，在他们头顶的空间翩跹，似近而远，如梦如幻。听的人动容，而他自己却依旧是一副平淡的口气，仿佛那些都是别人的故事。他说，他最害怕站在戈壁上，那里有无边的荒凉与死一般的沉寂，终年吹着凄厉的风。但是假如你站在风中静静的聆听，却可以听见一种神秘的声音，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声音，这种声音让他感到绝望而又无比眷念。
    讲完了，他就开始喝汤，在他眼里，汤是实在而温暖的，无论多么疲惫，只要一碗冒着热气的香浓的汤，就可以给他莫名的安慰。
    他喝汤的样子认真得象个孩子，她的心底掠过一阵隐隐的疼痛。
    饭后，他和她的未婚夫在客厅里下棋，她坐在临窗的沙发上看书，注意力却无法集中，她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投过去。她发现他们两人真是鲜明的对照，她的未婚夫，简单而快乐，对生活充满着单纯的热情，此刻下棋，依旧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而他，很投入地看着棋盘，皱着眉头思索着。她觉得自己无法触及他的深，他的远，他心思所在的辽阔空间，然而，她分明感到了他对她的强烈诱惑。
    屋子里是这样一派沉寂，窗外的黄昏，却在瞬息万变，天边热烈的金色正一点点消退，光线暗淡下来。他们两人的脸渐渐浮沉在不明色质的背景里，变得暗昧恍惚。
    她悄悄地起身绕到沙发后，扭开了落地灯，又顺便打开音响，自己再退回到阴影里静静地坐着。轻暖微哀的音乐象蜿蜒的小河流淌而出，弥漫了整个房间，他转过头对她笑了笑，是感谢她的细致，再低头继续去思索棋局。
    灯光下，他面胛的肌肤呈现着一种健康的黝亮的光泽，因为思考的缘故，他的额头纵横着两条深深的纹路，给他淡淡的面容增添了一些沉郁和沧桑。她心底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很想伸出手，去抚平那两道纹路，这个念头使她的心再一次疼痛起来。

    周一的中午，她没有和同事一起去她们每天必去的饭店吃便餐，而是一个人散漫地沿着街道走，最后，她发现自己停在了那家笑月楼前，对着那古典风格的大门，她自嘲地笑了笑，还是迈步走了进去。
    他居然真的在里面。
    虽然心里明明是想遇见他，真的见了，她又慌乱起来。他，却是一幅稳稳的神态，只是唇边的一抹笑意泄露了他的心情。
    看见她落座了，殷勤的服务生赶紧拿着菜谱过来，问他是否可以点菜，他点了点头，并不看菜谱，报了几样菜名。
    “你另外约了人吧？”她忍不住问。
    “我总是一个人在这里吃饭的。”他并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你今天可以尝尝这里的汤。”
    又是同样急于推荐的样子，她笑了，觉得在他漠然的外表下其实也隐藏着很孩子气的一面。
    “一般男人都喜欢喝酒或喝茶，你却喜欢喝汤。”她说。
    “我也爱酒的，不过喝酒是为了解闷，喝汤却是一种享受。”他很安详地说。
    菜很快上齐了，果然有汤，居然也有酒，他拿着酒瓶说：“怎么样，来一杯么？”
    “喝就喝吧。”她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一股豪气，其实她是不喝酒的。
    透明的液体注入白色的杯中，浓浓的酒香就飘荡在空气中了。
    她带着些畏怯举起了杯子。他含笑地望着她，一副怂恿的姿态。
    小小的一口液体流进嘴中，立刻在舌上炙烧开来，她不禁微微皱了眉头，但是就在她准备充分迎受那炙烧的热度时，它又解化而消失了，舌间留着炙后的空虚与快感。
    她被这酒的味道迷惑了，惊讶地看着他。
    “喜欢吗？”他很有把握的样子问。
    “喜欢”她停了停，又说：“奇怪的感觉，就象看一场烟花，刚刚灿烂一下子，马上就消失了。”
   “呵，你有喝酒的天分呢。”他如是作评。
   
    后来，她开始喝他推荐的汤，一碗普通的南瓜汤，淡淡的清甜味道，喝起来也别有滋味，象品禅。她此刻才明白原来饮食也是一种享受。她把自己的感受告诉他，他笑了，很开心的样子。
    当她突然记起时间的时候，发现已经晚了。她匆忙地告辞，没等他说什么，就向门口一溜小跑走了。他看着她走出饭店的大门，站在车流不断的马路边，他的心猛地一缩，几乎想冲出去护着她过那条凶险的马路，这时她却回头对着窗内的他调皮地笑了笑，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他若有所悟。
    连着几天的中午，她会绕过一条马路，去那间饭店，而他，每天必定坐在那里，他们从没有约定，却好象都在守侯着一份默契。
    直到有一天，当她走出公司大门，迎面看见了未婚夫的脸。
    “我刚好来这边办事，就顺路过来等你一起吃饭。”未婚夫这样解释着。她跟着未婚夫走进附近一家餐馆，心里却只在担心他的等待将要落空。
    “这几天中午你都没和她们一起吃饭啊？”未婚夫似乎很随意地问。她一惊，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仔细去看他的表情，他却只是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吃饭。
    她想解释一点什么，又觉得无法解释，忽然就生气了，干脆推开碗，起身走出了餐馆。
    她快步走出好远，才放下脚步，心里觉得异常的烦闷，最后她走进一家冷饮店，叫了一杯冰茶，坐下来，开始想一些问题，她知道问题的结症在哪里。
   
    她想起他和他的画，画面上满满的阳光的色彩，却散发着迷茫和孤独的气息。就是这种气息，竟然不知不觉象一道虚无的光牵绊了她的情思，紧紧地包裹住她，而她却不愿舍弃这份纠缠。
    可是，他的世界是孤独的，不容人侵扰的，即使有心要分担他的忧愁，也只能这样远远地观望，做个旁观者是不是更好呢？
    她又转念想起他的笑、他急切地推荐她喝汤的模样、他额头上的皱纹时，她又觉得他的世界，她其实是伸手可及的。她分明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喜怒哀乐。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手上的戒指熠熠发光，那光芒刹时阻挡了她的一切念头。有人站在了她面前，她抬头，看见了未婚夫关切的脸，他将一个盒饭递到她面前，柔声说：“无论如何，先吃了饭再说，当心一会胃又疼了。”看着眼前的盒饭，她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她又一次走进了笑月楼，看见她，他的眼睛亮了，她穿着去年他见过的那套兰色的裙装，同色调的纱巾，清新的象一朵水仙花。
    他们面对面坐着，他要点菜，她止住了，她说：“给我一杯茶就好，我已经吃过了，过来是想和你说几句话。”
    他将菜谱放回桌上，定定地看着她。心中已一切了然。
    他听见了她的叹息：“你不该出现的。”
    “可我们已经相遇了。”他说。
    “他是一个好人，我和他……”她低头去看手上的戒指。
    “我明白。”他黯然。
    他们面前的茶，袅袅地升腾着白色的茶烟，随即散乱，了无踪影。她看见了他的额头，两条皱纹深深地纵横着。
    她忽然灵光乍现。
    “你把头伸过来一下，好吗？”她轻轻地说。
    他有些诧异，却顺从地将脊背离开椅背，头向她俯了过来。
    她勇敢地迎着他的目光，将手缓缓地抬起，覆盖了他的额头。
    “那天，你和他下棋，皱着眉头，我在一边看着，就很想……伸手摸摸你的额头，帮你抚平这两条皱纹。”
    她艰难地说出这些话。
    她的手柔软而冰凉，却仿佛一块烙铁搁置在他的额头，灼热直透到他心间，又化作一股热流一点一点向眼睛里奔窜，他不得不闭上了眼。
    这么多年，他一直无法分辨感情，无法将感情分割成界限分明的黑白方格，而汇聚在他周围的人为与非人为的力量远远超出了他的肉身与灵魂所能承受。爱情，在他每日的现实生活中分散为灰色模糊的一片，他只借着天生的本性，在情欲的波浪里摇摆，却日益沦陷于无边的荒诞之境。
    他在画中寻找，在一个游离于时空之外的抽象世界里，寻找那片切割阴影与虚无的阳光。此刻，她的手覆盖在他的额头，只是瞬间，他就穿越了那片灰色混沌的光，清晰地感受到了心动神飞的眷爱和四大皆空的幻觉，感受到了活着和爱着的分别……
    他的眼皮激烈地跳动，久久难以张开。猛然，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似的，他伸出手想握住她的，她却灵敏地避开了。
    他纾缓地睁开了双眼。眼中，晶莹闪烁的分明是泪。
    她不忍道破。
    他看着她，眼里无声地诉说着他的欣喜，失落，遗憾……
    她站起来，“我走了，不然上班要迟到了。”话语里有太多的不舍，神情却是坚定的。
    他竭力振作了一点，对她很勉强地笑着说，“早点走也好，免得每次你急匆匆地过马路时我总要提心吊胆。”
    接着他从身边的座位上拿出一卷纸，递给她，“这个送给你做纪念吧。”
    她展开那卷纸，画面上是侧头沉思的她，淡兰的色调，明朗的意境，一改他往日的风格。
    她抬头，正碰上了他问询的目光，
    “这么说，你找到了？”她问。
    “你说呢？”
    “是我么？”
    “是你，还有你心底的阳光”他深深地看她一眼。
   
    她低着头，戒指的光芒刺痛了她的眼睛。
    “我走了。”
    她深深地吸口气，仿佛用了毕生之力转过身，仓促地向门口走去，一直走过马路对面，她才停下脚步，转过身，如同以往那样对着窗子里的他挥挥手，淡兰色的纱巾在她身后飞舞得象一只狂乱的水仙花。
   
    他独自坐在那里，桌上的两杯茶依旧在冒着丝丝的白烟，他在心底默默地念诵：茶烟轻扬落花风，转眼间一切都了无痕迹了，只有她留在他额头的温度还清晰可辨。
    然后他叫来服务生，点了一份汤，一个人慢慢地喝。他知道，香浓的汤始终是他最后的慰籍。喝完了汤他就有勇气离开这个城市，开始新的行走，走向无数个寂寞的黄昏或清晨，直到终点，直到他遗忘那条风中狂乱飞舞的蓝纱巾。  
   
   

孤云仙子

喜欢水仙。。。很喜欢。。。
有时侯落花是美，有时候落花是风，然后那些随风落了的花瓣，也是一种心情，一种风情。

珏

总在画中充满阳光的人是一定会得到幸福的。

青舟

加重了欣赏。

寒烟衰草凝绿

你终于来了。。。亲亲宝贝~~

绝代风华

挂起来看吧

斯渡飞舟

唯美的叙述。

游走青衣

缘分就是这样，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麦麦

世间有太多无奈~~~~~~~~~让人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