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命运的厚爱,2005新世纪华文诗歌国际研讨会暨第三届中国现代诗年会上,又相遇了洛夫先生。11月6日下午的报到后,洛老夫妇、叶橹教授和我正南宁蕾雨宾馆的房间开心地聊着,门廊上忽响起脚步声,谈话声,琼芳师母敏捷地反应到:可能是痖弦他们来了。她打开房门,向一侧望了一下,便“豆豆,豆豆”地叫了起来。不一会儿,痖弦先生与他的二女儿豆豆进了房间。虽同时移居加拿大,与洛老白中泛红的肤色不同,痖弦先生仍保持着台岛的海风吹拂出的古铜色。他个头不高,但与洛老一样的壮实,微驼着背,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雍容儒雅中给人以一种特殊的亲和的魅力。痖弦先生生于1932年,比洛夫先生小四岁,这两个享誉国际诗坛,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名字的同时与会,无疑是这次“新世纪华文诗歌国际研讨会”的最大亮点。近几年,痖弦先生的心脏不太好,他的言语不多的女儿豆豆一路看护着他。洛老分别把叶橹教授和我介绍给了他的这位挚友,握过手之后,痖弦先生望着几乎比他高出半个头的我笑着说,我的个子以前可不矮,人老了,不知怎么缩了一段。
坐定后,我对痖弦先生说,大陆的许多朋友都热爱他的诗篇《红玉米》,热情地背诵它。痖弦先生有些不在意地说:给少年人看的。显然,先生希望读者更多地注意他的《深渊》,这部伟大的诗章曾有不少学者将它与艾略特的《荒原》并论,视为中国现代诗歌史上的一座里程碑。其中有这样的一段,似乎仍是我们这个当下世界的写照:
哈里路亚!我们活着。走路,咳嗽,辩论
厚着脸皮占着地球的一部分。
没有什么现在正在死去
今天的云抄袭昨天的云
谈及前不久,武汉大学授予他的“中国文学终身成就奖”时,痖弦先生很感动,说场面是意想不到的庄严,隆重,所有的人都穿着整齐的西服,表达了一种对诗歌及文学的尊重。
一同吃完晚饭后,琼芳师母建议到街头走走,洛老的手机有些毛病,想顺便修修。叶橹教授则因为要与他广西的老同学叙旧,留在了宾馆。从大门向右,进入了一条叫作“衡秀里”的小街,主要由一些有特色的小吃铺、小商店组成,成弧形接上百米外的大街。大街上混乱的建筑,喧嚣的车辆,在夜晚灯火的装饰下,居然也有了几分繁华的景象。我与痖弦先生并肩走着,聊着天。先生说,他与洛夫先生一直是坚定的反对台独者,两人之所以一同移居加拿大,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受不了岛内的那一股台独的喧嚣。这样的话,洛老也曾多次与我谈及,两位老人若没有那种对伟大的中华文化的皈依情结,也不会取得如此辉煌的诗歌成就。第三天的玉林会场上,痖弦先生曾说出这样一句感动全场的话:让政治家们争吵去吧,我们先在诗歌上统一起来。
痖弦先生口才极好,诙谐幽默,松弛得度,他的7日与8日的两场演讲,均获得了热烈的掌声与共鸣。先生年轻时曾在话剧中扮演过孙中山,以其铿锵的诗性独白名闻一时,并获得1965年的台湾最佳男演员奖。先生的主要作品则主要产生于25岁(1957年)后的六七年间,然后便如法国大诗人兰波一般别离了诗歌创作。洛夫先生曾戏言:他是高龄产妇,而痖弦是早年结扎。然而,就是这时间不长的创作,奠定了痖弦诗歌艺术大师的地位,诗坛是这样评论的:“能以一本诗集而享大名,且影响深入广泛,盛誉持久不衰,除了痖弦的《深渊》外,一时尚无选例。”先生虽早早地告别了诗歌创作,但并没有告别诗歌,他担任《联合报》副主编期间,将主要精力投入了文学新人的发现,培养,扶持了如席慕蓉等许多台湾当今著名的诗人作家。玉林会场的演讲中,他称自己是给作者写信最多的人,是编辑中的雷锋,并希望能继续与大陆的青年诗人们交流。
为参加这次“新世纪华文诗歌国际研讨会”,我带了五本诗集《形与影》,第一天就送去了四本,仿佛有某种预感似的,我一直留着一本。8日的晚上,我握着这本签了“赠痖弦老师”的诗集,敲开了先生的房间。他热情地把我拉到一张椅子上,然后,相对促膝而坐。痖弦先生一边看着我的诗集,一边与我交流,不时地叫好。后来,干脆是我静静地坐着,望着先生认真地翻看我的诗集,许久,先生摘下眼镜,说道:不知道有这么好的诗,如果我还在主编《联合报》副刊,我会连载它们的。对我而言,先生的这些鼓励将是终生的。先生似乎无意识中叹了一口气:不知怎么回事,我那么早就不写诗了!——是的,先生把诗看的太神圣了,如果不能继续超越,就断然地搁下了笔。我安慰先生说:您以后半生的精力扶持年轻的诗人作家,实际上是在另一种意义上延伸着您的诗歌。先生点了点头。为了让先生高兴,我谈起他的大女儿写诗的事,前年,洛老游扬州时,琼芳师母曾对我说,痖弦在加拿大读到女儿寄来的诗,一边读,一边流泪。提及此,先生的脸上露出无限的欣慰:多好啊!她妈妈在去世前看到了女儿出版的诗集——否则是多么大的遗憾!我无言地感动着,我很久没能体味到这样纯真的感动了。先生移居加拿大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身体不好的妻子桥桥适宜那儿的气候,但挚爱的妻子还是离开了他。先生的诗虽极具现代色彩,但他对爱情与诗的一往情深,却又是如此的古典,他是无愧于“诗人”这一美好的称呼的。
与先生促膝了一个多小时,突然电话响起,又有朋友来访,我便欲告辞。先生却一把拉住我,从箱子里取出一瓶“维他命”塞给我:你身体单薄,每日吃三次。
11月9日的午饭后,与会人员准备着广西海滨城市北海的游览,而痖弦先生则要与我们分手,前往桂林,因为豆豆还没去过如此风景美丽的地方。穿过纷乱的人群,我来到痖弦先生身边,他一照面就对我说:你的诗写的好,会写出大诗的。我无言以对,伸出手欲与先生告别,他却张开他那大师的双臂,拥抱了我一下,然后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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