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庄晓明 于 2015-3-17 17:13 编辑
公元二十一世纪末的一个日子,某探险队从地球上仅存的一片原始森林归来,出乎意料地带回了一封燧人致人类的信。燧人没有死!他还活着!虽然这封信并没有从正沉溺于娱乐或躲避于娱乐的大众中得到期许的回响——许多晚报只是在右下角的位置发了一则短消息,与明星丑闻、奇闻轶事排在一版——但在少数的文人学者之中,这封信还是引起了久违的激动,他们纷纷从蛰居中欠身。信的内容不长,全文如下: 一个偶然的游戏中,我改变了时间的性质。 那时,天地未分,世界一片黑暗混沌。不要说四季昼夜,人类连明暗的意识都尚未诞生,他们如混沌之水的藻物,相互摸索,纠缠,盲目地浮游。或许是变异,我生就一双夜之眼,能够直视事物的本质。我一直在黑暗中漫游,告诉人类他们所不能见到的一切,使他们沉溺于黑暗的时间有所期待,能够忍受。 至今,我仍难以言明,那究竟是一种必然的相遇,还是神祇们的一个赌注,置于人类的诱引——在这漫游的途中,我遇见了燧木。这真是一棵奇特的火树,立于荒野,枝叶皆赭色,盘曲万顷,仿佛来自地下喷薄的熔岩。而尤令我着迷的,是它的繁密的果实,随一种节律不停地闪烁。几只黑鸟,以喙点啄枝叶,便有火星飞出——于是,黑鸟以火星洗濯羽毛,使之轻盈,透明。 我不由童心盎然,折一小枝,扯去包皮与露水,枝骨探出,有如鸟喙,对着燧木的树干钻将起来。燧木愉快地呻吟着,从敞开的伤口生出缕缕青烟,就在时间变得恍惚的瞬间,一粒火星溅出,接着,又是一粒……直至一舌小火苗,小枝上冉冉升起,晃着纯金的色泽:这是人类——我自然也属于人类——制造的第一个颜色,也是他们迄今最为珍贵的颜色。 四面响起欢呼——人类纷纷逃出黑暗的混沌,揉着酸涩的眼睛,小火苗婴孩的纯净,洗礼着他们的迷离。他们无师自通地围着金色的小火苗,踏歌起舞,庆祝这第一个早晨,凌乱的影子,在大地书写着奔放,恣意。幽深的森林边缘,有人类开始构思神话。 那时的我,是多么欣慰,看着我的小火苗,在人类之间相互传递,点燃更多的小火苗。曾属于燧木果实的闪烁,有如爆炸的星空般荒野次第展开。受惊的野兽们,或归驯,或远遁。有小火苗的地方,有了朋友,家庭,族群,有了生活的气味,有了一首首的歌与回声。 今天的人类,已走的很远,远的只见陌生的背影。但我仍要感激人类相伴的最初历程,给予了小火苗如此多姿的摇曳。为了避开荒野的风,人类小心翼翼地合着手心,护着小火苗,如护着自己的生命。当人类敞亮的智慧,从大地提炼出纸片,玻璃,水晶……摇曳的小火苗更有了透明的护帷。她是那么开心,如金色的小新娘,端坐着轿子远行。 或许是天性,人类喜好玩弄光影。最初的游戏,他们今天还会,组合灵活的手指,借一束光线,在墙壁投影出吠犬,鸟翼,或伶人的滑稽。更为多彩的游戏,随后联袂出现,各类材质的灯罩,描上有趣的图案,填上各种色彩,隐匿的小火苗,瞬时幻成多彩的光线,在路的两边,在草叶,在水波,投射出迷人的幻影……人类曾经坚定的脚步,缓慢下来,徘徊起来。 终于,在某个路口,人类突然中了魔咒一般,离开了围聚小火苗时的温馨,四散而去,在庙宇,在舞厅,在官场,在超大屏幕,在红灯区,在钱币,在无所不在的广告,谎言,追逐自己制造的幻影。为了使幻影呈几何级繁殖,人类将小火苗弃置一边,引入煤,石油,乃至核裂变,不断制作出欲望的幻影大片,如一串串肥皂泡沫,浮向虚幻的天庭。 或许,这样也好,我与我的小火苗,免除了被现代世界的光与幻影包围的羞辱。我们就这般相互厮守着,在世界的寂寞一隅。那棵惟一的早已被人类认为死亡了的燧木,仍苍劲地活着,立于古老时间的轴心,只是闪烁的果实零落了许多。我每日的工作,仍是黑暗中钻火——无论这黑暗,是来自乌云的遮蔽,地球的阴影,还是不时袭来的对人类的幻灭。这真是一种愉快的惯性,小枝在旋钻,小火苗旭日般闪烁,熄灭,再闪烁……一个光明与黑暗,诞生与死亡,交织不息的时间,将我的身影播散远方,复与远方光影中,狂欢而迷乱的人类链接。 我一边钻火,一边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