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修订：【141—150】

太白酒桶

◎ 如是我言

在某国，男人从小就会头悬梁锥刺股
就会背着一大包家传程门立雪
手捧放大镜，在微言中看出江山

是的，一个男人应该披荆斩棘从人海中杀出一条血路
坐轿子骑大马，如离弦之箭进入边关
杀敌无数取上将首级
之后，一个人男人就可以顾左右而言他
娶四姨太娶五姨太，养一屋子的细白嫩肉

在某国，一个男人的一生必须拜两个师爷
一个是黄帝，一个是老子
白天走别人的棋，夜晚磨自己的洋工
假若酒逢知己，须唤来素娥翠仙和小蛮
一边添酒暖茶一边檀口新词

恰如回到大宋，他必须一半是豪放一半是婉约
在书法中呈现，在奏章中隐忍
他就是一卷卷经书一尊尊玉雕一枚枚铜钱一叠叠瓷器
但是，在此时代
一个男人就是一片虚幻的天空
白云渐渐远去，乌云不着边际
2012，8，5，上海


◎ 豆娘

见到豆娘得先坐火车到达渝州
转汽车翻山越岭到忠州
到达忠州一定会是黄昏，你得
找个客栈住一宿，第二天一大早
去汝溪，汽车如果在一条狭窄
的土路边哐当一停，汝溪
就到了，此时应是中午
若又正值仲夏，这里的人
都还在堂屋里摇着蒲扇喝着小酒
没人会搭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没人愿抬着滑竿送你进山
钱在这里不好使
找豆娘也没用，没人会相信你
如果此时是冬天
对不起，山高、雾大，时间过得缓慢
家家户户才刚开始生火造饭
要是你腿脚好
你就一个人沿着山路往西去吧
三个小时后你能到达左家坪
左家坪就在一个山顶上
现在只有一户人家
宽门大院，土墙瓦屋，两只野狗
在你刚一转过垭口
就会叫起来，几个山娃子
抹着鼻涕挤在土路上挡着你
你说你找豆娘，整个院子
哗啦一声就亮了
雀鸟也会扑棱棱接二连三地飞起
“豆娘，豆娘，
哪个的哥哥回来了”
假如你就是那个哥哥，豆娘就会
从水井边直起身子
双眼迷惘
一边搓手，一边欲言又止
假如你就是那个哥哥，豆娘就会
两颊绯红，眼含泪花
2012，9，2


◎ 巴国纪事

浓雾笼罩群山，无所谓日出
无所谓日落
江水默然流淌，川东的二月极寒，桐子花大如喇叭
悬在倒春的冷风中，凄艳灼目
我们都还裏着去年的衣裳，提着灰篓
抱着暖水壶，同冬眠的土拔鼠、菜花蛇一样
都深居简出
都在似醒非醒之间
如此物象，令老实巴交的巴国皇帝与涤荡难清的穷徒匪类不禁唏嘘
我们在山中称王，有时也在山中埋伏
都鼓着眼珠竖着耳朵
在江边，半隐半现的鹅卵石时而碗大，时而豆小
且圆滑得极不可信
远不如刘皇叔和袍哥他们充满气节
任凭乡绅与土豪践踏与翻拣
且向更光亮处，察其明纹与暗理
探得风声和洞明
山野之寂静，如常。萎靡，闲散，无所为
但也有烟霞状元，江湖醉仙
偶尔冒出人群
老夫聊发少年狂，穿草鞋，挂长枪
翻山越岭，明火执仗
而今刀枪入库，诸峰就不必登临了吧
也不必在太白岩小憩，喝白酒
泼墨山水
大河汤汤，必远去
但此去千里，苟富贵，勿相忘。无论张麻子、王幺毛、李寡妇
还是牛二娃
皆坐井观天，一生埋于大山
像尅马子，有时像癞蛤蟆。有时牛哄哄地跳出个棒老二
和麻衣神相
嗨，仙人板板
大白天也能见到鬼，见到投河上吊，喝敌敌畏的
昨天还有鼻子有眼地跟着你
唱花子骂相，唱青袍记
这就是人间烟火
这就是他们的落花流水，断雨残云
呵，就让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凿壁借光打自己的小算盘
我们又打造了新的偶像
建起新的神坛
他们用电波传递旨意，以收讫章证明身份
再不必赶着大肥猪走三里地
去完你的赋税了
因而大路小路条条道路通罗马
请扔掉偏偏锄头，放下裤腿
或南下或北上，可火车可飞机可踩着你的风火轮去奔前程
去赴盛宴
宫殿中有一千张空椅子在等待你的莅临
青山多妩媚，春日多醺醺
寒风中悬垂的桐子花还会开得更
艳丽。寂静的山川
也即将从浓雾中醒来，让我和你
安心在这个未知的不曾游历的神界里为非作歹
干一番事业
2012，10，28


◎ 在这一刻醒来

屋外下着雨，大雨下在松软的土上
跟屋檐上如注的雨水
打在水泥地面上的声音有很大不同
在往常，此刻黄昏才刚刚来临
而现在雨雾遮蔽了一切
外面漆黑一团，灯光从窗户照出去
雨水才有了一些明显的亮光
在一阵窸窸窣窣中她进了门脱下雨衣
并随手挂在门后的塑料挂钩上
他没在意这些声响仿佛从来
都是如此平常
炉灶上的水壶正在轻声响动
并吹出一股股白雾，他没有回头看她
她也没有向他走上去
屋子依然静寂，雨水滴落在石阶上
的声响，也一点没有减弱
他只是抬头望了一下窗外
夜空漆黑
一如既往，就那么迟疑了几秒钟
世界仿佛停顿下来，除了
空洞的落雨声
还是落雨声，屋子并不属于他
他回过神来侧了侧身子才感觉有人
在地板上走动
从一个门进入到另一个门
盥洗间的水龙头似乎刚打开，热水器
轰然一声响起，即将在浴缸里
行成一个温暖的
湖泊，水在瓷盆上滑动的声音
美好得有些陌生，像从一个光滑的肩膀
上一直滑落到脚踝并无声流走，突然
他浑身一颤，炉灶上的热水壶
停止了响动
也不再冒出熱汽，一切
好像根本不曾存在过，他知道
异常静谧的晚餐将在半小时后开始
而一条鱼尚在水槽里
游动，这是一条
必须得准时走上餐桌的鱼
因此，他需要拔出塞子
听见水流猛然往下
并形成强烈的漩涡，像一个人
急着要喝下一大碗凉水
他知道水槽一定会干涸一条
鱼一定会露出来
并瘫在水槽里一动不动
那时候，他就可以重新打开水龙头
让一注细流静静地冲洗一条鱼的空腹
2013，2，3


◎ 晚安，重庆

在大雾中，在这些空旷而怪诞的山顶上，望断前尘
枯树孤坟悚然而磊落，它们就是你摸不着头脑叫不出名字的那些仙人板板

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别人是谁
一团大雾就是一头咬牙切齿的老虎，在午后，葬身于稀薄的树荫

汽笛长长，水流恍恍，长江在焦灼的目光中吐着白烟
漩涡一个接一个吞噬了它们细微的端祥

丰乳、肥臀，总是在山路上盘桓，在山路上遇见鬼
遇见道士和莽汉，遇见来世的姻缘

呵！今夕何夕。鸡鸣狗吠，浮萍泱泱，唢呐尖厉锣鼓铿锵
而铙钹羸弱，随时敲打着包谷、红苕，和土豆，随时以不可遏止的姿势陷落于一坛酒气

而打石匠还光着膀子，甩着二郎锤
长调里跑着成群的大姑娘和小媳妇，跑着一步三回头打不死揪不干的妖精

落日圆满，昏天黑地的喘息中，黝黑的山谷早已蓄满了阴气
正等待着耗尽他们最后一身蛮力

2013，8，12，上海


◎ 我的1997


1997年的夏天潮湿
而又闷热的江南
确切地说是在上海
青年太白正
向他梦幻般的岁月走过去
他又回到了农村
是的，就在上海
它的西南角
尚有大片大片的农田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仅有的街道
就已空无一人
连绵的庄稼发出低沉的吼声
黄昏中它们身披亮光
一次次提醒我
雨季仍将会长时间停留
停留在这个寂静的年代
催雨生梅
我曾无数次幻想着这个年代
现在我也在幻想它
我无数次地追忆它当它
越来越远的时候
当它越来越远
远得一个人的背影模糊不清
一片庄稼模糊不清
1997年的夏天
雨水还是那么醒目
青年太白在他的单身宿舍里
守着一台20寸彩电和
一堆散乱的书稿
不经意又抽完了盒子里的
最后一根烟
2013，9，1，上海


◎ 桉树

记忆中每一棵桉树都有
一片稀落的树荫
树荫中两只灰麻雀
必有一只那么小而且
从不曾飞远
树的怪味久久不散
阳光斑驳拉着我
走向一个无风的下午
有时拉着我
进入黄昏
树叶子吐着听不懂的词语
灰麻雀那么小
细小的跳跃捉摸不透
如一丝风
说来就来
吹开了转瞬而逝的梦境
我独自喜悦我看见
我就躲在一片阴影里
小光斑一个接一个
持续打在身上
让我忘记了它们的跳跃
已经越来越远
2013，3，12


◎ 大暑，我坐车进入苏北

坐在院子里任由暑气横生，想到一个人的远方
有时候就是一片树叶，一截小溪，风从莫名的水上升起，吹开了细木羞涩的花蕾

你仍是一个人沿着河岸走
酒色浓重，腹裹不平之气，像一个英雄不远万里的远足

许多年来，我坐在这里打量即将从眼前消失的波光
如影的浮物从不曾离开过水面，我得坐在席上，安静地欣赏这前世不曾见过的美景

吹这前世不曾吹过的热风，直到我看清一个人面容憔悴，精神萎靡
陶然的细木收紧了花蕾，直到两岸的青山陷入一幅国画饥肠辘辘的眼神之中

有时，我也会在移动的庭院里轮番朗诵，拥戴王冠
我寂寞的内心踏过千军万马，风暴从东面的树丛中灌入，又从西面的田垄上折回

这样的景致极尽虚空，又难以预料。青山怀着难以察觉的喜悦，
在我的诵读中铺开了一条无穷的景深，以至于我不得不向它纷纷献出飞蛾、雀鸟、云朵、和嶙峋的石头

2013，7，23


◎ 甪直镇

小地方也在高速上
挂了块路牌
蓝底白字的中文
和它的拼音
每次从上海去南京
总是一晃而过
从南京回来
都会看到它
这回副驾驶坐的是小李
新来的大学生
是个奇葩
天上晓得一半
地上全知道
我问牌子上写的是什么
他说角直镇
我说哦
我又问角直镇属于哪个市
他想了想
说江苏
我本来还想问苏州在哪里
靠
车就开过去了
2013，8，5


◎ 烟囱

有时候你会站在悬崖边远望
一只鸟从眼前飞过
又一只鸟从眼前飞过
划着弧线越飞越远
无影无踪不能再见
烟霞板荡
湖泊瘦小
一切都太过于熟悉
你终究无法知道这些鸟
会落脚在何处
你只是想到更远的地方
应该还是那么平静
总有一根巨大尖状物
孤独地耸立在云端
迎着夕光的那一面涂满了结实的金色
一群鸟围着它
有的下沉有的上浮
旷野中能让你浑身一颤的
似乎也就这些了
2013，8，22

花土

抄这么多，你的书法会赶上张启功

太白酒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