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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是中国20世纪最后一个大诗人?
洪烛
1. 由海子想到“诗人之死”
海子是一个干净的人,一个纯粹的诗人,他的经历很简单,但他在中国当代诗歌中的影响非常之大。今天在德令哈,看着海子雕像那灿烂的笑容,我感觉非常地温暖,那诗碑上每一行诗句都浸透着诗人火一样的情感。海子当年的突然离开让中国文坛上许多年轻的诗人一下子清醒,诗人不仅需要理想和坚持,同时也需要理性地面对现实。二十几年过去了,我觉得今天的中国诗人已经变得更成熟更坚强更智慧了!
1989年的北京,海子走了,我来了。很勇敢地给自己打气:“谁愿意谁就为诗歌死去吧。我不是不热爱诗歌,更不是怕死,我要做活着的烈士。其实这意味着更大的牺牲。你难道不觉得吗?在一种绝望中坚持写诗。绝望似乎比希望更令我感到兴奋。我要在有生之年就成为别人仰叹的雕像:瞧,他居然还会眨眼睛!”我来北京的那一年,诗人们都在谈论着海子。同年春天,这位北大毕业、执教于郊县某学校的赤子诗人刚刚在山海关铁道线上卧轨。从此他的诗篇浸透了血的概念。许多人都把他当做这个时代年轻的诗歌大师来看待。据说他死时已两天没吃饭,胃里只有几瓣清香的橘片。又听说他生前一直是处子,甚至没正式谈过恋爱。这也是一种清洁的精神吧。可他却写过一首缠绵悱恻的情歌《三姐妹》,把自己在不同时期暗恋的三个女孩比喻为草原上的三位女神。还有一首在戈壁滩上写的《姐姐》,结尾是“今夜,我不想人类,我只想你。”
这就是海子,单纯而又丰富。读读他的作品吧,那里面延续着他的心跳与脉搏。可以忍受海子离开我们,但我们无法离开海子的诗,他的抒情品格独树一帜。
海子曾经被我视为20世纪中国最后一个不仅直面人生、而且敢于正视死亡的诗人。他有着唐代李贺般的鬼才,长期在北京郊区的昌平县城离群索居,日子也过得郊寒岛瘦,穷且多病。当这块国土上的伪诗人们忙于给少男少女签名、讲课或者索性改行、下海之时,最后坚持着的诗人却远离尘嚣,躲在象牙塔里写诗,熬自己的心血点一盏灯。我无法猜测他是否考虑过向世俗作最后的谈判与讲和,但有一次,他恐怕孤独到极点了,开始怀念人群,怀念人间宴席的氛围,便拐进离住所最近的酒店,和老板商量:“我在这里给大家朗诵我的诗,能否给我酒喝?”长得屠夫般壮实的老板答复,既客气而又冷酷:“我可以给你酒喝,但你别在我这儿念诗。”诗,在人间似乎成了最多余的东西。
海子不久在山海关卧轨,自杀的原因与其在酒店里的这番遭遇无关。但听他生前好友追述了最后一则人间诗话,我骨髓感到一阵阴冷。那蔑视诗人的酒店老板,在我想象中如地狱里的鬼脸判官般冷漠无情,他以一个傲慢的手势就裁决了艺术在尘世间的价值与命运。或许,他是无知的,因而也是无罪的,但他的神情从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城市的态度。如果把城市夸张为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那肯定失之偏颇,但步步退让的艺术,确实快被拜金主义的仪仗队挤进墙缝了。
海子写完一生中的最后一首诗,就死了,据说在某些宗教中,自杀的人是无法升人天堂的。但穷人最好不要相信天堂,天堂只会使你加倍尴尬,因为天堂的门票,可能都已经涨价了。
海子的故事——世纪末一位诗人和一位酒店老板的对话,本身就是一首诗,一首对这个黄金时代的讽刺诗,一首哀悼艺术的长恨歌,是投向地狱的匕首与投枪,然而地狱不会流血,地狱的伤口并不感到疼。受伤的还是我们,疼痛的还是我们。诗歌是20世纪的最后一个神话了,海子卧轨了,神话破灭了。所以我想到了天堂、地狱和人间,以及它们彼此的关系。所以我给诗人画了这么一幅肖像:头戴着高尚的光环,脚踏着的却是世俗的荆棘,当你瞻仰着那神圣的桂冠,也千万不要忽略那滴血的脚印……
每当谈论海子时,我总希望中国也能有歌德那样的大诗人:直到80多岁还在创作《浮士德》,超越了早期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诗言志,也励志:应鼓励诗人的生命更坚强,创作寿命更长久。诗歌与人生是紧密联系的,似血缘关系。它可以在我们忧郁时、不快时,起到镇痛的作用,慰藉我们的心灵。
我不赞成海子的做法,其实他原本可以像歌德那样实现自我精神的超越。为他惋惜,就是不希望这样。能把酸甜苦辣都视为人生财富,就坚强了。
海子若想通了,就不会破产。大俗与大雅互为滋补。艺术不是凌空蹈虚。乱世出诗人,闹市也出诗人。没有抗击打能力,理想甚至会变成灾难。对于经得起折腾的人,理想才是正能量。所以诗人需要加倍的坚强,才能在现实中保存住理想。保持理想不见得非要逃避现实,而是策略地面对现实。能改变现实的理想才是强大的理想。诗人永远在协调理想和现实的关系。来自人性的诗意才是真正的诗意。要让诗歌成为正能量,得有良好的心态。
我20多岁写《游牧北京》一书时说过:“能做毕加索就别做梵高”。能做自己就别做别人,能做第一就别做第二。写作既要直面人生,更要直面自己。能做活着的战士就别做烈士。我还在《我的诗经》里写过“活着的诗歌烈士”。诗歌精神也许不需要烈士,但需要勇士。那得有超强的平衡能力。难啊,走钢丝,又不掉下来。掉下来本无所谓,最好打一个滚就好了,才叫本事。爬起来还是一条好汉。不,应该更棒了。诗人作为爱的歌者,应尽量避免对别人乃至亲人造成伤害。从屈原开始,诗歌就是弘扬真善美的艺术。诗人在生活中也是有底限的。诗人的好,却应该是上不封顶的。诗人就该是好样的。还是该祝愿诗人、艺术家创作生命更长久。
从海子的时代走过来,诗人们会越来越坚强,越来越智慧。诗歌可以言志、励志,可以产生一种内在的能量,塑造一个人的精神层面。诗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诗歌的生命是无限的。不敢入世就不会出世。不会出世就不会入世。中国文人如苏东坡者,最拿手的就是出入自如。文化跟宗教不是一码事,但绝对比政治更长久。
世人认识一个天才的过程,比上帝创造一个天才的过程还要漫长,还要艰难。某些被追认的大师,生前没有发言权,只能忐忑不安地期待着:让自己的尸体说话!我们应该从积极的意义上理解“诗人之死”,并且缅怀那些因为各种非正常原因提前离去的朋友。至少对于一部分诗人而言,他的死不见得就是暮色苍茫,其中也隐含着命中注定将出现的曙光。或者说,这并不意味着他艺术生命的结束,反而有可能是一次新的开始、新的出发。他终于可以完全地挣脱现实的羁绊,在自己留存的作品中继续生活(像鱼在水中用腮呼吸),以他那永褒青春的才华和泳姿,赢得留守在岸上的我们的欣赏与感叹:“瞧那个人几年(或几十年、几百年)前写的诗,新鲜得就像是几天前刚刚写下的!”是的,我们将不断衰老,可那个人——却一直那么年轻!死神并不能一笔勾销他的创造力及其价值,我们将一遍遍地重温他那沾有血迹与泪水的诗篇,甚至会下意识地期待:他活着时尚未完成或尚未写出的作品。祝福他吧,他已以有限的生命为我们提供了无限的想象。也许,诗人逐渐成为这个物质时代的弱者。好在诗人自古即以能发出声音而著称的。假如诗人都沉默了,他所代言的那整个弱势群体将失去申诉的信心。
优秀的诗篇,恰恰是在高烧状态写下的,在饱受煎熬时写下的。心中有一座炉火不息的炼狱。这种高烧并不仅仅发生在海子一个人身上,它还袭击过荷尔德林、兰波、叶赛宁、尼采、曼德尔施塔姆等人,堪称是诗人或艺术家的“职业病”——当然,许多人也正是通过这不幸的高烧而幸运地获得了艺术的升华。布罗茨基说过,“诗人之死”这一说法听起来总是比“诗人之生”要更为具体些;一件艺术作品,总是被赋予超出其创造者之生命的使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炼狱。文学属于那些饱受煎熬、苦难深重的人们。虽然许多人已把炼狱装修得像豪华别墅一样舒适,但你仍被看不见的火焰灸烤着,热血沸腾、大汗淋漓。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你同时又是自己的狱卒。你理解并无条件服从的所谓人生,其实是一部个人的受难史。自从你选择做一个诗人,就可能成为不死的人。你的诗篇将代替你的肺叶继续呼吸,制造着最微弱的风。话又说回来,做一个诗人是你所能选择的吗?是一种更为博大的命运选择了你。你只能服从。逐渐跟别人活得不一样。甚至对所谓的死亡都要做好多种准备。
“诗人之死”几乎每天都在上演。“诗人之死”可以在同一个诗人身上上演许多遍。我正在亲身体验着“诗人之死”——即使我还活着。但只要我写不出诗来,我体内就有另一个人死了。当然,他也有可能在不远的将来复活。我一生中感受过太多对自己的哀悼或庆祝。
无知的我,最早知晓荷尔德林的名字,还是因为中国诗人海子的一篇文章。海子在自杀前,写过一篇《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我很好奇:究竟有谁,值得这位后来在山海关卧轨的年轻诗人如此眷恋?或许,悲剧性的诗人才可能跟荷尔德林靠得很近吧。但真正接触到荷尔德林的诗篇,我像发现了一块被遗忘的大陆,它越是荒芜,带给我的感受就越是丰富。在后人的挖掘中,荷尔德林体现的不是喷涌而出的清泉,而是如夜色般沉积的博大的矿藏。他带给你的远远不只是简单化的惊奇——同时还令你肃然起敬,仿佛窥探到了远古的神述。在海子心目中,荷尔德林乃至梵高都属于另类的诗人,他们流着泪迎接朝霞,光着脑袋画天空和石头,让太阳做洗礼——这是一些把宇宙当作庙堂的抒情诗人。“把宇宙当作一个神殿和一种秩序来爱。忍受你的痛苦直到产生欢乐。这就是荷尔德林的诗歌,这诗歌的全部意思是什么?做一个热爱‘人类秘密’的诗人。这秘密既包括人兽之间的秘密,也包括人神、天地之间的秘密。你必须答应热爱时间的秘密。做一个诗人,你必须热爱人类的秘密,在神圣的黑夜中走遍大地,热爱人类的痛苦和幸福,忍受那些必须忍受的,歌唱那些应该歌唱的。”海子眼中的荷尔德林,实际上有他自己的影子。但也可以说,海子身上,有着荷尔德林的影子。就像黑格尔、海德格尔、里尔克、茨维塔耶娃,都曾经被荷尔德林的影子感召过。
自杀的诗人海子,在我心目中就是一粒过于敏感的沙子,一粒中途渴死的沙子,诗歌是他最后的水分了,也还是被时间蒸发了。他在青海的德令哈写过一首叫《姐姐》的情诗:“今夜我在德令哈……今夜我不想人类,我只想你。”他在高原上的戈壁滩回忆着那位以姐姐相称的美好女性,肯定就像沙粒在思念远方闪烁的泉水,只可惜这幻影只赋予他有限的活力,他还是被精神上的沙漠给吞噬了。我想,比拯救现实中的沙漠更为迫切的,还是拯救那些面临绝望的心灵,不要让更多的人死于心碎。如果缺乏这种悲悯与同情,则说明你已变得冷漠甚至冷酷。心灵的沙漠化或许不像土地的沙漠化那么明显,但更为可怕。
2. 海子与西藏
2012年8月,我随中国诗歌万里行采风团走进西藏,拉萨诗人贺中在仓央嘉措的爱情遗址玛吉阿米餐厅摆酒相招。聊起近几十年哪些诗人来过西藏,海子的名字就在我们的脑海里以及高原的星空中出现了。
算起来,我首次踏上西藏的土地,与海子离开西藏,中间整整相隔二十四年。1988年,二十四岁的海子第二次游历西藏,8月19日在萨迦开始写一首叫《远方》的诗,三天后完稿于拉萨: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遥远的青稞地
除了青稞 一无所有
更远的地方 更加孤独
远方啊 除了遥远 一无所有
这时 石头
飞到我身边
石头 长出 血
石头长出七姐妹
站在一片荒芜的草原上
那时我在远方
那时我自由而贫穷
这些不能触摸的姐妹
这些不能触摸的 血
这些不能触摸的远方的幸福
远方的幸福 是多少痛苦”
这是一首写给远方的诗,更是一首写在路上的诗。声声泣血。莫非西藏使海子加倍地孤独,加倍地痛苦?可他分明是为寻找幸福、触摸幸福而来到这远方的远方。只收获了失望,只收获了一无所有。甚至青稞也与他无关,那是属于别人的收获。
同样是在路上,海子此行还留下了另一首以《西藏》为题的诗:
“西藏,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
没有任何夜晚能使我沉睡
没有任何黎明能使我醒来
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
他说:在这一千年里我只热爱我自己
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
没有任何泪水使我变成花朵
没有任何国王使我变成宝座”
灵感可能来自于青藏高原星罗棋布的玛尼堆。在藏南的旅行途中,因车辆抛锚,海子下车,看见路边的玛尼堆,堆砌着刻有经文的玛尼石,还不乏造型独特的石佛雕像。他拾捡起两块沉甸甸的浮雕佛像,装在登山包里带回北京,供奉在昌平的宿舍,在读书写作之前烧香跪拜。可以说他生命最后大半年的诗歌冲刺,是在佛的凝视下完成的。第二年3月海子于山海关卧轨之后,这两尊佛像随其遗物被托运至安徽怀宁老家,至今仍镶嵌在他坟墓边上。
这就是海子的第二次西藏之行:带走了两块神圣又神秘的石头,留下了两首诗。
据说,海子准备把自己的心乃至童身都交给西藏的。他爱上拉萨的一位比他年长十岁的女诗人,两人的诗作曾在骆一禾编辑主持的《十月》杂志“十月的诗”栏目重点推出过。彼此还通过几次信。渴望温柔的海子,在情感上把这位女诗人认作姐姐。难怪他在《日记》一诗里写道:“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青海的德令哈,是青藏线火车经过的一座小城。
在拉萨,海子见到了梦寐以求的姐姐。一天晚上,诗友们聚会在女诗人家里,气氛热烈。曲终人散,海子又独自回来敲开女诗人的门,向她求爱,可惜被拒绝。离开之后,他心有不甘,还想再努力一回,又去敲门,却被拒之门外。
海子在西藏的一场单相思爱情,以失败告终。他留下的两首诗,充满难以掩饰的失落。他是带着梦想来的,原本应该给西藏写更多的诗。可情感受挫的诗人,再也没有力气了。
海子带着一颗受伤的心离开西藏。这不能怪女诗人,她并不想伤害年轻的诗友,是海子的幻想伤害了自己。这也不能怪他自作多情的幻想,只怪他的生活太孤独,太缺少爱太需要爱了。
3. 海子由王子变成王牌
海子为何成为中国诗歌的王牌?中国诗歌为何把海子当成王牌来打?
在中国的这位叫海子的青年眼中,诗歌的历史散发着封建社会的气息:自从人类摆脱了集体回忆的创作(譬如荷马史诗)之后,就一直由自由的个体为诗的王位而进行血的角逐。所有优秀的诗人都本能地渴望获得惟我独尊的霸权,以证明自己的价值。于是一脉相承的地平线便屡屡为群峰竞争的场面所打破。桂冠可以有无数,而纯金的王冠只有屈指可数的几顶,并且只属于捷足先登的父亲势力:但丁通过中世纪神学的全部体系和罗马复兴的一缕晨曦,莎士比亚通过力量和天然接受力以及表演天才,歌德通过秩序和训练,先后在诗歌帝国称王。这构成了我们视野中(视力范围所及)难以超越的三位一体的诗神。王代表着父,代表着亚当,这是三位幸运的亚当型巨匠——终于为王的少数,开创了属于他们的世纪。
而在此之后的大多数人呢,只能在王的巨大阴影下俯首称臣,抑或颇受局限地扮演着王子的角色, 况且是哈姆雷特那样的悲剧王子。
“最优秀最高贵最有才华的王子往往最先身亡”,海子列出长长的一串名单:雪莱、叶赛宁、荷尔德林、爱伦。坡、韩波(即兰波)……席勒甚至普希金。“他们的疯狂才华、力气、纯洁气质和悲剧性的命运完全是一致的。他们是同一个王子的不同化身、不同肉体、不同文字的呈现、不同的面目而已。他们是同一个王子,诗歌王子,太阳王子…他们悲剧性的抗争和抒情,本身就是人类存在最为壮丽的诗篇。他们悲剧性的存在是诗中之诗。”
那些早夭的天才,疯狂的天才,失败的天才,虽然远离金碧辉煌的王冠(甚至头戴滴血的荆冠), 但似乎都可以跻身于王子型诗人的行列。
尼采是赞成歌德的:“做地上的王者——这也是我和一切诗人的事业。”海子也同样如此,同样羡慕王者的至尊。他敬佩但丁、莎士比亚、歌德这三位创造了永恒的史诗并且成为诗歌不灭的象征大师:“他们是伟大的峰顶,是我们这些诗歌王子角逐的王座。对,是王座,可望而不可及。”
虽然他不乏雄心:“但丁啊…总有一天,我要像你抛开维吉尔那样抛开你的陪伴,由我心中的诗神或女神陪伴升上诗歌的天堂,但现在你仍然是王和我的老师。”但更多的时候,他感受到的是与王的隔阂,以及对王权所造成的不平等的疑虑。
相比之下,海子更珍惜那些没有成为王的王子,一方面因为他们代表了人类的悲剧命运,但另一方面——更重要的,还是因为能够从他们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并且从相似的命运里获得慰藉与支撑。在雪莱这些诗歌王子的诗篇中,海子感到分外亲切:“他们悲壮而抒情,带着人性中纯洁而又才华的微笑,这微笑的火焰,已经被命运之手熄灭。”他甚至会在一刹那间,觉得雪莱或叶赛宁的某些诗是自己写的,觉得自己与这些抒情主体的王子们已经融为一体。
海子是痴迷的,但又是清醒的:他深深意识到自己和这些王子型诗人属于同一种性格、同一个阶级,而与古老的王有着难以逾越的距离。况且也没有多余的王杖了。
海子啊海子,无形中把自己视为王子中的一员了,视为当时的最后一个王子。
事实也果然如此。和许多还没有等到谢幕就匆匆退场的王子一样,这位叫海子的青年诗人也死于非命。1989年3月26日,他留下近二百万字的诗稿,在山海关卧轨自杀,时年25岁。这是离我们最近的一个短命王子了。一个没有成为王的王子。更遗憾的是,在此之前,几乎无人承认他王子的身份。
且看海子是如何评价其他饱含了天才辛酸的王子的:“这些人像是我们的血肉兄弟,甚至就是我的血。”也许,天才是一个集体,是可以在不同时空出现的孪生兄弟——是一种贵族的血统。
海子写过一篇《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把这位神智混乱的德国诗人奉为在神圣的黑夜中走遍大地的神的儿子:“一个半神在河上漫游,唱歌,漂泊,一个神子在唱歌,像人间的儿童,赤子……”可见王子必须首先是自然的赤子,有一颗永远的童心。所以王子会死,但不会老;会疯狂,但不会市侩或谋略;会断裂,但不会屈膝……还有很多很多出众的优点和致命的缺陷。
在这篇文章里海子还把画家梵高列为与荷尔德林遥相呼应的同一类诗人,梵高在其眼中也是一个额外的王子,一个以血为颜料、以死亡写诗的异族王子。他还曾在另一首诗里亲切地称赞梵高为“我的瘦哥哥”。
以《醉舟》而一举成名的法国诗人韩波,同样是海子心目中一个悲怆的王子,他特意写过一首《献给韩波:诗歌的烈士》,称韩波为“我的生理之王,我远嫁他方的姐妹早夭之子,语言的水兽和姑娘们的秘密情郎。”从诗的标题可以看出,海子不仅有王子情结,还有烈士情结。他认为在平庸的生与壮烈的死之间,王子肯定选择后者。他果然也这么做了。他授予韩波的勋号也可用来形容自身——至少,带有自勉的意味。
为何说海子是自杀的诗歌王子?海子继承着古老的王子们的遗产,而且从这一系列先躯身上映照出自己的思想。他在以诗歌的方式寻亲或探亲。他欣慰于自己不是一个浪漫主义的孤儿。
除了但丁、莎士比亚、歌德这三位并驾齐驱的王之外,海子还很推崇荷马,把荷马的行动力和质朴未凿比喻为诗歌的黎明。只是,他并未让荷马列席于王座,因为这是一个无法归纳的巨人(接近神的境界),已构成伟大诗歌的宇宙性背景。
在海子死了之后,我还可以继续他的联想——代替他呼吸:在那三位父性的王之上,是作为始祖的荷马, 相当于太上皇了。荷马是史前的王,同时也可以说是退役的王, 他掌握着最遥远的皇权。荷马,无冕之王,众王之王。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荷马开创了史诗的传统,纪念碑的风范、神殿的框架。《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为《神曲》、《浮士德》乃至莎士比亚诗剧的诞生奠定了基础。
有人说海子按照自己的诗学理解,勾画了一幅全景式的诗歌家庭谱系,而这谱系的排列也许比诗歌历史本身更为复杂,或者说更需要洞察力。
我受到了海子的启发,但并不感到满足。我觉得这幅海子版诗歌家族谱系又是不完整的,带有单亲家庭或父系氏族的倾向。当然,海子也说过,在那三位挣脱了上帝的亚当型父王之外,也存在着挣脱了亚当的夏娃——正是这浪漫主义的母亲,哺育了一批永葆童真的王子型诗人。但在他的论述中,这个夏娃的面目是模糊的,就像缪斯的面目也是模糊的。夏娃缺席。或者说,没有具体的女神。有王和王子,却没有王后,没有王妃和公主。
有必要加以补充。哪怕是以一种不完整来弥补另一种不完整。
假如说荷马是诗歌的太上皇,皇太后则必属萨福无疑了。萨福同样是古希腊的一个巨大的幻象,一个写诗的海伦。她被柏拉图称为九位缪斯之外的第十位缪斯。可惜她流传下来的乳汁有限,无法提供直接的营养。她最重要的意义在于:使缪斯那女神的形象更为人性化了。她是一个母性的象征。
白朗宁夫人也许只是一位小小的王妃,但她咏叹爱情的十四行诗多多少少回应着萨福那竖琴的绝唱。温香软玉,导致她无法真正地介人诗歌政治之中。更多的时候她仅仅作为书斋的装饰品而存在。一个诗坛的花瓶。
真正的王后是谁呢?是如下几位:狄金森、西尔维亚·普拉斯、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她们并不仅仅是王的配偶,她们简直称得上是诗歌的女王。这是一座彻底摆脱了寄生性的自足的后宫。即使在王的尊严与王子的清高面前,热烈如火的她们也毫不逊色。她们赢得了诗歌的女权。
狄金森是十九世纪的修女,她借助神的指点在晦暗的闺房里完成了自己的炼金术,蜜蜂的刺构成其诗歌的骨头。
普拉斯呢,她是一个女性的荷尔德林,生活在忧郁、绝望乃至疯狂之中,造成了黑夜与白昼的分裂;而且她像一些崇尚烈士之风的诗歌王子一样孤注一掷,以自杀的形式早退。
阿赫玛托娃和茨维塔耶娃,更像是俄罗斯的一对姐妹花。虽然她们拥有色彩相异的花瓣与梦境。有月亮之称、与作为太阳的普希金相抗衡的阿赫玛托娃,很早就幸运地登上了王后的宝座,而她的后半生又因世事变幻成为一尊受难的女神,她的光环与泪水都是白银打制的。至于茨维塔耶娃,则是一团呼啸的乌云,以侵略者的姿态占有着审美的天空;这位承担着圣殿祭司的神职的女巫,自缢于倾颓的后宫……
人类诗歌的四王后哟,体会到了另一半世界的苦难与焦虑,却又保持着精神上的清洁与尊贵。她们是女王,是女王子——她们的爆发力与耐力不亚于那些强壮的王、冲动的王子。
我该以什么献祭这比肩而立的四王后呢?还是以忽略了她们的存在的海子的诗吧。我以这种方式代替海子作出补偿。
海子有一首诗叫《四姐妹》,是怀念自己一生中爱过的四个女孩的——可借用过来,形容远方的这四位女诗人:“荒凉的山冈上站着四姐妹/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海子尤其还强调了:“这糊涂的四姐妹啊/比命运女神还多一个。”
假如说这四位女诗人也是糊涂的,那只是因为她们不约而同地向诗歌的王挑战了,由此便展开了悲剧的命运,由此便比所有女性承受了更多的苦难,承受了额外的压力。她们一点都不知道逃避,反而以血肉之躯迎上去……这勇敢的四王后哟,比命运女神还多一个!比王还多一个!
在海子出具的王子名单里,没有被点明的(或者说被省略号概括的),似乎还应有:济慈、拜伦、莱蒙托夫、波德莱尔、帕斯捷尔纳克、曼德尔施塔姆,直至金斯堡, 一位嚎叫的混血儿王子。
诗歌的李尔王,诗歌的埃及艳后,诗歌的哈姆雷特王子,共同构筑起舞台一样的星空。而这张时间的地图可以一直上溯到荷马,上溯到萨福。
这就是不可一世的诗歌家族。这就是流浪的诗人们的祖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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