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恨

北溟

爱与恨



                                  一



    人是一个多么复杂的小宇宙，它集善良与邪恶，崇高与卑鄙，光明与黑暗为一体，它深不可测。俄罗斯伟大的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毕生致力于研究它，通过诸多小说人物的描写，得出一个结论：人是一个善恶相互搏斗的场所。人是善恶相存的统一体，即使一个罪大恶极的罪犯也有其善良脆弱的一面，而圣人有时也会犯普通人一样的错误。

在你人生的中途，遭遇了最亲的人的背叛，这是一种刻骨铭心的背叛，有段时间，你想到了死亡，一死了之，是摆脱世间烦恼的最好办法，是耶稣的光芒拯救了你。上帝是叫人生，叫人相爱的。但是一想起这种背叛，仇恨就会充满脑袋，你不能容忍她的自贱与背叛。在这里爱似乎失去了作用，只有满腔怒火。但仔细地，静下来想想，你自己也有过错，那就是处理现实事务的无能，与对她的过度信任。

    你坐在公共汽车站的椅子上，看着巨大的云朵，它是那样的白，那样的纯洁，你多想融入其中，安然入睡。或者像美国作家梭罗筑庐湖畔，远离尘嚣，求得心灵的一份宁静。然而恨意象一条长蛇始终缠绕着你，你做不到耶稣，佛陀，老子一样的大爱无边，你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这注定了你一生遭受折磨。

    “爱之深，恨之切”，你对她这样说了，希望她能理解。你们风风雨雨走过了二十多载，感情的基础多么深厚。然而你觉得自己在梦中漫游，你的前半生是多么失败。面对最亲的人的背叛，有种立于悬崖边上的感觉，后退一步就是爱，向前一步就是毁灭。看着地上忙忙碌碌搬运着食物的蚂蚁，你多想成为其中的一员，像七八岁的孩子，无忧无虑地生活。

    在人生的中途，处在黑夜里，你是自如的。黑夜有益于人的思考，而荷尔德林与尼采的诗篇进一步唤醒了你，人生不过是一场戏，有的人过得精彩，有的人过得无聊，有的人过得沉闷。而在最黑暗的人性深渊里暗藏一丝光芒，这丝光芒来自地狱深处，是千千万万个罪孽之体人性深处的微光聚集而成的。这束光是那样的温暖，暖和了你因仇恨而生的彻骨的寒意。

你的内心有两股力量在相互撕扯，其一是爱与宽容的力量，原谅她吧，人生在世，孰能无过；其二是恨的力量，它是那样的强大，企图撕毁她。你想起了武侠小说里原本懦弱，经世之后变得内心强大无比的青年，在他那里为父报仇，恨的力量远远超过爱的力量。因而诋毁一个人，有时会使他更加强大。

    你坐在树冠庞大的大樟树下，一对彩色的蝴蝶翩翩起舞，它们无爱无恨；此刻你懂得了庄周梦蝶的意思，变成了蝴蝶就会不知生死，不知爱恨情仇，优哉游哉地生活。但人是有思想的动物，变成蝴蝶毕竟是一种理想而且不可能的事。只能退而求其次，比如，做和尚，道士，笃信基督，让爱恨情仇消逝在虚空里。



                                           二




在黑夜的灯下，想了许多。爱与不爱是一个问题。你突然想起钱谦益与周作人，他们做了违背祖国和民族的事，他们都是杰出的作家，他们都能苟且偷生，更何况你并未做过任何对不起祖国、民族与家人的事，你释然了。但是恨的力量是那样强大，对她的背叛你始终难以释怀，你是一个谦谦君子，一个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理想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撞得粉碎。唉！历史终将记住什么人呢？或许好好地活在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在爱恨情仇的历史长河中，沈从文令你感动不已。这位看似文弱的书生，有着强大的精神力量，他的小说描写了湘西这块神奇土地上的风土人情。他写湘西是因为热烈地爱它，也因为憎恨这片土地上的丑恶与卑鄙，以及生命的无常，权势的可怕。从总体上说，沈从文内心的爱恨是不对等的，爱的力量要大的多。

你又想起了苏轼，他是文学上的通才，诗、词、文都冠绝古今。苏轼的爱是大爱，有杭州西湖的苏堤为证；他也有恨，就是对那些贪官污吏的恨。人不能太注重自我,而不关心外部世界。每一个人是一个个“小我”，组成一个“大我”，那就是社会，而爱是其间的血液，在静静流淌；那恨是什么呢？恨是神经，它感知着生命外部的阳光和雨露，暴雨和狂风。苏轼是旷达的，他的爱恨情仇是那样分明，那样强烈。

鲁迅是一再提及的文化英雄，也是爱恨最分明的文化英雄，“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是最好的写照。对待敌人，鲁迅如秋风扫落叶般严厉，冷酷无情；对待人民，他是那样的和蔼可亲，如温暖的阳光。她的背叛是个体间“小我”的背叛，对于你却是天大的事，你难以原谅她， 或许耶稣再临，才能原谅她的过错。你只有不断地漫游，不断地离开那个曾经温暖的家。你做不成耶稣，也做不成鲁迅，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由是你想起了绝命于孤岛的天才诗人顾城，顾城的杀妻自杀固然有其私欲膨胀的原因，在自杀前或许他的人格已经分裂，已处于疯狂的阶段，但是还有其太爱妻子的原因，容不得妻子的背叛，于是由爱生恨，酿发了一曲人间悲剧。顾城是生活在童话世界中的人，他的爱是那样的纯洁，不沾烟尘，而对这个世界的恨也是那样的刻骨铭心。这正契合了你此时的心境，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深深的绝望与刻骨的仇恨，它太不完美，太需要改造。

海子也是你一再提及的文化英雄，在心灵上海子比顾城还纯洁，原因是他的早夭促成了他的纯洁无暇。海子的爱从他的短诗里散发出来，在创作的诗歌里，海子是自信的。最后海子自戕了，这肯定有他的原因，或许自戕前他对这个世界的人们产生了深深的绝望与恨意。你也仇视这个社会，它喜欢人云亦云，捕风捉影，幸灾乐祸，你同时十分地鄙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人们啊……

由是你还想到了屈原，他的大爱放在腐朽与昏庸的末世楚国，几乎一无所用。他也肯定痛恨那些浑浑噩噩，醉生梦死的大小官吏。他最后选择了自沉汨罗江，也是绝望使然。你强烈地鄙视这个世界的人们，是的，大同世界遥遥无期，他们却在相互散布不幸的消息，他们是一群丧失怜悯心的绵羊。你在等待天国的降临，你看到窗外一对翩翩起舞的蝴蝶，想到了她的善良与能干，你得接受她，一个被侮辱与损害的天使。




                                            三




你不知道为什么生活变得如此之糟。一把年纪了还要父母来照顾，你觉得深深地愧疚，一切的原因或许来自她的背叛，还有自己处理现实事务的无能。你是无辜的，但不能就此推卸责任，对于现在生活的糟糕，你也是有责任的。想想当年对文学的投入，你懊悔不已，写作并未提高你的处世能力，相反它使你更加孤僻自傲，它割断了你与现实世界的联系。“性格决定命运”以前你是不信的，现在有点相信了。因为你的性格妨碍了与人的交流，和做事的原则。你极度地不善言辞，极度地内敛，你的沉默给了自己极大的伤害。

你回忆起以前的生活，医生又要量体温了，你非常恐惧。对于这个失去自由的房子，度日如年。你不知道事情会搞得如此之糟，她的背叛深深伤害着你，也伤害着她自己。你在失去自由的场所，只能一个人看看报纸，而后只有发呆。你看不到蔚蓝的天空，看不到星星与月亮，极度苦闷与无聊地生活着，行尸走肉般生活着。有个和蔼的老人总在固定的时间拉胡琴，琴音嘹亮优美，给了你莫大的安慰。

这个世界太不完美，人们都失去了恻隐之心。你只能孤单地生活，内心的痛苦不安向谁诉说？谁能够理解你？又有谁能够给你一个完美的答案？这个世界太需要改造，而人们一次一次失去了改造的机会。谁还会毫无保留地爱你？你对这个世界已经失去了信心，对她也丧失了以前的信任。为什么人与人取得相互信任如此之难？

月亮升得很高了，你独自徘徊于河岸上。在这寂寥的夜空下，你需要痛哭一场 ，需要将内心的耻辱和忧伤除去。在这样寂静的夜晚，你都不想生活了，声声夜虫将你唤醒，无论生活怎样艰难，都将过下去。生命是崇高的，而生活又是卑微的。一切人都卑微地生活着，你看着稀疏树枝下斑驳的月影，内心的那份高傲重现。是啊，人应该快快乐乐地生活，应该忘记曾经的耻辱和痛苦。

你内心的高傲能够拯救你吗？不能。这个世界已失去了温柔与体贴，你的高傲只能增添内心的痛苦。这时你又想起那个拉胡琴的老人,他的沉着与冷静深深影响着你，使你也沉浸于优美的琴声中不能自拔。生活已经如此，已没有改变的可能，那就笑对人生吧。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埋没了多少优秀的人才，你或许是其中的一个，因而你的高傲显得毫无价值，你需要的是展示，只有展示你的才能，在大众中获得名声，历史才会记住你。

其实你已没有高傲所言，你的内心已被她弄得千疮百孔。你声名已狼狈不堪，只有离开那个曾经温暖的窝。你返回故乡，被她的心计吓坏了，唯有故乡的山水与亲人能够熨帖一颗受伤的灵魂。故乡的山水是那样的美，人们是那样的淳朴善良，使你暂时忘却了所遭受的耻辱与不快。你躺在老家的床上，忘记一切，你就这样躺着，像天使一样缓缓离开人间，进入永生的天堂。

黎明一天中最好的时光,你徘徊于小岛上，旖旎的自然风光令你心醉，你愿意一个人永远沉醉于此。你渐渐地忘记现实中的伤痛，忘记由她带来的耻辱。在如此美丽的风光下，感到了自己的渺小与无足轻重，你的心事也随滔滔江水向东流去。而河面上一叶扁舟越来越近，舟上的人显得坚毅，手里拿着一个塑料网，或许他是一个捕鱼者。




                                             四




“要热爱生命，而不要热爱自我；要热爱风景，而不仅仅热爱自己的眼睛。”这是海子留给世人的话，现在重温它，依然感慨万千。自我与整个生命相比是那样的渺小，但自我依然有存在的十足理由，海子的意思是不要过分执着于自我，不要以自我为中心，不要目中无人，目中无物，暴殄天物。眼睛虽然重要，风景却是必需的，没有风景，再锐利的眼睛，只能看到一片沙漠与空无。

历史终将记住描摹风景的画家、散文家和诗人，你是一位微不足道的诗人，热爱生命，而憎恨生命的厌恶者与破坏者。一直以来，你同情弱者，以天下为己任，你悄悄地进入伊甸园，那里风景虽好却是满目荒凉，没有人类，没有人类欣赏的风景，终将是没有价值的。然而价值又是什么东西呢？你不仅自问，或许它是以人类为中心的语词，先天地具备排他性，因而“价值”这个词值得我们警惕，与疑惑。

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爱与恨交织着进行。历史上有爱美人，不爱江山的糊涂皇帝；也有真真实实地爱着皇帝，而不是爱皇帝权势倾天的美人，比如虞姬，她深爱着项羽 ，最后与他一起魂归西天。一部人类历史是一部人类因欲望而爱恨交加的历史，因为欲望产生了爱与恨，也由于欲望摒弃了爱和恨，岳飞是民族英雄，他热烈地爱着本民族与本民族的人民，痛恨穷凶极恶和虎视眈眈的北方民族。岳飞的爱与恨得到了升华，升华为对本民族的无限热爱，对金人的无比痛恨。

在你不算短也不算长的人生旅途中，小时候，你崇尚专爱除魔降妖的孙悟空，也认为“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读高中时，爱上了鲁迅，特别是那篇具有象征意义的短篇小说《药》，最后华小栓没有因为吃了沾满烈士鲜血的人血馒头而病愈，而是和革命者夏瑜一样长眠于地下；大学和现在，你热烈地爱上了兰波，尼采，叶赛宁，昆德拉，卡夫卡，荷尔德林，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你为他们的伤痛而伤痛，快乐而快乐。

历史是无情的，但也有其温和的一面。历史记住的都是一些极端者，要么是大奸大恶，要么是大忠臣大烈士，走中间路线的，多半容易被人遗忘，但却是人群中的大多数。秦桧在杀岳飞的前夜问老婆，老婆说，要么永垂不朽，要么遗臭万年，他做到了遗臭万年，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而温和的一面是像杜甫，白居易，刘禹锡，苏轼，辛弃疾，龚自珍等这些忧国忧民的诗人永远地被历史与人民牢记。

爱与恨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孰轻孰重难以分别。 爱有大爱与小爱之分，大爱是对祖国、人民的热爱，小爱是对具体的人与物的热爱，比如你爱一只狗，他爱一只猫。恨也有大小之分，抗战时对日本民族的痛恨，就是大恨，大恨是无边的，他能激励人产生无穷的斗志；而小恨可看作是家仇，与个人的怨恨，这种怨恨有时会成为一个人生活下去的理由。古龙小说《天涯明月刀》中的傅红雪就是为恨而生的，他被母亲从小培养成为父报仇的机器，傅红雪似乎是无爱的，其实他也有爱，只是被浓厚无比的怨恨覆盖，他的爱亮如小小的灯火，却是不灭的。

[ 本帖最后由 北溟 于 2012-8-5 20:54 编辑 ]

圣歆

北溟，算是比较熟悉的写手。且让我坐个沙发，慢慢领略《爱与恨》。

圣歆

不断地分析自己，在否定之后肯定自己，正如你在爱与恨的交织中摈弃小我，看到了大我，这样才于细微处体味出人生的美好所在。你能看到“无爱”的傅红雪也有爱，说明你是那样地爱着这个人世，正如你文中写到“生命是崇高的，而生活又是卑微的。”，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那卑微的小草，只是你怎么去看待这份生的存在及其意义。这篇文字有其特别的意义，性情，又理智，很耐品。

北溟

谢谢圣歆版主来读，问好。

北溟

谢谢圣歆品读！问好。

圣歆

原帖由 北溟 于 2012-7-29 21:06 发表
谢谢圣歆品读！问好。

若是浙江人，那也是大老乡了。问好！

北溟

你是浙江哪里的？问好。

北溟

添上一、二，使之完整。

雨儿

爱恨交织，内心的挣扎与冲撞，是对生命的叩问。

从内心的焦灼到客观与冷峻，层层剖开迷雾，

那些煎熬在深刻的剖析中渐渐平抚。

从个体到国家，从小我到大我，爱恨都是同行的，只是或此消彼长，或并驾齐驱。

喜欢北溟版版的文字，总是带给人一些深层的思考。

问候你，好久好久不见，还好吧？

北溟

谢谢雨儿对拙作的评阅。偶一切都好，并向你问好！

圣歆

原帖由 北溟 于 2012-7-30 09:01 发表
你是浙江哪里的？问好。

和你毗邻，温州乐清。

北溟

嗯，知道了。有空来金华玩。